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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靖五年四月十七日清晨,云行天立在西京城上,望向远处,天色已从纯黑转为深蓝,天际正渐渐泛出一点点惨淡的白色。城下蛮族大营的火光熄去,浑厚响亮的号角声中,营地骚动起来,蛮族的士兵们开始例队出营。
一日又开始了。云行天环顾左右,城上将士的眼中无畏惧亦无兴奋,只有一点习惯了的麻木。新的一日又如何,不过是与昨日或昨日的昨日一般,机械的拉弓,挥刀,打着一场永远也无望取胜的围城之战。一员青年副将匆匆奔上城来,云行天识得那是自幼跟从自已的亲信小将杨放,因知此将素来稳重,见他有些不定的神色,心头一凛。杨放进前行礼,道:“军师请大将军往宫中一趟。”云行天也不问原由,向身侧众将道:“各位自行备战,我去去便回。”两人快步下城,云行天悄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今晨宫中有刺客!皇上遇刺!”“什么?”云行天倒吸一口凉气“他怎么样?”“小将不知,”杨放面上甚有忧色,回道:“小将来时,军师正急召御医救冶,只是,皇上受伤极重,恐怕”说到此他处暗窥云行天一眼,云行天不发一言。下得来城,早有兵士备妥马匹。二人飞身纵马而去。
云行天赶到承泰殿时,只见地下仆着十余具侍卫尸首,血迹淋漓,器物损坏无数,方才一战之激烈可知,殿内隐隐传出女子哭泣之声,云行天心头一沉。进得殿来,果见几名宫嫔围在龙榻边举哀。榻上幸皇朝的第三十二世皇帝李虞明双目紧闭,气息全无,两个太监正将一匹白绢拉上他的面孔。一名四十上下,修眉俊目的文生从殿中迎了出来,向云行天深施一礼道:“大将军以宫城防卫托晚生,晚生无能,请将军治罪。”云行天摆摆手道:“我也没料到蛮族亦会搞暗杀这等手段,调尽宫城中精兵,使得宫城防卫空虚,这不全是军师的过——况且这不是论责道罪的时候,刺客现在何处?”文生道:“刺客极悍勇,生擒不得,已当场伏诛。”云行天来回走了几步,断然道:“既如此,速去密王府,迎密王即位。”“大将军,”文生苦笑了一下“密王已于月前弃世!”“什么?我怎地不知?”云行天心头剧振。“密王遗愿不欲身后事铺张,又正赶上蛮族围城,这不是什么急事,晚生就没来得及上报。”一阵彻骨清寒的晨风袭入室中,四下里帘幔乱卷,殿中诸人都没来由的战栗了一下,女人们也受了惊似的止住了哭声。云行天一时心绪纷乱“四百年的大幸朝,就这么完了么?”
自有史记载以来,中洲就是世上最文明富强的国度,至少,庆春三十七以前的中洲人是这样坚信的。中洲的土地蕴藏无尽的金银铜铁,中洲的田野盛产丰茂的谷栗米粮,中洲的文人吟作最华丽的诗词曲赋,中洲的工匠锻制最精美的器皿珍玩。所有异乡的来客都在这里迷恋忘返,虽然中洲热情而宽容的收留了他们,可是中洲人对于他们来自的地方是绝不在意的。中洲人的心目中中洲是上天惠宠的乐土,是世上精华的精华,其它的地方发生的事就如同发生于蚂蚁窝里一样渺小而遥远。在中洲三千多年的历史上也有过灾年饥荒,也有过暴政战乱,但所有的中洲人都坚信这不过是暂时的,非常的,只要咬咬牙一切就会过去,而中洲依然是地上的天堂。四百多年前,幸高祖李洛矶终结了兊末的动荡称帝,以天兴为幸朝的第一个年号,是为天兴元年。中洲的百姓安心的欢庆,他们相信中洲又开始了一个兴盛的轮回。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年里,万里之遥荒寒远僻的白河草原上,一队小小的流亡者迁移而来,打败并逐走了原先在那里放生息的厥特人,他们自称莫真人,中洲人则把他们和所有中洲以外的所有人一样,称为蛮族。
三百五十年后,庆春元年,幸室的第三十世皇帝李会昌登基,而这一年里莫真最伟大的君主,年仅二十岁的格特丹汗特穆尔吉统一了所有的莫真部落。在中洲悠然的过着如同过往三千多年一样的三十七年中,特穆尔吉的铁蹄从末有过一刻停息,使得风涯山脉以西一切族群都降伏于他的巨棒之下。庆春三十七年八月初三,这是一个中洲的史书上最为惨痛的日子,这一天莫真族的铁骑越过了风涯山脉的雁脊山口。可悲的是,因为从末经受过外来的威胁,在这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雄关,非但没有中洲的一兵一卒把守,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个关口,连雁脊山口这个名字,都是日后从莫真语中译取的。
