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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八,踏着一地的鞭炮的红色纸屑,走进了东湖旁边这个城中村,在这里租了一室一厅的房子,作为另一个家。这是一个冬天刚刚走过,春天即将到来的日子,即所谓“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之时。那些租屋的大学生们,还都没有从新年的气氛中回到现实,仍然依偎在父母的身边,所以这里空落而静寂。
儿子说,这里不是我的家。
他说妈妈心狠,竟然不让他回那个属于自己的家。
我一边笑他缺乏好男儿志在千里的豪迈情怀,一边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
父亲在一个地质勘探队工作,也就让我们姐弟如同那空中的大雁,在岁月的交换中在迁徙的旅途中,渐渐长大成人。
那每次迁至的地方大多是一些荒郊野岭,人烟稀少。这还不是我最惧的,最惧那房子的简陋。通常是两三层编成的芦席一围成墙,油毡作顶,便成就了一种叫做房屋的住处。而因居北地又天寒地冻的,这简陋的房屋也就给了人一种一生都难以忘怀的记忆,那就是:冷。
每当冬天来临,一望无际的雪野,空旷苍茫,朔风呼嚎着,如同夜鬼在凄厉叫冤,如同野狼在聚拢寻衅。回首看望居住的房屋,就会感到天高屋矮,它像一块状碣石立于旷野,渺小而冷清。
走过村庄,也是枣刺柴门,黄泥断墙,多了几声犬吠几声鸡鸣几缕炊烟几窝深浅不一的脚印。
那时候家的概念,便是一炉红炭的温暖,一把白汽缭绕的铁茶壶,便是油灯下一尺见方的光亮,灶台上一锅热气翻腾的菜粥。
即便是现在,经常的梦境还是那些荒山野岭,一辆无人驾驶的马车,惶恐地走着,老马打着响鼻声,在野地里回荡,很空很远。车子上坐着我们一家人,间或有一些幼时的伙伴。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只知道,远方很远,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那是一个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彼岸。
而更多的时候,会梦见一间房子,母亲正在收拾东西,安排床铺。床铺总是不够用的,我只得和两个弟弟挤在一个床上,弟弟们很幼小,在我的梦里他们从来就没有长大。
居住空间的狭窄,让我的梦也变得没有宽敞和厚度。
而对于父母来说,也成为他们一生的遗憾。
有一次,我对尚在世的母亲说,梦见了父亲,他住在一个宽敞的大院里,有好多间宽敞的房子,我走了一间又一间,像是永远走不完。
母亲说,你爸到了阴间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
那句话,说得我潸然泪下。
父亲的家,在黄土高原上。大哥陪伴着年老的奶奶,守着一个有着几眼窑洞的院子,守着几棵高大的柿树和几棵瘦小的杏树,也守着他们单调的日子。
这里的节日不是过新年,而是我和父母亲回家的日子,奶奶会把她所有的好东西拿出来招待我这个远方的孙女。现在,她的模样我已经记不住了,留在记忆里的是那张温暖的土炕和炕头那扇贴着窗纸的小窗,还有沟坎上开花的杏树和谷场边结满果实的柿树。那树下散落着一些被风雨敲打下来的小柿子,大哥一个个拣起放进篮里,他说,这是他明年春荒时上学时的干粮。
奶奶去世时,大哥都哭傻了,那年他十八。
母亲的家在华北平原,一马平川,是个比奶奶家富裕的好地方。青砖青瓦的老屋,青砖铺地的宅院,院里一棵挂果的老枣树,还有一眼冒着清冽甜水的老井。每个暑假,这里都是我心仪的好去处。
姥姥教我纺线,妗子教我织布,上树摘桑葚偷青枣,骑马摸鱼,让我乐不思归。
就在我八九岁时,举家南迁之时,车过姥姥的那个县,我就对母亲说,你的家真好,咱们就别去湖北了,咱去和姥姥一起住吧。
母亲说,怕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一直到我长大,我才明白她那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这时候,我也回不了自己原来的那个家了。
人在旅途,心在旅途,一路行走的无尽乐趣就是你总能发现让自己快乐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像新鲜的空气。把你自己和你的亲人装进你心中的行囊,带着他们一起上路。在你能够走得动的时候,你就尽你最大的力量行走吧。
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北地的土路扬黄沙,老马啸西风;南方的杏花沾疏雨,茶灶袅浮烟,一一走入我的旅途,走入我的梦境,妆点成回忆的窗口。
但那苍凉的色彩已经成为它的主色调。
虽然这色调不免灰暗了一些,但是它让我从幼年时就习惯了双脚的行走,有了跋涉苦难的勇气。少了房子的安定和禁锢也就少了行进步伐的阻碍和负担,大雁之所以为大雁,不是它喜欢飞翔,而是命运使然。
生命犹如驾车行舟,有平坦有险恶,一马平川的安逸和险象环生的惊魂,都是一种风景。在你停靠过的车站码头,在你眼前出现又消失的人和物,都会妆点你回忆中的亮点,照亮你那平凡而单调的短暂人生。
我想,那些有意无意之间将自己的身影和心灵放逐于山海湖泊,荒原大漠,森林高山之中的人,是有福的。
我对儿子说,房子不是家。家是什么?家就是亲人,有亲人的地方就是家。记住了这一点,你走遍世界仍然可以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