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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口,我在屋角上偶一抬头,猛见我四围屋上墙上,从暗处都显出人影来,手上都有家伙。我便知不好,抽出身边戒刀,预备逃出,不料对面殿脊上弓弦响处,弹丸已迎面飞来。我用戒刀护面一挡,正迎着飞弹。卜托一声,弹丸竟会爆裂如粉,鼻子闻着一股异常的香味,立时头目昏昏,失了知觉。等得神智清醒,身已被擒,当夜押解到榴花寨关禁起来。每天有一个奸滑匪徒,向我盘问来历,劝我投降,而且每天酒食相待。这样过了好几天,苗匪看出我誓不投降,预备再过三天,如再没有悔意,便要把我处死了。不料绝处逢生,不到三天限期,便蒙女英雄搭救出险了。’”
罗刹夫人继道:“大化头陀这样一说,我又明白了苗匪一点内幕,可以断定榴花寨的沙定筹定在蒙化城内,罗刹再世的尼姑,定把育王寺做了巢穴了。那时我对大化说:‘你如尚有勇气,我有法子让你报仇。否则,你从此地向哀牢山走,可以远离匪窟,从滇南转昆明去。’大化愤然说道:‘这条命是女英雄赐我的,倘然追随女英雄得泄全寺僧众惨死之恨,赴汤蹈火,誓不皱眉。’我又问他:‘从榴花寨到育王寺有多远?’他说他被匪徒押解到此,记得并没多远,大约二十几里山路。
我说:‘好!现在你可以重进榴花寨,拣一匪徒不易找到之处,暂时藏身。因为寨中留下看守的苗匪,人数不多,反而容易隐身。明天发现你已逃走,更料不到你这样大胆,仍在寨中隐迹。不过你在寨中偷点喝的吃的,可得当心,不要露出马脚来。一两天内在此相会,自有计较。’
我送他重进榴花寨,指定逃藏地点以后,我也顺手牵羊,替这儿村长找了点应用粮食,命人猿捎了回来。一路又辨明了进出路境,做了标记。这样,我也耽搁很久的工夫,人猿们又沿路寻找自己的粮食,捞了几只野兽,足够它们饱餐几天。诸事粗备,才动身回来,不知不觉也化费了一夜工夫。
回来时,从高处看出一条捷径,到此可以近不少路,所以我走的时候从右面小谷出去,回来时却从左面山岗翻过来的。
现在话已说明,我们得想进身方法,和那女尼一决雌雄了。”
桑苧翁坐在上面,很沉默的听着罗刹夫人说话,右手不断的捻着胸前的长须。此刻听完了话,紧接着罗刹夫人语气,缓缓说道:“照这样情形看来,愚蠢的沙定筹,已经堕入白莲教匪的圈套之中。不用说,榴花寨的苗匪,敬畏再世罗刹已在自己土司之上。那女尼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为的是苗匪迷信的愚蠢,容易利用。巧使苗匪做挡箭牌,白莲教的匪徒们,可以隐在背后,扩充基业。等得白莲教的党羽聚集,占据了大理以后,象沙定筹这种东西,当然可以随意摆布,也许弃之如敝履了。
这样说来,滇西的祸乱,不能当作苗匪之乱,实在还是白莲教的死灰复燃。这种情形,省城的昏冗官吏,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可是天下事真不可思议,老朽当年为了剿抚白莲教匪,才由湘入黔,弃官偕隐,发生罗刹峪一段奇事。不料数十年以后,现在和你们又碰上白莲教匪了。前因后果,那堪回首呢?”
