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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继光扬声道:“正是戚某,前面是卢游击么?”那队官兵奔近,一个蓄了两撇八字须的将官打量二人,讶然道:“参将大人怎的如此狼狈?其他人呢?”戚继光叹了口气,将全军覆没的事说了。
那卢游击叹道:“戚参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来的是那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这支贼兵最为精悍,你怎么还追上去呢?若跟大伙儿一样呆在城里,岂不甚好。”
戚继光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破贼荡寇,乃是元敬职责所在。我若守在城里无所作为,放他过去,岂不是将战火引往其他城池?更何况,若是任由这帮贼寇一路洗荡过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卢游击冷笑一声,道:“好啊,咱们都是不守职责,就你参将大人了得。嘿嘿,如今闹了个全军覆没,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么交代。”
戚继光不禁默然,卢游击幸灾乐祸,大摇大摆,带着一干人马去了。陆渐不禁怒道:“他这会儿出城做什么?倭寇都跑得没影了,难道又是去找百姓,割头请功。”
“这却不至于。”戚继光道“这人胆子甚小,素来讲究无过即是功,虽不扰民,遇上打仗,却总是落在后面,绰号便叫‘钻地老鼠’,若是瞧见倭寇,就算眼前有条地缝,他也立马钻得进去。”
他说得一本正经,陆渐却听得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继而又担心道:“听他说,大哥吃了败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继光笑笑不语,入了军营,向监军道明战况,又让军中大夫包扎了伤口。两人吃过饭,泡了两杯清茶,在帐中静坐,戚继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时,便听帐外脚步声急,陆架心有不祥之感,腾地站起,忽见帐幕拉开,大步走进几个官差,当头一人厉声道:“台州参将戚继光何在?”
戚继光早已有备,搁了茶,徐徐起身道:“我便是。”那官差厉声道:“给我拿下。”左右官差哗啦抖出铁链,便要上前。陆渐大怒,抢前一步,双手分拨,正中两条铁链,那两名官差只觉铁链上大力涌至,不由得脚下踉跄,双双横跌出去。当头的官差哇哇大叫,不料陆渐身形一闪,右手已捏住他后颈,喝道:“你们凭什么拿人?”
戚继光不待官差答话,喝道:“陆渐,不得放肆,我丧师辱国,理当接受军法处分。”陆渐一怔,松开那官差,脱口道:“若是这样也要受罚,以后谁还敢带兵打仗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继光叹道“将军用兵,但求必胜,一旦败了,便会断送许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罚,如何面对那些送命的将士?”
陆渐被他两眼盯着,无可奈何,右手渐自松开。那官差原本面无人色,见他气馁,顿又嚣张起来,怒道:“好啊,戚继光,你竟然率众抗捕。”
“差爷言重了。”戚继光摇头道“我这义弟不懂官场规矩,还望见谅。”
那官差冷笑道:“要见谅也可以。”说罢将手一伸,喝道“拿来。”
戚继光一怔,道:“什么?”那官差睨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脑袋么?非要差爷说透不成?”
戚继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参将,官也不小,除了俸禄,平素又时时刮那些老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积蓄没有千儿也有八百,我也不多要,百两即可。”
戚继光一皱眉,转身入内,取出一个木箱,打开看时,只有若干碎银,不禁苦笑道:“戚某手里就这几两银子,差爷喜欢,尽都拿去。”
官差脸色一变,劈手便将木箱打翻,碎银撒得满地都是,厉声喝道:“戚继光,你好大胆子,丧师辱国、公然拒捕不说,竟然还敢贿赂官差,可谓罪加两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里,我要你好看”
戚继光浓眉一挑,目中涌出怒色,陆渐蓦地踏上一步,从桌边拿起自家包袱,冷笑道:“不就要银子么?拿去。”那官差接过包袱,但觉十分沉重,打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不由得眉开眼笑,递给属下,又亲自躬身,将满地碎银一一拾起,揣进袖里,呵呵笑道:“好说好说,银子够了,什么都好说。”转身招呼众差人道“将这位参将大人锁了,别锁太紧,松动一些。”
众差人哄然应诺,将戚继光锁了,拉出帐外,此时帐前聚满了将士,立在两旁大瞧热闹,见了戚继光出来,无不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陆渐见这些官兵恁地没心没肺,不由得悲愤莫名,一咬牙,大步随在官差之后。出了营地,那官差头目见陆渐仍是尾随,不由怒道:“你去哪里?”陆渐道:“我去南京。”那头目疑惑道:“放屁,我们去南京,你怎么也去南京。”
陆渐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走我的,又碍你什么事了?”那头目吹起胡子,叱道:“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陆渐道:“我若要劫人,凭你们几个废物,挡得住吗?”
