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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滑中散发着温热的朝阳气息,常抑制不住的欢喜,疼爱几近于谗媚。
她丈夫听到说女儿,就转怒为笑:“行了行了,就别得理不饶人了!”将手伸过来,也在那女孩的秀发上抚摸,被女人劈手打开了去。
女人一手拢着女儿的秀发,一手捏着梳子,若有所思。她小心翼翼地问:“最近,你有没有跟他见面?”
她女儿抢过梳子:“你烦不烦?”
她于是讪笑,从后面望她。她望着她,却在憧憬这片老房区以外的繁荣,尽管她的年龄错过了很多东西,可是她还可以从女儿身上找到慰藉,从女儿所得到的快乐里分到一份感受。作为母亲,她善意的盼望这些与女儿发生联系,她觉得她的美貌应该过那样的生活。
苏妮当然知道她母亲对她异常关切的含义,她了解她的母亲,有时她对她的母亲充满了同情,因为她并没有享受过,快乐过,可是满脸早已是松弛的皮肤和难看的鱼尾纹,她有时觉得自己有责任安慰她。
在石岭中学毕业后,苏妮和韦特没有再联系,那种青涩的恋情虽然美好,也特别让人怀想,可脆弱得经不起时间的打磨。她没有考大学,在一个小老板那里做收银的工作,那个小老板表面对她很好,其实是想打她的主意。她看出来了,害怕地辞掉了那份工作。她尝到了人生的滋味,她再也不是以前无忧无虑的女孩。
韦特又回来了,他更加高大和帅气,他在他母亲的规划下上了一所业余大学,毕业后成了名国家公务员,就在他母亲的单位里工作。
他来找她是为了重续旧情,经济基础可以成为恋爱的真正开始。他求他母亲给她安排一份工作,仍然是做收银员。她的容貌十分出众,性情又温婉,他母亲开始对她很好感,但当她知道她家庭的背景真相,她就变得极不耐烦,反对他们交往。那一天,这个干部模样的女人对她的表情冷到了骨头,措辞里也尽是教训她自尊自爱,不要妄想姿色取利,总共说了多久,她心里乱得记不清了。
她哭了,为了自尊辞去了那份工作,她和韦特再也没有见面。她明白了他为什么抱怨过他自己的父母,也抱怨过她的家庭,她也明白他是个没骨头没主见的人。
这种结果是必然的,因为这种“发生”并不成熟,而且,她也明白了“处境”代表着什么。
她的母亲对这一段恋情充满了惋惜,因为这失去了一次改变“处境”的机会,失去了眼看可以到手的憧憬和追求。
继父对她非常体贴,这种体贴不同于她母亲语言的告诫和劝导,表现在所有细微的行为之中,他不太在乎她工作,甘心供养着她;他愿意她天天呆在家里,这样,他可以每天伺候她,给她端来热乎乎的洗脸水,给她的牙刷挤上牙膏;如果她愿意,他还愿意帮她穿衣、梳头他对她总是笑嘻嘻的,哪怕有时同她母亲发生口角,对她却从来没有动过怒,他甚至对她可以言听计从,她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她只是随口说说,他听到后也会给她买来;她喜欢吃什么食物,不管跑多远的路也会办到。他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满足她,只为了她舒心的笑一下。
他的收入并不高,做着一份微薄的工作,省吃俭用,对他们母女却做到容忍和大度。她母亲有时也挺感慨的,说:“瞧,你爸对你可是真心!”她就在心里想,他还是把她当成过去那个毛丫头吧,她并不怀疑他对她的好。她想起那还是她六岁的时候,他一看到她就将她抱了起来,尽管她从来没有叫过他爸,他每天都不厌其烦地接送她上学,直到她再也不需要他接送。有一次她骑自行车小腿蹭破了皮,他心疼得用嘴在那创口上吹气,找出紫药水给她涂抹消毒。她确实从他那里找到了父爱,她很感激他。
那一天天气很温暖,继父给她打来了洗澡水,他让她试试水温。他们家用的是木头洗澡盆,然后兑进合适比例的冷热水。她说:“爸,我知道了,你出去吧。”他却一定要她试试水温。那一刻,她发现他的目光有些异样,以前她从来没有觉得。
