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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曾一头大汗地冲进庙里,叫了两声,仍不见回答,又转身疾步奔出。刚往西走了两步,突然一怔——小靳从一簇灌木丛里钻出来,歪着嘴,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那少女的螓首依在他肩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晚风吹过,千丝万缕地缠绕在小靳胸前。“和和尚,我背她透口气。”

    道曾凝视他半晌,整肃衣裳,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施主能自省其行,幡然而悟,回头是岸,实乃真智者也。”小靳强自笑道:“你说什么幡然而悟?呵呵,不明白我只是让她透口气”

    道曾不待他说完,长袖一卷,将那少女掳了过去,喝道:“若是半个时辰之内不挑十担水来,她就算你害死的!”话音未落,已掠进墙内。小靳被那一扯带得向前几步,摔个跟头,痛骂和尚两声,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在地下喘了两口气,跳起来拿着水桶就往山脚跑去。

    待担到最后一挑水时,他几乎是手足并用爬进山门的。道曾背着少女,已经在院子里飞奔了数十圈了,满脑袋的汗被他体内奔腾汹涌的真气蒸腾,好似一个正在冒烟的大白馒头到处乱旋。小靳虽累得几欲抽筋,仍是忍不住道:“和和尚,你这把戏好好练练,以后出去化缘,不愁没人行善。”

    道曾毫不理会,边跑边问:“水担完了?去把厨房里那口大缸架起来烧水,快!”小靳惊讶于自己的体力,竟然还能站起来,而且在把几担水倒进缸里,火烧起来后,居然还傻傻地跑到道曾跟前问:“还要做什么?”道曾狐疑地看他两眼,道:“把我刚采的草药拿去,洗干净了,到厨房等我。”

    “哦。”小靳一溜小跑着拿来草药,边洗边理,都是些寻常去火解毒的药材。他大是失望:“原来臭和尚真的什么都不懂,看来是白跑回来了。”便拿了药跑到厨房,叫道“和尚原来你根本哇!”

    道曾袖子一挥,小靳飞起老高,直直摔出门去。草药漫天飞散,道曾头也不回,长袖如有眼睛,左拉右扯,将药草收得干干净净,尽数倒进缸内。

    “哇!”小靳不顾背上摔得剧痛,跳起来就往里奔。“呼啦”一声,道曾的袖子又飞过来,小靳身在空中,仍拼命歪着脑袋,往那少女赤裸的背上看去,叫道:“哇!”

    等他再次奋不顾“痛”地爬起来时,道曾已将少女完全浸入水中。那缸又大又高,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小靳跑到缸边,踮起脚往里看,叫道:“哇”

    “哇什么哇,全是药浮在面上,你还看得见什么?”道曾弯腰添柴,自言自语道“还需要柴火,这些只够烧到半夜。”小靳仍只死抱着缸不放“哇”

    道曾道:“别闹了,等她治好了出来时,自然见得到。你来看火,我还得去采些药来。”起身欲走。小靳慌忙扯住他衣角道:“等等,这么烧不是要煮人么?”道曾道:“所以叫你看住火啊。这火不能大了,可也不能小了,一定要保持现在这种热度。柴火不够,记得要再去砍。”小靳围着缸转圈,道:“这、这就是你治病的法子?有用吗?”

    道曾沉吟道:“常人或许没用,因为如果没有练过龟息法或是阴遁功之类的内功,在这样的热水药缸内根本呆不了。这女孩儿呼吸之道却颇为讲究,或许在水里对她更好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治得好当然行,治不好,也是命数使然,争辩不得的。记住了,别忘了观火。”说完大步出门去了。

    小靳只好蹲在一旁劈柴烧水。水里的药渐渐煮出呛鼻的味道,小靳拿了扇子使劲摇,一面踮起脚不甘心地往缸里瞧。谁知过了一个多时辰,胡小娘皮硬是没冒个泡。小靳心中有些惶然,想:“莫不是已经闷死了吧。小娘皮身体那么弱了,和尚还穷折腾,谁受得了啊?”

