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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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万是一个瘪嘴跛脚女人，从我记事起，她就和她的女儿扬天彩相依为命地生活着，住着一间低矮的茅草房。草房上由于腐烂长满了各种花草，滋生的蚂蚁、蚯蚓、蜈蚣等虫类会随时掉到地上，甚至落到她们煮饭的锅里。

    在我的印象中，老万始终穿着破旧的衣裳。特别是一到大冬天，老万的棉袄就会开出朵朵白花。她的头发花白，而且零乱，象冬天里一把把枯草，她的脸皱皱的，干瘪得如一张绷在颧骨上的松树皮。

    我不知道老万有没有亲戚朋友，但我从未见哪家远方亲戚或近处朋友到她家走亲串门，更谈不上在她家留宿了。说实在的，她家也容不下别人住宿，只有一间巴掌大的橱房与卧室一体化的房子，并且母女俩同挤在一张破旧不堪的床上，床上全是稻草，棉絮早已烂得成了零碎的几块。在寒冷的冬天，只要一出太阳，她就会把这些家当一块一块地搬到太阳下晾晒，并用一根木棍使劲拍打着上面的尘土，有时甚至坐在太阳下抱着一块一块的棉絮在上面寻找着虼蚤和虱子。你如果走近她，就会看见白白的东一块西一块的虱蛋，好象蚕蛾吐出的蚕子。

    听母亲说，老万结过三次婚。但从我记事起，还是没有见过她有丈夫。因为听大人们讲，她第三个丈夫死在一次疾病中，她的住处也迁徙了三次。在她生这个女儿的时候，她住在一个吊脚楼里，楼上是她们的卧铺，楼下是她们的橱房，正对着吊楼口是用块石和泥巴堆积而成的一个火灶。火灶一烧火，浓烟就会直冲她们的卧铺，让她们喘不过气。据说，她女儿小的时候在吊楼口玩，一不小心从吊楼口摔下来正落在锅里，险些让锅口割伤身子。也许是她受尽了苦的缘故，她没有哭一声，可能是没有力气哭吧，因为她连奶水也没有喝的，全身瘦得如家乡演皮影戏的皮影。平时，她母亲用一根细细的棕绳将她套在腰间，她的两只小手根本没有力气去攀附母亲的肩膀，脑袋象泄气的皮球耷拉着，整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就是长大后也是呆呆的、瘦瘦的，好象在风中要被风刮走一样。

    那时生产队也没有给她一点照顾，给她分得一份自留山也离她家有四五里地路程，但站在她的屋角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有没有人在她的自留山里盗伐柴木。其实她的自留山里只有一些低矮灌木，只要哪家的娃儿将牛羊撵进她的山里或是有谁在她山里偷柴，老万就会搬出一个小板凳坐在她的屋角朝自留山方向歇斯底里地咒骂。她还将她的菜刀和砧板也排上用场，边骂边用菜刀在砧板上砍着剁着，在她的愿望里是想将放牛娃或偷柴人咒死剁死。她咒累了便又大声哭闹着，还用乡村妇女哭亡人的调子数落着别人的短处，并将无根生有的各种预知灾难和厄运强加在别人头上。遇到这种情况，她少则是半天，多则是一整天，有时甚至在晚上还可以听见老万吚吚呀呀的哭声。也许是人们习惯了的缘故，并没有人出来指责她或是对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老万没有进过学堂，因此她不会识数更不会认字。记得那时一些学生上学或是放学路过她的门口，为了戏弄她，将她地里的黄瓜摘去一根或是将她灶间的玉米粑粑拿走两个，这象捅破了马蜂窝一样，她便拖着她的跛腿狠狠地在后面追着，边追边骂：“你给我站住，你这个没吃过的龟孙子”她追不着，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声哭闹着，数落着她精心编织好的抑扬顿挫的调子。哭闹不够，又跑到学校告状，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诉说着她的委屈。只要哪位老师走近问其缘由，她便会大声叫喊着：“你们教的学生都是强盗，经常到我家偷我的黄瓜偷我的粑粑”老师问她被偷了多少，她就掰起手指数道：“我五个粑粑他们偷了三个还剩七个，我十根黄瓜他们偷了五根还剩九根”她这个越偷越多的理论经常引起全校师生的一场哄堂大笑，老师也没办法，只好安慰她会重重惩罚学生的，她才会拖着跛脚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终于有一天，她的女儿要出嫁了，要嫁给一个比她女儿大二十多岁的老男人。我记得那天天下着大雪，地上已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当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要到她家门口的时候，她的女儿扬天彩根本没有要做新娘的欣喜，还穿着薄薄的衣衫趿着一双破旧的半截解放鞋在离家两里多路的丼里挑水。一挑重重的水压在她瘦弱的肩上就象一块巨石压在一根树苗上，使她本来低矮的身子显得更矮了，走路也不那么听使唤，在雪地里发出“咕喳咕喳”的声音，身子象筛糠一样左右摇摆着。她终于将水挑到家里，她家里没有什么客人。在这种寒冷的天气，屋内也未曾生一盆火，她的母亲老万蜷缩在墙角，两手拢在破烂的短棉袄袖口内，身子不停地瑟瑟发抖。女儿的出嫁，她说不上是喜是悲，任凭唢呐在这间茅屋内肆意地吹着，她始终保持着一种木讷的表情。即便有时唢呐吹出再凄凉的调子，也不能从她眼角寻觅到一滴泪花，麻木已将她整个身心禁锢了。只有迎亲队伍将她女儿接走后，她似乎才从麻木的禁锢中清醒过来，发出猪嚎般的哭叫，只有此时的哭声才是最震撼人心的，老万大半辈子的哭声也扺不上这一次让人觉得撕心裂肺。

    老万的女婿也是跛腿残疾，个子也不髙，但家庭条件较好。人们都说老万的女儿能找到这么一个婆家是她母女俩的造化。在老万独自一人过了一年以后，她的女儿女婿给她生了一个活泼聪明的外孙。她的女儿为了能照顾好她的生活，就把她接到自己家里，顺便给她们带带孩子。老万去女儿家虽过了一段平静温馨的日子，但好景不长，她的跛腿女婿却在一场急病中死于非命。婆婆见儿子已死，认为留着她们母女俩是极大的累赘，便无情地把她们母女俩赶出了家门，而她可爱的外孙也不让她们带走，因为这要给婆婆家留下一烛唯一的香火。

    据说后来老万母女俩逃到四川巫山的一个小山村里，她女儿又和一个汉子结了婚，不知后来生活过得怎样，很难得知。我只是觉得，她给女儿取名扬天彩，最终能不能在她们的生活中扬起一片云彩，老万是很难预知的。

    一九九六年十月于宣恩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