她洗完澡以后慵懒地躺在床上,穿着单薄的衣裳,被子遮在胸口上。那是个下午,她母亲购买什么还没有回来。她合着眼睛,忽然听到浊重的呼吸声。继父就坐在床边,他一眨不眨的瞅着她,古怪地漾着笑。她一睁开眼睛,他的手就颤抖着捂在她隆起的胸部。她惊叫一声,吓得跳起来,然后逃到了屋外。
她的母亲正好回来,她明白了什么似的,扔下菜篮朝他撞过去,屋子里顿时传来他们锐利的嘶叫打闹的声音。
那以后,她对继父的印象彻底改变了,她再也不用正眼朝他看,也从来不和他说一句话。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她也从来不留在家里。她继父对她也失去了笑脸,他粗暴,邋遢,经常在外酗酒,回来后和她母亲吵架、打闹。
苏妮独自在喧闹的街头漫步,她听不见喧闹,她只觉得人生索然无味,谁是可亲?谁是可敬?就连她的母亲,她也失去了信心。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鸽子,在此之前,她仅仅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好好的学飞,她飞不高,飞不远,她无法拥有更多的天空,可是她至少还有一个简陋的家,那个家她一直觉得温暖。突然有一天,她发现那个家伤害了她,它变得十分的陌生了,并且已经感觉不到温暖,那么,她最终将去往哪里?何处才是她栖息的地方?
天上笼罩着大片的乌黑云团,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她并没有走快,那种哀楚的心情变得更加强烈。她看见一个年轻人也在这样走着。当他们走到并列的时候,仍然保持着徐缓的速度,谁都没有说话,谁都只有自己的心事。
是他先注意她的,他猛然发现她时心突突地跳起来,她双手插在外衣的口袋里,颈部竖着毛衣的高领,衬托着她秀颀的脖子。她长高了,还是那样美,美得更成熟,可是她也变得幽怨了,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心疼。然后她发现他收住了脚步,他在注视她。这是一个她熟悉的人,她有时也会想到他,特别在感到失望的时候,就特别容易想到他。他貌不出众,他却纯真和值得信赖,他是可以为你付出生命的一个人。对于他,她什么都明白。有时想到这个她就很觉得感动。但他弱小得只需要帮助和同情,不是不属于他的感情负担。
现在的他仿佛是改变的,那么会让她觉得陌生吗?
他们相互问候,大致说了说别后的情形。有雨点落在头发上,他说:“呀,落雨了。”
她也望了望天:“是啊,落雨了。”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大胆地抓住了她的左手:
“上我家,我家就在前面!”
他拉着她小跑着,很快就来到他家里。
这时是秋冬季节,莫老实没出门摆摊,加上身子骨不好,躺在床上嗽个不停。莫多带了个女孩进来,莫老实没有想到,慌得爬起来寒喧。
莫多说:“爸,你躺着省口气吧!”他忽然觉得父亲的体贴。
莫老实咳嗽着说:“姑娘家难得来,那盆里养着条活鱼,快,烧个红烧鱼去!”
苏妮说:“不客气,我坐坐就走。”
外面雨水大起来,打在什么坚硬的物体上急骤而脆嘣地响着。
她的前额和睫毛上还沾着少量的雨珠,晶晶发亮。他摸出块手绢来,她一看是自己的。他红着脸说:“是你的。我洗过了,一直保存着,可巧这会儿才想着拿出来。”
他还是那样羞涩,这种羞涩使她活泼、轻快起来。她并没有用它拭雨水,反而放在他手里:“你这么宝贝它,就正式送给你。”说后一扭身,到厨房去了。
晚饭以后,她意外发现他房间墙壁上的许多画,正面和侧面的人像都是自己,这次伦到她脸红:“画她做什么呀!”