格特丹汗率领着十万骑兵就长驱直入中洲,数倍于此的中洲的步卒和战车在来去如风的蛮族铁骑前如肥猪般任人宰割。仅仅只用了半年,莫真人就攻下了西关,越过众山耸峙的厚琊山原,连宽阔的望不到边的的远江和汹涌的片羽不飘的怒河也没能略阻不谙水战的草原悍将。三千岁月的骄傲一夕碾落化尘土,万里江山之繁华转眼消散如烟云。当特穆尔吉亲率的先锋直抵帝都城下时,七十六岁的李会昌惊怒交加,驾崩于京都沦陷前夜。李会昌死后谥为难宗,在中洲三千多年的历史上,他确是际遇最艰难的帝王,以他施政德行,在中洲诸王中堪称中上,若不是遭遇到这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他本可以安度晚年,并以仁德的贤名留之后世,然而他生于此时,却不得不在极度的恐慌愧疚中死去,且背负上中洲有史以来第一个亡于异族之手的君王的恶名。庆春三十八年三月十三日夜,幸皇朝三十代皇帝四百多年苦心经营的京城,美轮美奂的万城之王,与其中数以千万计的无价珍宝一起,在映红了天际的火光中化为永久的传说。
李氏皇族在这一役中几被屠杀贻尽,仅有难宗次子李昆宁逃出,中洲诸将拥其即位,是为哀帝,年号元佑。此时,莫真人的快骑深入中洲已有半年,距他们的家园万里之遥,半年无间歇的冲杀,与故土全然不同的水土,日益的消磨着曾经悍勇绝伦的战士们的心气。而与他们交战半年后的中洲军队,渐渐开始适应和模仿莫真的战法。在北方,莫真人的身后,被击散的中洲兵马在数名发奋图强的将领们的统率下又开始了集结,其中势力最大的刘承商甚至几乎成功的偷袭了特穆尔吉的后卫!然尔,莫真的战力仍远在中洲之上,如特穆尔吉决意要入主中洲的话,李昆宁和幸皇朝的忌日决不会迟于这一年的六月。可是特穆尔吉认为,中洲人口百倍于莫真,种种最为他所厌恶的享乐又远胜白河草原,如果在这里待的久了,难免会被同化,于是格特丹汗作出了他一生中唯一让人难以认定对错的决定——在掠劫了无以计数的财宝和迫使幸朝签下每年进贡巨额绢粮的会约后,莫真人撤军了。
蛮族撤军了,然而中洲再也不是过去的中洲。幸朝名存实亡,皇帝沦为傀儡任由权将摆布,远江以南情形还算安定,大都督安国公沐家在南方掌控大局,皇帝也一直被沐家所掌握。但是远江以北的土地上,在抗击蛮族的战事中,群雄并起,他们或联合,或纵横,或交战,或对峙。战乱连绵,无日无之。大量的田地荒弃,许多良矿无人开采,但每年交纳蛮族的贡物是分毫少不得的,就算分毫不少,蛮族还是会有事无事的冲过风涯山脉掠夺杀戮一番,在大多数情形之下,这仅仅是蛮族闲时的游乐。元佑二十三年正月,刘承商为部下赵秋,胡郁人,陈进临所杀,三人瓜分了刘承商的地盘和人马,隐然成为北方三支最大的军力。在这一年的二月,北方风南省同山府一户云姓人家诞下一名男婴,按族中的辈份,是行字辈,起名为云行天。云行天十岁丧父,十三岁丧母,族叔云代遥怜其孤弱收留在家中帮工。元佑三十九年十月,蛮族再次南侵,直抵同山,错口有蛮兵走失,便要血洗云家庄。在厚币卑辞的求恳无效后,云代遥不得不组织乡中子弟守护家土,在这近乎绝望的抗争中,十六岁的云行天展现出了非凡的作战材华,竟然以五百多普通少年击退了六百多蛮族精骑。为了逃避蛮族随后将至的报复,云家子弟在云代遥和云行天的带领下投奔陈进临,之后三年中云行天由一名标将升为陈氏五虎上将之一。元佑四十一年元月,云行天受命率军与胡郁人军交战于明凌河,因陈进临的小舅子朱氏克扣军饷引至士兵哗变,云行天部下杀之,云行天遂与胡郁人订约休战,回师返攻噍城,杀陈进临取而代之,自此成为群雄之一。
就在这时,南方沐家部将黎昭叛乱,幸哀帝遇弑,哀帝二子,太子李虞明,密王李虞晖被逐,流离失所,沐家忙于平叛,对这两位皇子也并不看重。云行天于此时,请出风南名士袁兆周为军师,袁氏为其献出的第一计,便是将这二位皇子接至北方,并扶太子登基,是为平帝,年号北靖。幸室虽积弱然并无暴政,北方百姓多年来饱经战乱之苦,对昔日幸朝治下的年月甚为感念,是以云行天挟天子以令诸候,一时声名大振,百姓纷纷来投,治下人口日多,出产日盛,因军粮充足,云行天得以严明军纪,禁止掠劫民财,此举在北方诸将中绝无仅有,更使他成为北方民心所向。北靖三年,云行天攻下胡郁人所据之重镇西关,更名西京,定都于此。以之为标志,灭亡了北方最后一支可与他抗衡的势力。自庆春三十七年蛮族入侵的五十年后,北方终归于一统。五年后,北方基业稳固,云行天踌躇满志正欲南下一统中洲,蛮族四贝勒哈尔可达突率三万大军攻打西京,开始了五十年来,蛮族最大规模的入侵。