罗刹夫人笑道:“老前辈饱经世故,不免感慨系之,便是晚辈当年和先师在三斗坪,手除追魂太岁左老秃一般白莲教余孽,何尝不是前尘如梦?现在又要和此辈周旋,可是先师导育之恩却不可复得。细想起来,人生真是如露如霜,一场春梦而已。”说罢,微微叹息。
沐天澜坐在罗刹夫人肩下,见她面有愁容,忍不住说道:“莫谈往事,且顾眼前。现在我们总算探出匪情,敌人首要如今不是榴花寨的沙定筹,却是育王寺的罗刹女尼,不是凶悍的苗匪,却是诡异的白莲教匪。对付茵匪似尚易图,对付狡诈的教匪,怕不容易。只凭眼前我们几个人之力,想把教匪、苗匪,一齐压伏下去,实在觉得不易措手”
罗刹夫人眼波一转,朝他脸上瞅了又瞅,怡然媚笑,并不则声。
沐天澜面孔一红,疑惑罗刹夫人笑他胆怯,胸脯一挺,朗声说道:“我并非胆怯,因为大理危在旦夕,省城又少节制之师。我们身入虎穴,必须施用奇计,一举而制其命脉,还不能耽延时日。论眼前情势,真是难上加难了。”
罗刹夫人仍然微笑不答,却向罗幽兰问道:“兰妹定有高见?”
罗幽兰黛眉微蹙,似乎正在深思远虑,突然听得罗刹夫人问她,脱口说道:“妹子正在思索大化头陀见到的殿柱蟠龙,被擒的迷魂粉弹。不知道匪徒们什么鬼画符,我们也得预筹防御之策。”
罗刹夫人哑然笑道:“这点鬼画符,毫不足奇。深山大泽的怪兽毒虫,我见过很多,却没有见过神奇变化的龙。龙是什么样子的怪物,大约老前辈也未必亲眼见过”
桑苧翁只微微一笑,并不置言。
罗刹夫人又说道:“白莲教鬼画符,我有点明白。世人传说白莲教的种种怪诞异行,都是受了白莲教匪人愚弄,故意渲染得神乎其神。其实他们这点鬼画符,无非是江湖上一套把戏,改头换面,装神作鬼,哄弄愚民罢了。就算蟠在殿柱上两条东西,真是活的,也许是两条驯良无害的巨蛇而已,我可断定。匪徒们究为什么要装点这种东西呢?无非使愚蠢的苗匪,格外敬畏,一半藉这两条东西,使人们不敢近前窥视。
大化头陀不是看到帘外地上冒起白烟以后,帘内才现出罗刹圣母来,而白烟再起,圣母无踪么?这种都是同一手法的鬼画符,故意装得隐现莫测,使人们信为神通广大罢了。其实明眼人一看即穿,何足为奇。
至于迷魂弹,也是白莲教的传家衣钵,近于拐匪拍花用的迷药,无非药性较为灵速罢了。先师在日,也曾指教破法,临时微一提气,堵住鼻窍,趋向上风,便可无害。最好预先搽点龙涎香,再用湿棉塞住鼻窍,便万无一失。这种下流鬼计,只要预先提防,毫无可奇,要紧的是刚才澜弟所虑,必须一举制其命脉。这话很对,我们对于这层,真得大费心机。
我一路回来,坐在竹兜子上,已想了半天了。”
桑苧翁一面听,一面不住点头,向沐天澜、罗幽兰呵呵大笑道:“你们不用发愁,我察言观色,你们罗刹姊姊定已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了。”
罗刹夫人笑道:“老前辈休使激将法。回来时路上虽然想了个主意,未必有十分把握,还得向老前辈求教。这次我们能够碰着老前辈,真是幸运,也许是成功的先兆。兰妹,你说是不是?”
罗幽兰道:“姊姊处处都要用惊人之笔。这一次,可不比飞马寨,你把妹子蒙在鼓里,令人吓个半死。姊姊如果已有主意,就说出来大家听听罢。”
罗刹夫人摇头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们到此不过一两天,只从陌不相识一个大化头陀口内,探得一点匪情的大概,哪能鲁莽从事?蒙化城内和育王寺中,非得亲自探个实在,才能看事做事哩!”罗刹夫人说到这儿,忽向沐天澜问道:“你们行囊中带着笔墨没有?”