“考过专业班,可是”
“画她吧,她就坐在这里。”
她坐在床沿上,以一种微侧的姿态对着他,身体、面部、目光协调成美术的最佳视角。他取出画具,用虔诚的表情开始作画,心里在想,哪怕是一棵最丑陋的树,也会珍爱身边的风景吧。而她对眼前的这个人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有不易觉察的艺术甚至浪漫的气质。每个人被了解看来并不容易。
他很快就画好了。她拉他坐到身边一起看画。她感到了他的男子气息,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瘦弱的他了。此时,一种温热的感受袭上心头,荡涤了一切烦恼和哀愁,几乎令她落下泪水。这一刻她很想被拥抱的感觉,可是他仍然坐在她的身边,诚实而拘谨。
外面雨还哗哗下着,而天色已经不早,父亲让儿子到外面雇辆车送她回家。
他叫来一辆车,是映着墨绿漆的脚踏三轮。他俩坐上去后,支楞起车上的油毡斗蓬,车夫又放下一块塑料做的帘子。
静夜里,除了雨声,风声,还有脚踏车链条的吱吱哑哑。车一颠一颠,掀动着车帘开开合合,可以望见夜色里闪动着各种银色的光亮。车内,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虽然清冷,却别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忽然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她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
苏妮只让他送到家附近的街口,她冒雨跑进去后,他才披上雨披慢慢往回走。他以为他们还会见面,他很快还能看到她,然而并没有,他很久再也没有看到她了。他并不悲观,因为他们在一起虽然短暂,那份幸福却可以保留下来,享受千万年。
那以后,他格外记得他们在雨中坐着那辆脚踏三轮车的情景,想象那是一辆载着他们飞向快乐与梦想的银马车,她公主一般的脸庞令他止不住在心里微笑。那一刻他很想拥吻他,可是他没有。他的鼻息里一直有她的香气,凤仙花的香气。
他觉得是上苍还需要对他进行考验,他也需要用更安静更温和的表现来等待,于是,他渐渐对自己有过的狂暴、鲁莽很不满意,他现在想着她的善良她的温柔,还有她的眼睛清澈地看着自己,他就觉得自己犯了错误。
那把刀藏在衣服里开始烙着他的皮肉,它一直没有让他觉得需要,它累赘、冰凉,不再感到亲切。他的身上其实藏着两个对他很重要的物件,一件是那把短刀,一件是一块普通的手帕,两件东西并没有什么联系,可是他觉得只能留下一件,于是他继续拥有那块洁白的手帕,将另一件丢弃到不知名的地方。
天气开始炎热的时候,他帮父亲推着手推车,手推车停放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面,两只粗口的保温瓶里满满的塞着棒冰。父亲看着儿子憨厚的脸,他看到他的顺从听话的儿子又一次回到身边。在晚上父亲仍然在灯下粘折着小纸盒。他已经粘折了十年,他说他可以每分钟折二十个。他的儿子却比他更快,每分钟多折了三个。以前他一个人,现在却是两个人,他们的成绩加在一块是一晚上五个小时折了一千多个,这是多么傲人的成绩!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
黄叔给他介绍的工作是掮货,也就是给商户搬运货物。黄叔认识的“掮头”将他领到一座长方形的白房子的门前,白房子的正面,五台抽风机呼呼地响着,像五只诡异转动的眼睛。那是一座很大的库房,他和另外两个小伙子每天守候在那里,里面的人要是掮货,就会吆喊他们。
他发现掮有“掮规”他们必须经过“掮头”的“分配”这样才能感到踏实的挣活,任何私自掮活的人都会被打得半死。他想很多事情大约都是这样,他父亲的手推车就只能在指定的地方停放,否则也会感到一些麻烦。
那间库房里堆满了纸箱,在一起挣活的小四告诉他,那纸箱里的电子元件都是“私货”这库房的主人路子野得很。
每天都有人要走这里的纸箱,每过一段时间又有车运来一批纸箱,他们每天也就有了忙碌的事情。
这一天他们正在掮货时,小四向他噜噜嘴说:“瞧,那是老板的儿子!”
