青猕猴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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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给他捎来很多个子小巧的猕猴桃。像一枚枚光滑的鹅卵石，穿了青色的衣。像年轻时的自己，坐在门前度量夏到秋的距离。他的目光，遥远又空洞，永远穿不透厚厚的日子。直到那天，他说，我们不合适，分手吧。她失措的双手，握不住最冷的月色。嗷嗷待哺的孩子，胆怯的眼神，一直敲痛她心的最底层。

    整整十六年，她年年守住村口的三分猕猴桃。滴下来的青色，像六月的天气。谁也拿不走它们的呼吸，谁也无法复述它们低低的吟诵。她轻轻一叹气，田野就溢满香气。颜色倾城。

    依依绕膝的孩子，长大了。从不看她的眼睛。也不看任何人。在某一天，把珍藏了许久的父亲的军装拿出，用剪子一刀一刀的剪碎。像剪破积雪的封签，像剪破一杯水里慢慢凉透的夜色。从此，不再说半句关于他父亲的句子。然后，目光忧郁，像一根倔强的被雪封住的芦苇。

    她眼睛里的血，慢慢滴下，一滴一滴都浸透进青色猕猴桃青色的心。从此，她的猕猴桃饱满多汁丝丝缕缕的甜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忧伤。谁也不知，多少次，她想用温润的光泽，试图把年华，一点点赎回。但，徒劳而已。

    爱情呵，她从未得到，也谈不上失去。

    相亲那会儿，她深深低下的头，刚好看见他笔直而崭新的绿色军装。她还来不及点头，就被急切的双亲和喧闹的人群推攘着进了婚姻。很快，便有了孩子。那个孩子多漂亮啊，漆黑的眼睛像夏夜里最亮的星星。

    而他与她，更多的时间，是在心里画着对方的样子。更多时候，她使劲想，他究竟长什么样子呢？仿若个子不是很高，皮肤黑黑的，还有双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然后呢？然后，她就陷入更深的迷惘中。其实，她更熟悉她的猕猴桃们。每次见面时，她还是喜欢低头掖着自己颜色暗淡的衣角，沉默的空气，薄如雪色，轻轻一碰，就会让他想要逃出门去的冲动。

    他是知道的。更多的人也是如他们这般生活着。只是，靠近她的距离比远离她的距离更让他难以忍受。当生命中出现另一个她。她的个性如此鲜明而响亮。像三月里的雨，也像七月的云，清亮的呼吸，清芬的笑意常常弯成月的样子。

    想到她的温软和她低垂的白皙的脖颈，还有那个可爱漂亮的婴儿。他也曾有过挣扎和犹豫。

    但，还是在那天，将那句一直藏着的话，脱口而出。然后，他看见她无声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下来，在长满落霞的黄昏，把那些阳光一样的日子一一淋湿。痛得他心惊肉跳。而他再也不能回头。他知道，她从来不是他的爱情。而他呢？他不想。应该也不是她的。

    命运只负责把他们的手放在一起，却忘记了更多。

    她眼角的鱼尾纹，比他更懂她自己。

    整整十六年，他一次也没有回去看望过他们。不是从没有想念过。而是怕，他故意拉长的距离，碰上旧时的眼神和阳光，就涌出眼泪。还怕另一个她，那个温软起来像猫，凶恶起来像老虎一样的小女人，眼睛里吹冻的雪色。

    整整十六年，她再也不是那个羞涩的年轻女子。她的皮肤又干又涩，像被阳光慢慢的蒸发了水分。多少媒人跨进她的门槛，又跨出去。无论媒人怎么说破了嘴皮，她只固执的摇头。她说，她舍不得让她的儿子受丁点儿委屈。

    她仍记得他最喜欢的就是她的猕猴桃了。有一次一口气吃了10个。乐得她牙齿都痛了。

    又是猕猴桃成熟的时节了。

    漫山遍野的风，呼呼的吹。从小桥流水到星星，都吹绿了。在秋天更深以前，山上那些细碎的不知名的花儿，忘记了自己般的开，直至一瓣瓣把自己都开碎，都开疼。

    而她的眼睛里，只有猕猴桃。每一年，她都留了不少。想着，或许某天，他会突然出现。然后，她就会捧出皮儿刚好开始软的那些，装着不经意般，你尝尝吧，今年的猕猴桃特别甜。但一年复一年。那些留下的猕猴桃，也被风干了，像她一样，没有了水分。只有最后的一抹亮色，像血。

    今年，她终于鼓足勇气。按照他寄钱的地址。让人给捎了去。整整16斤。像过去的16个年头里那些嘤嘤鸣叫的带着青草味的往事和心事。

    她想，从此，她便安心了。

    那三分的猕猴桃地，便永远成为了过去。再也跨不去，也再也不想走进去。

    至于那个忧郁的孩子，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转过头看着她的。就像她眼角的那些小鱼，会跃出水面，然后，像阳光一样淅沥。就像她的那些猕猴桃，成熟时，自然就会有香气。

    他看着那些她托人捎来的猕猴桃，心里，突然，下起了小雨。

    整整十六年，他终于明白了。有些爱情，看上去像猕猴桃一样青涩，可是，轻轻一咬。就可以知道甜味。像云朵埋进身体。像十月描摹多遍的天气。

    他轻轻的咬下去。甜，充溢胸口。而一滴盐，跑进心里。

    对不起。我现在很幸福。

    对不起。爱或者不爱，缓慢或汹涌，都成为过去。

    2010－9－28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