    “不对啊。”小靳抹了一把冷汗,转念又想“人若是淹死了,不是会浮上来的吗?再说就算要死,至少也得蹬蹬脚,挣扎一下吧。”他左右看看,搬来一堆木头,搭个台子,忍着烟熏火燎站上去,将一根长竹竿慢慢伸入水中,使劲一搅。竹竿总算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小靳大着胆子用竹竿上下探了探,原来那少女不知何时蜷作一团,双手抱着膝,在缸中时沉时浮。

    小靳心想:“若是死了定不会还这么蜷着。”顿时长长松了口气,对和尚所说的又多信了几分。他站在木堆上,不一会儿看见那少女的长发浮出水面,慢慢地旋转,隐约有白色的影子在水中一闪即逝。想起刚才见到她白皙的裸背,小靳不觉神游万里,胡思乱想起来。

    突然水中那团白影飞快地游动起来,绕着缸边转圈。那白影越转越快,水亦越转越快,草药叶子纷纷打着旋集到水中央,这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少女优雅的划水姿势。小靳屏气凝神,生怕自己出的气稍大一点儿都会惊扰她。

    再转一会儿“哗啦”一声,水波涌动,那少女双臂往后一收,头就势探出水面。由于热水的浸润,她的脸已变得红润起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更显得娇柔润泽。她仍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挂满水珠,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鼻子微微颤动,似在深深吸气。

    水汽蒸腾,烟雾缭绕,小靳眼前一花。待他用扇子排开雾气,只见到那少女的头一埋,刹那重又没入水里。水也迅速停止了旋转,逐渐沉静下来,草药再度乱纷纷散开,铺满水面,什么也看不分明了。

    “妈的,”良久,小靳才自言自语地道:“她以为自己是水蛇吗?”

    到第二日早上的时候,小靳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三个,每个都有五六斤重。他本来还想强撑下去,可听道曾说还要这么熬上一天,立马跑回去睡觉。谁知才刚过中午,半梦半醒的小靳似乎听到水声,挣扎着爬起来跑到厨房一看,呜呼,早已人去缸空!

    小靳这一下羞怒交集,飞也似地冲到道曾房中,那少女已裹着被子安详地睡着了。小靳也不多言,在道曾背上擂鼓也似地打,无奈道曾皮厚肉粗,任他把手擂肿了也不伤半分。

    道曾坐在床边,握着少女的手腕运了一会儿真气,点头道:“果然是九转馔魔大法里的阴遁功。”见小靳一脸死相,笑道“这女孩儿功夫挺好啊,超出我想象,昨夜你也看到了吧?”

    “看到?开玩笑吧,我可还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在水中游的时候,多久才探出头吸气?”道曾问,一面小心地给那少女拉好被子,连散在脸上的碎发都细心地一一理顺,眼中有一种不可琢磨的光,仿佛透过眼前这少女温润的脸,望向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喂,你看什么,捡到宝了,和尚?这可是我小靳捡回来的!”小靳拼命想挤过去,却被道曾一只手牢牢挡住。他侧耳聆听那少女的呼吸,好一会儿,方点头道:“很好,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小靳,去打一盆水来。”小靳正挣扎得满脸通红,闻言怒道:“你又想支开我,没这么便宜!”

    道曾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快去,这女孩儿烧得厉害,需要凉水降温。”小靳只得到院子里端了盆水进来,又拿布巾沾湿了,搭在那少女的额头上。他凑近了仔细看,皱眉道:“和尚不是在骗我吧?待我检查看她身上还有没有伤哎哟!”被道曾揪住耳朵扯到院里。

    小靳使劲挣脱了,道:“这小娘皮什么来头啊,昨晚在水里呆那么久,屁事没有,反倒活过来了?”

    道曾郑重地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事。这女孩儿身怀奇技,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昆仑山须鸿老人所创的‘九转馔魔大法’。”他说到“须鸿”时一顿,很勉强地拖出后面“老人”两字,双手合十,念了声佛,接着道:“此功至阴至柔,招数以狠辣绵软著称,据说修炼此功须得在水里,而且练到后来,越是在水里呆得久,其功力就越厉害。当年须鸿老人曾凭此功打遍天山南北,无一败绩。后来只身入关,第一场比试,就将那时位列关中首席的‘薛十三枪’薛老爷子毙于掌下,天下武林顿时大哗。其后更连战连捷,从赣南到藏北,从北域到南蛮,一百零三场比试,竟无一人在其掌下走出五十招。嘿,说起来此人真是位不世出的武学天才,那一套‘穿云腿’跟‘流澜双斩’掌法,别开门路,确实已至阴柔一派武学巅峰。只可惜,此人的狠毒亦是前所未有,与之交手的这一百多人,当场毙命的就有七十六人,其余侥幸逃生的,多半也武功尽失,或是肢体不全。”