他偏偏头一看,车里走出几个人。打头的那个人摘下墨镜时,竟然就是张焌。是这世界太小吧,不想看见的人却看见了。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张焌隔着一段距离喊:“小四,看什么看?不认得我了?”
小四赶忙放下纸箱说话:“呵呵,你好久不见,怕不是老板交你什么大事了!”
张焌说:“老头哪放心交我什么大事!”
张焌称他父亲为“老头”他父亲是第一批“下海”经商的,一出手就捞着了螃蟹吃,以后越做越顺,把经营做得跟滚雪球似的。他父亲缺帮手,张焌书没念完就跟了他干,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性子倒是逢着了用武之地,在这商利场中踢打摸爬,倒是显得十分得力,然而漏子也照捅不误。他父亲倒有些怕他,凡事开始对他进行约束。那以后,张焌也长了不少见识,变得历练了很多。
小四说:“不是我拍你,以后家当还不都是你的,你我同人不同命!”
张焌一笑,踢了他屁股一下:“做你的。就你他妈会磨牙!”
张焌说:“小四,这麦子(面孔)生啊。”
小四拽了拽莫多的衣服:“你说话啊!”
莫多低着头,不说话。
张焌认出他来。人在两种情况特别有印象:极美和极丑,这个人是早就不入眼的。张焌笑起来:“力气行不行啊?做活很累的。”
他用脚踏在他的脊背上,趁他匍下身扛一只纸箱的时候。
他忍着痛使劲想直起腰来。
苏妮无法忍受母亲同继父无休无止的吵闹。他们家常常摔盆打碗,左邻右舍都习惯了,没人再理会。她母亲尖着嗓子叫:“你个杀千刀的,不怕落到酒缸里淹死?”
“淹死了好,淹死了你好称心!”她继父也不示弱。
每到这个时候,她总是砰的把门一闩,扑在床上拿被角蒙上头。
她母亲刹不住脾气,仍在嚷嚷。继父瞟了她的背影,后来又对吵起来。
这天屋外进来的人,把他们的争吵停止了,继父的嘴半张在那儿。张焌说:“老苏,我没别的事,我来看看你们,也看看妮子。”
老苏说:“不敢当不敢当。”
他那天从露天酒座上喝得醉醺醺回来,经过一家ktv的时候,一个推车门出来的人将他撞了一下。他火了,骂了那人一句,那人骂他是醉鬼,又打他。他打不过那人,就拾了块石头砸在对方车上。这时ktv里面闻声又出来两人,一起架住他。他一听开出的修补油漆的价钱,吓得酒全醒了,一身的冷汗。末了张焌出来了,张焌说算了算了,不是外人。张焌认得这是苏妮的继父。
老苏欠着人家的情,说话也就小心客气,一反平时的脾性。苏妮的母亲向来有些见识,一两个对话,就发现张焌不仅是苏妮的同窗,而且现在是名老板的公子,她母亲就异常的热络起来,把吵架的烦恼丢得三下五去二,和老苏也仿佛芥蒂尽无,应声搭话的配合着应酬起来。两个人都对张焌极力奉承,唯独苏妮仍然闩了门不去理睬。
以后张焌又来了两次,一次比一次带的礼重。她母亲也格外作势地冲里屋喊:“呦,妮子,他来了!”沏茶抹凳,殷勤陪笑。
张焌每次来也总给老苏带酒。他和张焌也谈得来,粗言村语的很投合。老苏从来没见识过那种酒,很是惊奇,他常说酒就是他的命,是他的亲骨肉,谁也告不住,只有酒对他亲。现在他把张焌看得不外待,也觉得亲起来。
张焌这样对他,就越觉得苏妮的冷淡让他面子上过不去,他对着那屋里骂起来:“给你吃穿用度,费了多少精神,好容易把你盘大人说,养儿要报父母恩,你眼里有过别人没有?以为你高过了谁?!真不知羞”
她从里面出来,沉着脸,眼睛直盯着他:“我不知羞!你呢?!”