那头目大怒,欲要喝骂,但想起陆渐的身手,不觉又将满嘴狠话咽了回去,瞅了陆渐一眼,颇有些惴惴。却听戚继光叹道:“兄弟,你不是说要回乡么?就不要跟来了。”
陆渐摇头道:“我回不了啦,刚才的一百两银子,就是我回乡的盘缠,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们上南京,沿途还可蹭官爷们几顿饭吃。”那官差气得眉歪眼斜,恨不能给陆渐几个嘴巴,却又自忖无此能耐,唯有在心里想想解气。
戚继光却知陆渐明说没了盘缠,实则是怕自己伤势未愈,路上再吃这些官差的暗亏,有意沿途护持。不觉心中感动,长叹一声,任他去了。
众人一路走去,沿途但凡吃饭,若有鱼肉鸡鸭,陆渐便抢先动手,夺给戚继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陆渐便抢过杯勺,舀给戚继光先喝,就是洗漱睡觉,他也专拣好水好房,凭着武功强夺过来,给戚继光享用。
众官差又气又急,破口大骂,陆渐笑道:“我不是送了差爷们一百两银子吗?差爷们财大气粗,不妨再买好菜,再开好房,干吗跟做囚犯的一般见识。”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况且众官差先前不该收了银子,拿人的手短,纵然愤怒,却又不好彻底翻脸。戚继光却瞧得皱眉,说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于事无补,何苦跟哥哥受这些罪。”
陆渐道:“大哥和我结拜时,不就说了同甘苦、共患难吗?这点儿旅途之苦,又算什么?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们待大哥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闯进牢里,将大哥劫出来,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遥快活去。”
戚继光正色道:“万万不可,我戚家自开国以来,六代将门,世受国恩,生为明臣,死也当为明鬼。何况我败绩在前,就算胡大人断我一个砍头受剐,也是应当。劫狱逃走之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为兄再也不认你这个义弟。”
陆渐听他这话说得如此之重,不觉哑口,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狱的法子,统统派不上用场,情急间不由忖道:“若谷缜在这里,必然能想出一举两得的法子。可他如今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想到自己那日因为赢万城一面之词,真相未明,便弃谷缜而去,心中又是后悔,又觉难过。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几日,已近南京。这一日,忽见前方一座凉亭,亭边有竹篷茶社,招待远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时,众官差哄闹起来,快步到了亭间,讨了茶水牛饮。
戚继光手足被缚,行动难以自如,陆渐端来两碗茶水,一碗给他,一碗自饮。正饮间,忽听轱辘之声,转眼望去,但见迎面推来一辆双轮小车,车上坐着一名青衣文士,长方脸膛,天庭饱满,丹唇墨须,宛若图画中人。
陆渐瞧得心动,但觉此人似曾相识,转念间猛然想起,敢情这人与那祖师画像上的男子颇有几分神似,只不过画中男子脸有疤痕,神采飞扬,较这文士豪迈许多。
推车的是一戴笠男子,麻衣草鞋,与一个老者并行,那老者头大颈细,脸额之间皱纹密布,身上本着儒衫,偏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着的短衣,不士不仆,不伦不类。
陆渐瞧这二人,不知为何,心中隐觉不安,恨不得跳将起来,跑得越远越好。好容易按捺住这怪异冲动,却见那三人已走得近了。青衣文士人虽俊朗,年纪实已不轻,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坐在车上,却不见双足着地,唯有长衫飘飘,随车摆荡。
陆渐瞧得,心中大为感慨:“这人大好书生,竟是个无腿废人?”忽又听见嗡嗡鸣响,转眼再瞧,却是那大头老者双唇翕动,念念有词。唯独那麻衣人始终藏于斗笠之后,不见面目。
那青衣文士来到亭中,松了口气,说道:“未归,给我一杯茶水。”那麻衣人自车后取出一对杯壶,均是薄胎白瓷,剔透如玉,倾壶间,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净,绿者清新,令人一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过茶,品了一口道:“这碧螺春还是初泡时好,如今凉得久了,余香已失,滋味不再也。”
那大头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称洞庭山茶。唐代陆羽茶经?八之出曾有言:‘苏州长州生洞庭山’。据近人随见录有载:‘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细,味甚甘香,俗呼为‘吓煞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说完,叱道:“又来胡说,我不过随口说说茶味,又没问茶的来历。”
那大头老者道:“宋徽宗大观茶论有道: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间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说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那大头老者截口道:“仍依上文大观茶论:‘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要须蒸及熟而压之,及千而研,研细而造,则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权茶谱所载‘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当花盛开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宜密封固,经宿开换旧花。如此数日,其茶自有香气可爱”
那文士心知任他挥发下去,势必将泱泱华夏千年茶经从头背出,不觉苦笑道:“莫乙,闭口吧,非我有问,不得再吐一字。”
那大头老者悻悻闭嘴,那麻衣人则忽地放下茶壶,转身即走,只一步,便在两丈之外,再一步,已过四丈,初时尚是行走,转眼便成奔跑之势,从一个人影,化为一点流光,由浓而淡,倏忽不见。
茶社众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梦中,要么如何能见这等怪事。陆渐更是震惊,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师门相助,也决然无法匹敌如此脚力,此人动将起来,远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飞鸟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觉摇头叹气,打量戚继光一眼,忽而笑道:“你这将官,瞧着长大威武,怎么却被锁起来了,是犯了军法,还是贪赃纳贿”
那莫乙不待他说完,又插嘴道:“军法者,早见于周礼?夏官司马第四,后有司马法曰”青衣文士皱眉道:“谁问你了?”莫乙挠挠稀疏头发,讪讪低头。
戚继光笑笑道:“贪赃纳贿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为倭寇所败,算是犯了军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云,穷寇勿迫”莫乙忙接口道:“这一句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兴致正浓,忽听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声,心一惊,慌忙闭嘴。
戚继光摆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穷寇,而是精锐未战之寇。只因诸将之中,无人敢于出兵迎战,只是固守坚城,坐看贼焰张天。戚某年轻气盛,率师追击,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贼一鼓击破,叫人汗颜。”
那青衣文士沉默时许,微笑道:“所谓‘锐卒勿攻、饵兵勿食’,你连犯两条兵家大忌,焉能不败?”