沐天澜说:“我带着我家军符空白劄子,预备临时调用就地官兵,所以带着笔墨,以便随时填写空白符劄。”
罗刹夫人道:“很好,军符空劄,也有用处。现在你去吩咐家将们浓浓的研一大碗墨水备用,再向老苗子讨两疋布来。
这村子家家编草织布,讨取两疋布,大约拿得出来。不论什么布都可以,只要写得上字,看得分明使得。”
大家听得摸不着头脑,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沐天澜站起来,依言到外屋吩咐家将研墨,又寻着了老苗子,把罗刹夫人索布的话说了。老苗子奉命唯谨,一阵风似的跑到别家去,少时抱着苗人纺织的两疋白纱布,交给沐天澜,回到里屋,便问有何用处。
罗刹夫人道:“回头墨磨浓时,你替我在每疋布上,写十个大字,便是‘观音大士捉拿逃妖罗刹’几个字。字须写得大大的黑黑的,要使人远远便瞧得出来。没有大笔,胡乱用破布破帚便可。”
桑苧翁大赞道:“妙极,妙极!此举好象治病的大夫,先抉病源,然后对症下药。”
罗幽兰道:“我也有点明白了。这是以毒攻毒,以鬼画符对付鬼画符。现在我们两人是观音大士身边的金童玉女,要恭聆降妖的敕令了。”说罢,格格的娇笑不止。罗刹夫人也笑道:“不用笑!你自己瞧瞧,还象玉女么?象个玩皮的野小子了。”
她说了这句,突然笑容一敛,转脸向沐天澜说:“你再替我填写两张调兵的密札,分送老虎关和大理的守将。不必细写,只要说明苗匪在这几天内,内部定有变动,非但攻不了大理,也绝不会窜扰老虎关,老虎关上只要多插旗帜,作为疑兵,便可无事。符札一到,迅速拨调大批精壮军弁,移驻南涧,以壮声势。如果望见蒙化城内火起,务必大张旗鼓,佯作攻城之势;如探得苗匪出城逃窜,不必拦截,乘势克复蒙化。蒙化一经克复,弥渡便可唾手而得。这是对老虎关尤总兵说的话。
至于大理方面,只要通知守将,多派谍报,探取军情。
如果了望蒙化起火,立时率兵出城;做出和南涧官军,取腹背夹攻之势,不必真个远离城关,以免有失。这大理的符札,也找尤总兵设法投递。老虎关通大理的官路,虽然弥渡已失,但苗匪究竟乌合之众,志在劫匪,不谙军机,定有捷径可以绕道到大理去。这两封公事,明天午前你得亲自带着,到南涧一趟,和该镇领兵的官儿秘谈一下,叫他立时派干弁驰送老虎关,可是不能泄漏我们的内情。而且你得想好应说的话,回来时不要把来去方向,落在官军眼中。今天你只要替我写几个字,旁的事你不用管了;可是那两疋布,今晚便要用它,你就替我大笔一挥罢!”
沐天澜深知她性情,绝不寻根究柢,拿着两疋布到外屋写字去了。
罗刹夫人向桑苧翁说道:“晚辈昨夜到了榴花寨,虽然苗匪首脑已经离去,可是寨前寨后一点形势和平日布置,也看得出一点大概来。象榴花寨这点基业,还比不上金驼寨龙家的规模,沙定筹凭这点小小基业,居然敢犯上作乱,真是丧心病狂。传到省城,不知怎的渲染,认为火已燎原。其实照大处观察,沙定筹没有白莲余孽鼓动迷惑,未必敢占据城池;一半也是平日地方有司,软弱无能,养痈贻患。大约只要把几个白莲教余孽压服下去,沙定筹便无能为。所以晚辈预先布置了一着闲棋,叫老虎关、大理两处官军,虚张声势。万一我们成功,他们也可不劳而获,铺张扬厉的表一下克复失地的功劳;骨子里却是叫官军们明白是沐府的力量。而且使他们惊奇一下,猜不透沐府用什么法子,能够不动声色剿住了方张之寇,以后对于沐府,总可保全一点威信,我们也不致白费精神。
