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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二年九月,中央电视台开拍天龙八部。在确定男主角究竟是段誉还是乔峰这个问题上据说是颇费了一些工夫去讨论的。我们现在都知道,最终是决定了以乔峰为主角的。在谈及这个决定时,张纪中提出了多种理由,其中有一条说“段誉最终不是一个悲剧人物。具有震撼人心力量的往往是悲剧结局的人物的,乔峰可以胜任这一点。”从这句话看来,艺术作品钟爱悲剧,好像是个颠扑不破的至理了。正为此,张纪中又说,段誉的故事虽然精彩,但“有点像一幅锦帛,华丽、惊异,但是缺乏布的质感,那种握在手里茁实的感觉。”
悲剧是什么,鲁迅说得最好“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人看。”这话也是大有孔夫子论语微言大义之旨的,说得颇笼统。关键在于对“有价值”这三个字应该怎么理解。我以为广义地来说,所谓有价值的东西即自己喜爱的东西。因了自己的喜爱,当它被撕碎时,不可避免地会生发悲剧之感。转移到文学作品中,最大的悲剧莫过于自己所喜爱的艺术形象的死去。便为此,当读到杨过断臂时,有的读者便觉到自己的右臂猛地一痛,好像失去了知觉而和这个身子分离了;也有的读者读到阿朱死去便觉到自己的身子虚空了,就此抛开了天龙八部。这样的例子是不胜枚举的。或许,在阅读金庸作品时,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过不同的人读来,促使出现这种感觉的那个悲剧对象不同罢了。这样的情况发生在我的身上,是飞狐外传里程灵素死去的那一刻。
曾经很有几个朋友问过我,在金庸笔下众多的女性中,我最喜欢哪一位。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容易回答。个人有个人吸引人的地方,要确定一个具体的对象是很难甚至于不可能的;毕竟,这些人物只是艺术形象的虚构。所以,在多数情况下,我会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极少时候,也会给出他们一个名字,那便是程灵素。
不知道别人如何,我自己初读飞狐外传的时候,很没有过多地关注这个人物——也许是受了胡斐的感情影响吧,毕竟,他的整个心都在袁紫衣身上——,没有注意到她对胡斐热烈的爱,直到烛光熄灭,她的生命黯然消逝的那一刻,才觉到惊心动魄,才觉到她对他的爱有多深,才觉到她的死去对于喜爱她的读者、对于胡斐的打击有多大。然而,这个“觉到”毕竟太晚了,她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活转了。“(胡斐)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漫不在意”这句话。在金庸笔下,女子往往是绝色;然而程灵素不是,她只是个长着对大眼睛、头发稀疏、面黄肌瘦的小丫头而已。也许正因为如此,注定了她被忽略了的命运,注定了她给忽略了的感情。不读到她死去的那一段,没有人会懂得这中间的感伤有多大。
在金庸作品中,女性的悲剧命运往往和某个男性紧紧相关。但一般说来,这所谓“紧紧相关”或是两个人深深相爱,或是女性只是男性玩弄的对象。而程灵素不是。她深爱着胡斐,而胡斐却不爱她——纵然有所谓的相爱,也只是兄妹之爱,而不可能像情人那般地相爱。因为他也深爱着另一个姑娘。
这就是程灵素的悲哀——她爱的人不爱她,甚至不知道她爱着他,更甚至会觉得她对他的感情很有些可笑或曰“无稽”而“漫不在意”“她知道胡斐并没有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那般深切地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
就是这样的。这个聪慧的女子就是这样算好了一切,安排好了最后的命运——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程灵素就是这样死去的。正因为在她活着的时候太多的人对她“漫不在意”了,所以她的死去就越发地令人觉着凄楚和悲痛。孔庆东说“我每写到这里的时候都不敢看那段描写,因为怕打动自己。”陈墨说“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感伤欲哭无泪的故事,一个令人悲痛却已无法挽回无可选择的悲惨结局。”对于程灵素,太多的人觉着如此。
那么,同样有着这样的心情而且还让程灵素为他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的那个人物本身——胡斐又如何呢?书中胡斐的心情是用了王铁匠的一首情歌这样写的: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小说结束了。程灵素死了。袁紫衣成了淄衣圆性了。一切都结束了,只留下一首佛偈让人品味: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是耶?非耶?又有谁能分说得明白?
2007年3月20日2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