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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骆。”
“骆先生果然是有见识的人。听先生口气,应该是官场中人。”段行洲道“晚辈请教先生,刑部这回从地方调集人手,难道是有大案子么?”
骆翊道:“我非官场中人,不过略有所闻罢了。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待元旦之后就要改元,必定大赦。边疆流配的贼寇一旦陆续回去,只怕地方又出大案,所以集聚精英,专案专办吧。”段行洲摩拳擦掌,喜滋滋道:“原来如此,我们公门里的人,吃的是百姓纳赋,怎能不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为社稷出力?这时候,正是我等热血青年报效朝廷的大好机会啊。”
刘木像吃了只死苍蝇似的,忙爬到船舷上喘气。
“晕船了?”
“不是。”刘木道“听你说话,恶心。”这只小船向下游直漂到江心,迎上船队,大船上有人放下跳板,忙着卸货。骆翊向段行洲招手道:“小捕头随我去见我家老爷。”大船上立时有人赶过来搀扶,骆翊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拐杖来,慢腾腾跛足前行。段行洲见状,赶上前挽住骆翊的胳膊:“骆先生,江上浪大,小心了。”骆翊叹了口气,道:“一把又旧又残的老骨头,到哪儿都是给人添麻烦。”
“哪里话,”段行洲道“扶老携幼,扶贫助弱,人之本分。”
骆翊转过脸,微笑道:“听小捕头说话,便知小捕头是念过书、有学问的人。公门里有你这样的人才,真是难得。”段行洲怔了怔,立即钦佩道:“骆先生真是明眼人,我倒是念过书,可惜天生脑子不好使,所以半途而废,没有进学。”
“我看出点端倪,想必小捕头记性不好,念书是会吃力些。”
“呵呵。”段行洲笑道“骆先生这样的眼力,倒应该在公门里当差,我保管没有贼寇敢在骆先生眼前耍花枪。”一老一少一路相互吹捧,沿着船舷向后走到船队正中的三层大船,骆先生推开舱门,对段行洲道:“老爷这时候应起身了。”段行洲走到门口,刚摆出笑脸来,眼前却白光一道,屋里温暖的空气跟着锐利的风声火辣辣扑面而来。
“夺。”一柄锃亮长剑擦着段行洲的面颊钉在舱门上,屋内空气被这道凌厉的杀招激荡得嗡嗡作响。厅中一人面上错愕,看着段行洲,段行洲仍带着灿烂笑容,望着那人出神。房中一片寂静。骆翊干咳了一下,慢吞吞大声道:“老爷的剑法,越发地收发自如了。我们自己人知道老爷有把握开这等玩笑,外人只怕要被老爷吓坏了。”刘老爷将骆翊拉在身边,悄声道:“我不是对你们说过么,我练剑的时候不要靠近,最近上了些岁数,不比从前,这柄百八十斤的剑,举起来就不容易了,这么挥呀挥地甩出去,也是常有的事。”“我是掐着时辰来的,老爷今天起晚了吧”
刘老爷鼻里哼了一声,扭头对段行洲笑道:“这位小哥儿临危不乱,定力了得。”段行洲勉强从笑容中挤出声音来:“呵呵。老爷的剑势气魄夺人,小人见识了。”骆翊忙道:“我家老爷戎马出身,小段捕头别见笑。我家老爷姓刘,名讳里有个锋字,原先在河西带兵,后坐镇大理边境,诏封征蛮将军。”“久仰大人英名。”段行洲抱了抱拳。刘锋见他不卑不亢,神色间也是淡淡的,心中却暗赞了一声。
“老爷,这小段捕头是奉刑部手令上京供职的,在寒州颇得民心呢。这回搭老爷的船,一同上京如何?”
“哦?”刘锋捻了捻飞卷的胡须,大声笑道“好,好。先生替他安排舱房就是。”骆翊这便拉着段行洲出门,不料走到门前,段行洲突地浑身一抖,瞪眼望着骆翊,慢慢张大了嘴。骆翊飞快掏出手帕,递给段行洲:“小段捕头,喷嚏打在手绢里好。”
“唉呀!”段行洲却大叫了一声,转身扑通跪在刘锋身前,叩了个头道“恕小人无理。原来是正一品的征蛮大将军!刘大将军早年在河西破寇,小人还没当差呢。大将军平定河西,坐镇南蛮之地,殚精竭虑,是小人的榜样!”刘锋双手搀扶,道:“为国捐躯,是我等军伍的本分,战场上死伤的将士才是真正的英雄,我苟且偷生,反蒙朝廷重用,是极幸了。如今四海升平,我已无用武之地,国家还需你们这些年轻人报效,请起吧!”这一番话说得二人都是惺惺相惜,段行洲见着了心目中的大英雄,又哭又笑了一阵,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刘锋的手,才让骆翊拉出舱去。
这船队共有大船二十只,正中是刘锋的坐船,其后刘锋的子侄占了两只船,再后两只船由仆人、仆妇乘坐,更后便是刘锋和两位同行副将的内眷,共五条大船,最后一条船只做厨房用。骆翊嘱咐段行洲,那些地方都不便外人走动。他将段行洲安排在第七只船上,道:“我便住在你后面的船上,我家师爷姓王,名九贵,连同木二爷都在那船上,你若缺些什么,只管找木二爷同我。我们同老爷的船之间,便是巴阡、詹柱两位副将,他们随老爷出生入死,亲如兄弟,不过也凶得紧,你可不要惹他们。”