老苏被她堵搡两句,说不出话。他不看她的眼睛,自顾着又说:“你看看,这就叫‘好心不得好报"!”
“无非是嫌吃亏,就卖我去好吃好喝吧”她恨死他。他越故意作贱她,她越想早点走出这个家。
她母亲没有压她继父,倒来劝说她,在这件事上和老苏显然达成了一致。
张焌邀她出去散散心:“你为什么会讨厌我?我很喜欢你!”
于是她出去。她不和他说话,他就做出安静的样子。但他还是在尽力讨好她,绅士般的并自作主张的给她买了很多东西。
张焌的确很喜欢她。少年时的不经意的轻佻和鲁莽化作了内心思维的真实冲动,她的愈加高挑的身材,她的成熟的味道,无不使他的内心里变得酥痒。他发现他一直都没有忘记她,特别在后来再次看到她的时候,那天她和韦特在一起,他们十指相扣,金童玉女一样,惹来多少羡慕的眼光。他并没有出现,心里却妒忌得要死,他就决心必须要得到她了。他觉得妒忌其实是一种走向获得的原始动力,对于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他有时不得不欣赏自己的这种感觉。
她几乎在不由自主地随他穿越那些繁华,金碧辉煌、珠光宝气、灯红酒绿这些字眼在她眼里一一闪过。而他的慷慨让她感到了一种近于虚幻的真实,并且是无比充足的真实。
人生无非是这样?这就是人生的终极?许多人奋斗终生不就是为了这些?
她开始想到她母亲最近以来对她“归宿论”的灌输。她母亲说,女人无非就是找个好“归宿”女人的所谓努力和奋斗的结果都是这一目标的铺垫。
她让自己表现出了一些兴趣,并且愿意同他交谈,她发现自己在放弃什么,是自尊,是原来那么想要保留的自尊。
他无比骄傲地带她走进了他的圈子。从不适应变成了一种适应,她也将自己带入了这种生活,她让人兴奋和称叹,她同时成为他的一件可资炫耀的珠宝。
在某一天,他带着酒醉的兴奋,毫不客气地脱光了她的衣服,他的目光饥渴地品玩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而他的手也不知疲倦地滑过每一处迷人的土地,最后总是停留在最神秘的地方。她拿住他的手,双目紧闭着说:“不要”
“为什么不要?”他说。
他于是更加肆无忌惮。那无疑是他所见的最迷人的胴体,而最终得到的还是他。人生是什么?无非就是征服,用他妈的暴力或诡计,人生就是快欲的满足,许多道貌岸然的人其内心里不就是这么想的!