蛮族围城已有一月,虽说城内战力充足军需尚未用罄,然,多年来对蛮族的畏惧已深入人心,守城将士身心俱疲,已有军心不稳之相,城外已降伏的诸将也开始了蠢蠢欲动,皇帝却于此时身亡,皇帝无子,昔日在南方的太子妃死于战乱后亦未立皇后,密王也已弃世,如此,幸皇室已然绝嗣。
“然而这实在是一个自立称帝最不适当时机呀!”云行天在心中叹道。袁兆周却道:“大将军不必忧心,将军还有所不知。”云行天注目于他,他胸有成竹的说道:“去年皇上下旨,为密王迎娶雪田世族赢氏女为妃,此女数月前诞育一子,先帝赐名李鉴殷,幸室尚未绝。”云行天精神一振,大大的舒了口气,令道:“大行皇帝入敛事宜概由军师操办。”“晚生遵命。”“杨放!”“未将在!”“你速去密王府迎王妃与小王爷入宫。”“得令!”
密王性喜清静,他的府邸处在西京最为偏僻的城南——那里原先是佛家静修的净地华凌寺所在。从宫城至密王府,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路程。杨放自来做事把细,知此际城中可能仍潜伏的有刺客,不敢疏忽,当下便先至由自已亲领的大将军亲卫队——云行天麾下战力最强的铁风军中,调来一支人马,通告了此去事宜,摘去红缨,着了孝色,令将士不着甲盔,暗藏弓矢刀枪,由僻巷赶了过去。
愈近城南,愈是人声渐稀,屋舍零落,草木清香充盈胸臆,转出最后一道小巷,便见一大片杉林,满目新绿,郁郁葱葱,间或有鸟雀啾呢之音入耳,林深处隐隐现出一带灰瓦白墙。多日在铁血杀伐中混迹,杨放身临此境,大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林中小道甚窄,杨放示意士卒们下马缓行,来到大门前,门廊依旧是寺院格局,只是换了块密王府的匾额。见大门紧闭,杨放上前扣动门环,良久无人响应。身后的标将鲁成仲道:“统领,即无人应门,我们只得破门而入了。”杨放摇摇头道:“这是日后皇帝的故居,大过轻慢了不好,这样吧,你们且在外头等候,我自行进去。”说罢紧紧衣裳,走到墙下,攀越而过。
杨放跳到墙内,觅路而行。只见府中空空荡荡,四下里素幔残破,合着珠网,随风乱舞,似乎密王并非是上月才过世倒好象丧事已办过了多年。杨放虽不懂园林建造也觉得这府里的一亭一阁,一花一草均尽极巧思,人在其间如行画中,只是金漆彩绘斑驳落屑,草木疏于修剪,掩不住那股荒凉落寂的味道。
杨放走进一丛桃林,桃花已谢,枝叶正茂,勿听得一个女声轻诵道:“昔高祖询煊子‘孤可称英雄乎?’煊子曰‘世人所谓之大杰,为一已之志耗万民之力而其志成,世所谓之巨恶,以一已之欲驱众生之命而其欲不得。英雄乎,恶人乎,有何别,在于成败之间。陛下之志成也,可称英雄也。”
杨放本待喝问,但那女声极为清悦柔婉,杨放一听之下,就有些不忍打断。诵读之声一停,杨放即扬声问道:“何人在此,铁风军副将杨放求见!”“啊!”哪女子似绝未料到林中会有生人,惊呼一声,杨放顿觉一物落下,侧身一闪,那事物落在地上,是一册书,封面上写着“幸史高祖本纪”几个字。杨放抬头上望,一枝粗壮的横杈上,坐着个白衣散发的少女,晨光透过缕缕轻雾照在她身上,似笼着一圈光晕,身下枝叶轻摇,衣角发稍在风中舞动。她一手轻抚胸口,细喘连连,显是吓的不轻,更添三分娇态。杨放一时间怔住,浑然忘记此时此刻当做些什么。
那白衣少女心神略定,在树上欠身道:“妾身失礼了。”然后便从树上爬下来。任谁穿着长裙爬树都不会太雅观,这女子也不例外,但她却有一种极为自然的神情,并不让人觉得她狼狈尷尬,好象只要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被罩上一种绝美的光环。
那女子下得树来,杨放上前道:“小将前来求见密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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