段行洲听得明白,自己在船上,能够走动的,不过是自己和骆翊的船罢了。寒州往京城,就算一般的小船逆水行舟也需十日之功,这么大的船队只怕要大半个月才能到京城,屈指一算,总要在腊月二十七才能上岸,这么局促的地方当真憋死人了。便对骆翊道:“骆先生,这么个走法,只要稍有迟滞,元旦前便到不了京城,刘大将军想必也是进京朝贺,耽误了如何是好?”骆翊皱眉道:“大家原先也这么劝。不过老爷这次进京,朝贺是一件,归还虎符印信,在京城定居又是一件,因此家眷也跟随上京。千山万水,老太太和太太只怕受不了陆路颠簸。这一路上只得将旗号掩了,不和沿途官府打交道。到双龙口再改换陆路不迟。”
“原来如此。”段行洲点头。他走入自己舱房,见其中木床一张,桌椅被褥齐备,连火盆也生好了,倒也惬意,想来是刘锋留着待客的。他安顿了行李,在船上转悠,见这船上舱房共四间,其他都上了锁,原来船上只他孤零零一个人。这时刺骨的江风吹在身上,他一个寒噤,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晌午有人送来午饭,段行洲今日起得太早,加之吃了点儿酒,午饭过后倒头就睡,梦中自己尚在寒州街道上行走,往来民众见自己如此威风八面,正气凛然,都纷纷走避,当真高处不胜寒,他在睡梦中叹了气,翻了个身,便有点儿似醒非醒了。隐约可以听到外面喧哗渐起,闹哄哄都是人在嚷。舱门外的船舷边有人走过,口中还在嘟囔:“这些少爷小姐只顾高兴,看走不得船了,老爷还笑得出来?”又是窗户开关的声音,便只剩下远处人声和着江风呼啸。段行洲跳将起来,推窗向外望去,只见天地混沌,江山沉沦,入眼都是白花花的雪,打着旋儿扑入水里。“好大的雪。”段行洲忙披了衣裳走上甲板。
这等的雪,在寒州也属少见,刘锋的家眷常住南方,哪见过此种胜景,都走出门笑着指点。一时哗棱棱铃响,刘木带着两个仆人一路高叫:“老爷说了,甲板上滑,各位小爷姑娘赶紧回房去,开窗看吧。往后京城里还怕看不见?”接着哄然一阵抱怨,人声渐息。白色的天空,白色的长江,白色的船——段行洲看得出神微笑,叹了口气道:“大船小捕快,独看寒江雪。”
“扑哧。”不知哪里传来的笑声,似乎在讥嘲他的诗兴。“哈啾,真冷。”段行洲心虚地左右看看,裹紧衣裳,若无其事地逛回自己屋中去了。
到傍晚时分,天已黑得走不动船。刘锋预定在白下停船抛锚,容不得拖延,只得向船夫纤夫发了赏钱,命一只小船挂起灯领航,将船队靠近江岸,摸黑前行。除了纤夫船工辛苦些,一路倒也平安。一来这种天气中江上几乎没有船只;二来船队张起灯来,映着积雪江水,如琉璃宫阙般缓缓漂行,隔着两里地都能瞧见,如此顺利抵达白下抛锚。白下毗邻寒州,是寒江流域的重镇,县官和差役也算见过世面,但刘锋船队的排场却着实吓了他们一跳,先后派了三四拨人打探问安,都让刘木挡了驾。
寒江码头本是白下民众年前集市所在之处,天已漆黑,又加之大雪,三三两两的小商贩原打算收摊罢戏回家,却见这么大的船队靠岸,一时都远远聚着看热闹。刘锋的子侄早在船上憋屈得难受,也拢在船舷上向下打量指点。这会儿船上船下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都有各自的趣味自在。百姓的人群中挤出一个高挑的妇人来,碎步踏雪向船队走来。刘府家丁忙拦住问她,那妇人垂首道:“小女子张口吃饭,望船上的老少爷们听我个曲儿,赏口饭吃。”家丁听她声音柔婉,料定她歌喉不错,不知主人什么意思,却见她身后背的乐器包袱狭长,因笑道:“歌声却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家几个小爷都喜欢琵琶,不知你背的什么乐器。”
“胡琴。”
家丁大笑:“这却少见,难得有卖唱的姑娘拉胡琴的。倒不妨替你问问。”刘锋的几个年轻子侄闻声已沿船舷走近,刘木见状抢先走下船来,喝斥道:“少惹麻烦!老爷嘱咐,这一路只求太平安静,不放这些下九流的闲杂人等上船。”那妇人看着刘木怔了怔,转而悲泣道:“我原是清白人家出身,家遭不幸,才孤苦流落在此。大老爷可怜我,赏口饭吃,我自管殷勤巴结,决不惹麻烦。”刘木冷笑道:“管你什么出身。”他伸手从衣襟里摸出几十文钱,摔在地上“拿了钱快走。”
那妇人哆哆嗦嗦哭了几声,拾起地上铜钱,又向船上众人望了望。“蹙眉望来,倒有几分凛然的姿色啊。”刘锋的侄子刘覃叹了口气,颇有些舍不得。他身边的兄弟却道:“凛然的姿色?我看怎么像欠了她百八十两银子似的,那眼神看得我背脊上发凉。”
“胡说!”刘覃不悦,他兀自怅然,那妇人已默然转身向雪地里走去。周围的百姓本欲看她上船,回家时便多一项谈资,这时见无戏可唱,便一哄而散。那妇人悲悲切切往夜色里走了没几步,便有四个围着皮袍的壮汉拢上来笑道:“上面的小爷不稀罕,我们却要你唱上一唱,快跟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