昏淡的月光和斑驳的树影,在窗帘上映下了一幅诡异的图案,像鬼魅精灵的影像。暗夜里,是鬼魅精灵都出来活动的时候。
小四发现莫多做事常常走神,手在往肩上掮东西,目光却挪向了别处,以前他可不是这样。
小四不明白他在寻找什么。
张焌是管这座白房子的,他隔一阵就会来查一下货。来了以后,咋咋乎乎,那里一群人,就像受惊的鸭子似的。他样子生得威风,又喜欢拣小枝末节来压服人树威。不过小四知道他心思全不在这里,所以不是常来。白房子里面有个像样的休息室,张焌来了以后就会带一些人在那里摔扑克、抹麻将。还带女人来,摔扑克时,女人就坐在他的腿上,无所顾忌的样子。带的女人也都不一样,后来带得最多的那个女人特别漂亮。
莫多看到的一个女人很像苏妮,尽管她电烫了卷发,涂抹着浓重的眼影和口红,穿着薄透时尚的衣服,可那白皙小巧的脸和轻盈的身姿分明和她一模一样。他看到的只是侧影和背影,隔着一定的距离,有时看到,有时看不到。那间休息室的门总是关闭的,他想看又偏看不到,心里憋闷得难受。有一次借故敲开那扇门,看到里面坐着的女人只是张桂,他怀疑自己是眼花了,或者产生了错觉,因为他太想看到她了,而很久都没有看到。
白房子在主街的后面,这里虽然不如商铺林立、人头攒动的主街繁闹,也不乏人来车往。似乎哪里都宛如硝烟的气息,紧张而浓烈。人的说话充满了急促,彼此之间也格外焦灼,易怒。在行为上,一方面是攫取,另一方面是敷衍。这种宛如硝烟的气息在越来越浓烈里,也就混和了复杂难言的东西,血腥与骚臭都伴随其中。城市也觉不出应有的绿意,树木因占地砍伐变得稀少。在白房子门前,一株美丽的花树突然枯萎,这种生物征兆人们不以为意。习惯和适从是一种天性,也是能力,似乎也必须得这么做。一种本能的需要在催迫着,在那种需要的尽头,又闪耀着使人兴奋的迷人光环,与行为无所顾忌相截然不同的是内心的逃却。
一个女人昏迷在白房子的门前。那天的莫多,正在留意着再次从他视线里出现的神秘少女,依然是长长的卷发,依然是鲜艳的红唇。这个肿脸泡的女人显然也是由于看到她才那样的。有什么在触动极度的哀伤呢?如此摧毁着人的精神!
周围的人这时特别迟钝,他们只是用眼睛看着这一切,然后思维也仿佛麻痹了。莫多扶起这个女人,他认出她就是苏妮的母亲,尽管隔了许多年,那种印象仍然记得。
她却冲到那个少女身边,大放悲声:“狠心狠肺的!你是快活了,把我们都不要了”
苏妮冷冷地转过脸:“你不是想我这样?”
“我晓得,你心里很恨,不想见我们!”她泣不成声:“你该高兴了,他他已经死了”
那时莫多看见苏妮的脸上尽管没有表情,可还是受到了打击。
出殡那天,他徘徊在那条街的街口。那年的雨天,他和她同坐一辆车,在这里分手。他看见一支队伍从里面的小弄里出来,她走在前面,低着头,手里捧着黑纱披挂的遗像;后面的人抬着一口纸棺,她的母亲嚎哭着一边走,一边在那纸棺上拍打。他走到她身边,轻轻的点了点头,她没有停步,也没有看他,低头捧着遗像走向了停在路边的丧车。
他后来是从她母亲嘴里知道事情的经过的。她自从离家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并不知道她在那里,只知道她偶尔会出现在那座仓库,并且不容易碰到。她的继父自从她没再回来后,心情更加的跌落,酗酒更加成性,以此掩盖孤独与痛苦,他们的吵闹也进一步恶化,她从此也就渐渐的意冷,不再管他的死活。
那一天,她回家看见他脸贴在桌上,睁着双眼一动也不动。他嘴里还噙着酒,众人掩着鼻子将他抬起,放进一口纸棺,那口涎和酒水拖了一地。
平时他们家没有宁顺,三天大吵,二天小吵,众人都不大理会,这会子出了这么回事,也想尽尽心意。她母亲悲痛得六神无主,由着邻人做各样事情。
临到给死者换寿衣时,发现一只手还攥着什么,怎么都掰不开,因为那手上按讲究应该执一只马鞭,就像唱戏的人手上执的那鞭子,黄泉路上也就能一马平川。
她母亲在旁边看了说,我来。小声祷念了几句,再掰就掰开了,是一只纸折的鹤,上面还有铅笔歪扭写的字。
众人都不明白,她母亲是明白的,那是苏妮还小的时候,他给苏妮折的,上面就是苏妮自己写的名字。
她母亲叹了口气,说,就让他攥着吧,让这只仙鹤陪他西去!