    小靳听得怦然心跳,道:“这么搞,不是要惹众怒么?”道曾叹道:“是啊。如此一来,天下武林恨其毒辣,都叫她‘红发鬼女’。”小靳“啊”的一声,道:“鬼女?这人是”

    道曾道:“怎么,我没有说她是女子么?她不仅是女子,而且风采卓越,艳若仙人。她乃是西域人,天生碧眼红发,又爱穿红衫,就如一团红云般,不知道的人见了她的相貌,还以为真是仙女下凡呢。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我师父说说当时大概二十七八的样子。”小靳朝屋子里看了几眼,道:“碧眼倒是有,可不是红毛啊。”

    道曾笑道:“你当人人都有红发么?就算胡人,也大致与我汉人差不多。听说西方才有红发之人,因地处偏远,极少涉足中原。但那须鸿不仅一口地道的江南软语,武功又如此卓绝,所以武林中许多人都说她是汉人武功高手与西域红毛人的后代。她的武功怪异独特至极,而且变幻无常。本来以指为剑,戳人天灵的,突然化而为掌,切向咽喉;本来跃在空中,连环飞踢的,突然腰身一扭,身形倒立,以双脚袭人胸颈要害,好像这些统统都是她随心所欲现想出来的一般,当真令人防不胜防。”小靳道:“身形倒立,以双脚袭人胸颈要害那不是前天踢你和尚那一脚么?这人真是须鸿的弟子?等这小娘皮一觉醒来,瞧我们不顺眼,来个什么连环鸳鸯踢的,我小靳岂非身首异处?哎呀惨!”

    道曾道:“这倒不一定,你别把人人都想得如此蛮横凶残。而且我只是从她怪异的武功与内力上作揣测而已,或者我根本猜错了呢。”小靳毕竟做贼心虚,拉着道曾又走远一点儿,问道:“那须鸿后来怎样,咱中土武林同道们,就任她如此嚣张?”他心中隐隐巴望这什么红毛鬼女被人一剑咔嚓,自然也就没后人了。

    道曾道:“中土武林当然对她恨之入骨,说她嗜血成狂,无恶不作。其实须鸿除了喜欢找人比武,下手狠毒外,也未曾听闻她做过什么坏事,算起来倒还为武林除了几个祸害。那时候赵王石勒还未建国,胡人对汉人来说根本就是奴隶,一向统领武林的汉人自然心怀愤恨,必除之而后快。其实不论胡汉,俱是虚幻,又何苦如此呢?世人太执著表象,又怎能看透这背后的因缘呢”说到“因缘”两个字,道曾眼中有一丝并不分明的哀伤,迟疑了一下,合十念佛。小靳忙扯他衣袖道:“喂,和尚,慢念你的佛经,快说说后来怎样了。”

    道曾仍旧慢条斯理地念完一段金刚经,抬起头来时已神色自若,道:“后来么,须鸿在行到建康附近时,终于中了埋伏。具体的情形到现在仍无人知晓,只知道伏击的中土武林人士死了三十四人,重伤十六人。恐怕算是江湖一百多年来最惨烈的一战了。”小靳抓抓脑门,喃喃地道:“挂了三十四个,才重伤十来个这个胡老娘皮下手可真他妈不得了哎哟!”脑袋上已重重挨了道曾一下。

    道曾沉着脸道:“不可胡乱称呼!此人与我师门很有些渊源,是我的长辈!你再胡说,小心罚你面壁一月。”小靳捂着头,苦着脸,连声称是,心里将胡老娘皮痛骂自不必说。道曾接着道:“据说在那之前,有好几位江湖人士都曾偷偷带信给须鸿,告之有人密谋害她,叫她不要到江南来。但须鸿却全然置于脑后,仍执意前往,性子刚烈可见一斑。在这样天罗地网般的圈套里,仍能突围而遁,武功也可算得惊世骇俗了。不过她似乎也受了极重的伤,从此再未在江湖出现了。”

    小靳诧异地道:“为什么?这世上最他妈憋气的事就是被人阴了,换了是我,不一个个找这些孙子出来黑掉才怪。”道曾道:“当时那些伏击之人也是这么想的,只道她会大肆报复,是以纷纷出门避祸,远走他乡。我师父说,那段时间里,江湖七大派、十三帮、三十多个门的人统统人去楼空。如此大规模的逃难,也算得百年难遇了。但是过了一年多,仍未听说有一人被杀,或是再听到须鸿老人的消息。人们私下里猜测,是不是那日她受伤过重,已经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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