话虽如是,我们究有几分把握,晚辈此刻也未敢自信。
今晚老前辈替我们镇守大营,晚辈和兰妹还得亲到育王寺侦察一下,顺便把写好字的两疋布带去,分别挂在城中寺内的高处,先叫匪党们惊骇一下。这样,好比秀才们做文章,白布上写的十个字,好象是一篇文章的题目,紧接着照这题目做下去。文章的好坏,还得看我们文思灵活不灵活,还得触景生情,随笔润饰哩。”
桑苧翁大笑道:“一定是篇好文章,我得从头至尾细细拜读。可是笑话归笑话,你们两人今晚能够不露面才好;兵不厌诈,不要一下子开门见山,被匪徒们摸着门路。再说,匪徒突然发现了两疋布上的惊人大字,定有一番骚动;尤其是那个妖尼,定要想法查究来源。却叫匪徒们捕风捉影,无迹可寻,然后我们出奇制胜,突然一下子制住他们。不过怎样才能够一下子制住他们,还得今晚你们暗中查勘明白了,才能对症下药哩。”
罗刹夫人两只洁白的玉手,轻轻一拍,点着头说:“老前辈一语中的,这便是今晚我们暗探育王寺的本意。”
大家商讨停当,日已下山。西面山角一抹晚霞,叠叠的金紫光辉,映得窗外花畦和茸茸草色,也浮着一片异彩。桑苧翁飘然而出,大约也被窗外溪山清幽之景所吸引,去到门外舒散筋骨去了。
沐天澜正在外屋,凝神壹志的在那儿写布上大字。两女不去惊动他,自顾自在里屋喁喁密谈。罗幽兰把自己怀孕一档事悄悄的告诉她,请她想个办法。
罗刹夫人笑道:“我的小姐,我和你一般都是外行呀!这种事,便是请教诸葛亮,也是一筹莫展。你不是愁肚内有喜,你是愁没有开张,没法出货。其实你是多虑,你们这样恩爱,早晚胶在一块儿,大约沐府上下谁也瞒不过,顺理成章的让他出来,谁敢说不是沐二公子的孩子呢?我们这种人,只讲天理人情,不讲虚伪的礼法,只要我们自问是情理上应有的事,一毫都不用顾忌。不过女人偏有这档麻烦的事,实在做女人的太吃亏了。”说罢,一想自己也是女人,难免也有这麻烦的事,不禁笑了起来。
罗幽兰娇嗔道:“人家求教你,你不替我想法子,反而取笑起来了。”
一语未毕,沐天澜写好了字,刚一步迈进屋来,问道:“你们笑什么,我也乐一乐。”
罗刹夫人朝他瞟了一眼,笑道:“喂!你懂得‘乐极生悲’这句话吗?我们正在说你乐出来的祸,你倒还想乐一乐哩!”
说罢,撇着嘴,笑得百媚横生。
罗幽兰却又笑又羞,飞红着脸笑骂道:“呸!做姊姊的,亏你说得出口。”
沐天澜也觉悟了说的是那桩事,却痴痴的望着两人,饱餐秀色。罗刹夫人向他招着手说:“你来!我对你说”沐天澜过去坐在她身边的蒲墩上。罗刹夫人说:“今晚我和兰妹去探育王寺,你们翁婿在此看守寨基”沐天澜拦着说道:“不行,我得同去。”
罗刹夫人笑道:“我好意叫你在家里养养精神,你倒不乐意了,傻子,你知道我带来只有四头人猿,三个人两个竹兜子,没法抬呢!再说,叫老前辈一人在此也应该让你陪着他呀!”罗刹夫人这样一说,沐天澜才没有话说,却又问道:“今晚你们回得来么,你昨晚定然一夜没睡,你自己也得养养精神呀!”
罗刹夫人脸上不断的媚笑,一对秋波,盯在他脸上,半晌,才说道:“你放心,我不碍。今晚不和匪徒见起落,也许不到天亮就回来了,事情完了,回家去再睡舒服觉罢。”说罢,眼向罗幽兰瞟去,恰好罗幽兰一对妙目,露着神秘的笑意正对着她,两人眼光一碰,不禁都笑了起来。两人一笑,沐天澜神魂飘然,不断的玩味着罗刹夫人最后说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