她母亲现在怀念过去的情景,特别是苏妮小的时候,是他们一家最欢好的日子。她并不怨责自己和已经死去的那个人,她只是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谁让她长大了?
以后,莫多便常常有所期待,他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她仍然会出现,只是张焌往往在一起。她仿佛没有过什么忧伤,白房子的那间屋子里总能听到她放肆的嘻笑,那笑声深深刺痛了他。
她有时也会走出来,笑着看看这里,碰碰那里。她对那些人干活表示自己的兴趣。他趁其他人没注意,快步走到她身边,小声的说:“呆会,我在你家等你,好么?”他哀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仿佛只是擦肩而过。
傍晚时候,他和她母亲说着话等她。他终于盼到她来了。他又惊又喜,朝她迎过去。
“找我么?要说什么呢?”
那是一种世故的,甚至轻佻的眼神。
她的纯真没有了,她的善良也没有了。他心里堵得慌,说不出话来。默了一会,他们一起朝屋外走去。
“你妈妈很想你,你还是回来吧。”
“她希望我出去。”
“别怪她,她没有办法。”
她没有答他,说:“在那里看到你觉得很意外。”
他嗯了一声,看着她,很小心地问道:“苏妮,你真的喜欢那种生活?”
“你觉得我应该过什么生活?”
他无法回答,继续说:“你真的很喜欢?”
“是啊,喜欢。”
他激动起来,握住她的双肩:
“不是这样的!”
他把她弄痛了,她呻吟了一声。
“你你有伤?他打你了?”
他愣了一下,几乎在同时,他愤怒得睁大了眼睛。
“你走吧,别管我的事。”
“不行,我不能。”他大声说:“离开吧,离开这个城市,我会陪着你!”
她眼泪漱漱地落下来,他看见她在发抖,身体像树叶一样的抖动。
“你抱着我”
他照着做了。
“谢谢你看我的妈妈。”
他和她的接触,被张焌知道了。尽管他们仍然很清白,只是在偷偷的说话。那一天他在拭她的泪水。她近来总会偷偷的流泪,特别是在他的面前。那块白色的手绢上也泪痕斑斑。就在这个时候,张焌忽然站在他们的面前。他想到了十年前在那所中学的情景,那时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一幕,他的妒火又烧了起来。他天生就容不下这样的贱小子,何况是在这样的时候。
张焌的两个马仔已经在他的眼色下冲了上去,他们暴打着他,他则在地上滚来滚去。那一刻她扑上去,就像那一年那样,张开双臂来护着他。
张焌上前扇她一耳光,又一耳光。
她被打疼了,而地上的那个人的心也被打疼了。
他独自站在落寞的街头。苏妮并没有践约,她让人给他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她并不钟情他,请他好自为之。
他回到家,对着墙上的画儿又是爱又是恨又是垂泪,那满墙的画儿,也对他又是爱又是恨又是垂泪。
他痴呆呆的坐着,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莫老实深恐他痴重不醒,将那些画儿悄悄取下藏了。他找出来又一一贴上。莫老实吁叹:“疯了,真疯了!”
莫多病了一场,头上发热,说着胡话。父亲莫老实挣着半弱的身子给他请医问药。
这一天忽然醒来,双眼盯着父亲:
“爸,熬谁的药?”
“你的。”
“我没病。倒是爸您要保重身子。”
莫老实搭了搭儿子的额头,不热了,倒是纳罕。他这句让他保重的话,却潮起他心里一股热流。
他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父亲望着他的背影。背影有些模糊,是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又是他小时候,他从这里走出去上学。他摸一下他的头,给他一毛钱过早,他欢天喜地去了。又仿佛是他大些的时候,用发育起来的瓮气的声音说,我去了,碰了碰父亲的肩。
这父亲赶出门,手指颤栗着去抚那模糊的背影。
他想通了他所想的问题。
那本书的结局,他一直不太满意。撞钟人卡西莫多内心里一直受到折磨,可是他仍然没有救出爱斯美拉达,否则那将是多么美满的结局。是的,他喜欢这样的结局,他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孱弱无能,他又一次错了,他不要这样,他要醒悟!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天,他在树林里痛哭的情景,痛哭以后,他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蜕变——命运不是顺受,而需要自己改变。现在,他要做第二次蜕变。那把刀就握在他的手里,它让他感到了力量的归来,他要带她走,谁都将无法阻挡!
老护城河边的草地上已经萌萌的有了一层绿意,潮湿的泥草气息十分好闻,空气中似乎蕴含着希望。这河边是城市唯一没有尘嚣沾染的地方,这里宁静而安祥,有一种自然的风韵。这里曾经开着一种美丽的凤仙花,花的香气和她手帕上的一模一样,他偶尔看到小女孩采摘那些花瓣,花瓣兑上白矾捣成泥可以涂染指甲,使指甲红灿夺目。那花又有一个好名字叫女儿花。那花生在普通的地方,似乎到处可以生长,那花也没有高贵的身世,可是,那花一样的夺人心魂、美奂异常;那花不容践踏,一样需要被人呵护
莫多找不到苏妮。她没有再出现在他能够找到的地方。他只能在那灯红酒绿的地方寻觅、徘徊。他只想带她出来。那不是他喜欢的世界,那世界也不属于他,所以,他狂燥而且愤恨。
那一天,当莫多将刀捅进张焌的心脏的时候,他的手哆嗦得特别厉害,他不得不用双手去握着。他不是害怕,而是眼睛同样受到了伤害,那种伤害是痛彻心肺的。那两个一丝不挂的肉体同时也玷污了他纯如白璧的心灵。
张焌几乎是来不及反应就倒在地上,姿势的扭曲像极了一条垂死的蛇,然后他在一道醒目的自己拖拽出的血迹的终点静止了。
莫多将那块手帕扔到她的面前,怨恨地望着她——世上仿佛再无美了。他将刀捅进自己的心脏,他缓缓的倒下,如同一个慢镜头反映在她惊恐的眼睛里,她的脸色霎那间失去了血色。而他一直就那么望着她,迷惑,痛苦,眼睛始终就那么望着,再也没有合上。她的轻佻的眼神、荒淫的笑容却就此消失了。
莫老实觉得莫多还活着。
莫多托梦给他说:“爸,我见到妈了,妈也见到我了。”
他点一下头,表示听到。
儿子说:“我现在心里只有你们,再装不下别人了。”
他听了再点了一下头。
这时儿子关心地问:“爸,身子骨好了没?还吃那些药不?老咳嗽的,做活慢慢儿,急不来。”
他就说:“你看我身子骨这不挺好?。”
他想走两步给他看看,可是身子骨不知在哪儿,他一着急,头磕在床板上就醒了。他感觉自己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躺了多久都不知道,昏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想喊一声看看,嗓子眼不争气。于是只得苦笑,笑也笑不出来,脸上是硬梆梆的。
莫老实忽然又看见莫多在床边站着,生气起来:“你站着做什么?你看我这样,存心可乐不是?还不做事去!”他想用袖子扑闪他一下,他就不见了。
莫老实想:儿子大了,不受管了,养儿子的下场!眼睛刚一睁,他又出来了。
这毕竟还是儿子,是扑闪不走的!
莫老实流了泪,只管对他不停的说着:“你知道你这名字怎么来的?那年生下你,我跟你妈乐呵得逢人便夸,这一个就够多,一个就知常足了,就是莫多这么个名字!从此你到哪里,这心捣碎了也要在你那里悬着,你后来跑快跑远了,心就不大能跟上了!”
又把他望一眼说:“你既到了我跟前,倒是把我也捎带上啊!”
那莫多只是眨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