戚继光平生好武,但有闲暇,无时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时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书生,与自己议论兵法,不觉心怀大慰,长笑道:“先生句句不离孙子兵法,却不知孙子兵法十三篇,字句虽多,当真中用的,却不过一句而已。”
那文士哑然失笑,哦了一声,说道:“照你这样说,除了这一句,孙武的盖世兵法,大多都是废话吗?”
“戚某岂敢有辱先贤。”戚继光叹道“只不过,孙武这兵法写出来,不是给他自己瞧的,而是给寻常的王侯将帅看的,这等人用兵的天分并非极高,所以孙武子怕他们不懂,言辞务求精详。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载,一板一眼,布阵行军,就算是中人之资,也不会大败亏输,但如此拘泥呆板,却也不是常胜不败之法。自古常胜不败之将,无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难行,故而能每战必克,胜无侥幸,又岂会拘泥于兵法,死于言下?”
那文士笑道:“说得倒好听,但不知你说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继光微微一笑,扬声道:“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
文士不及答话,莫乙已接口道:“这是孙子兵法第六篇‘虚实篇’倒数第二句话。”
“足下好记性。”戚继光叹道“当真临阵决机,生死只在一线,统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无非是料敌虚实、随机应变而已;戚某读兵书无算,但当真记得的,也只有这一句了。”
“好一个‘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败军之将,这番话说来,倒也动人。”
戚继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罢,问道:“怎么,泄气了吗?听你所言,当是深谙兵法,为何却不能料敌先机,明知不敌,也要追赶上去,自取其辱呢?”
戚继光摇头道:“我与足下所论,不过是兵家小道,而追与不追,却是国家大义。倭寇横行东南,所向无敌,并非他们本身如何厉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贪生怕死,望贼风而先遁,见倭形而胆裂。当此诸将束手、万民哀号之际,戚某倘若爱惜一己性命,守城纵敌,龟缩养寇,岂非猪狗不如吗?戚某虽不是儒生,却也知道先圣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千万人尚无所惧,何况区区数百倭奴?”
那文士听罢,低眉沉吟,久久也无话说。这会儿众官差也歇息够了,嚷着走路,那文士忽从袖间取出一块碎银,笑道:“诸位官爷,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须臾便回,我想与这位将官对饮一杯。”
众官差拿到银子,自无不可。戚继光却道:“不劳足下破费,旧京非远,戚某也想快快赶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断。”
那文士笑笑,一指远处道:“瞧,他不是来了么?”
众人望去,但见道穷处,一点褐影如风掠来,顷刻间形状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见他手提一只锡壶,转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于如此狂奔之际,说停就停,陆渐更觉骇异。
那文士笑道:“斟两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壶,取出两只瓷杯,注满茶水。
戚继光接过茶,见那茶水碧绿,沸腾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细泡,不觉讶道:“这茶是在附近煮的么?”
麻衣人一言不发,那文士却笑道:“这茶是回城取来的。”
“穷酸你少唬人了。”一个官差笑道“这里去南京城少说也有十里,来回就是二十里,这点儿工夫,从城里端茶回来,怎么能够,就算能够,这茶怎么可能还是沸的。”
戚继光却笑道:“世间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为怪。”说罢轻轻吹开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鲁,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何处。”
那文士笑道:“这茶细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质轻甘,为无锡惠山寺的顽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与君勉之,来日将军若能脱出囚笼,还请牢记今日之言,千万不要忘了。”
戚继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问阁下大名?”那文士摇头笑道:“我一介废人,微贱书生,名号不足挂齿。”
戚继光气宇恢宏,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强,洒然一笑,转身去了。陆渐随他身后,走得两步,忽觉背脊生寒,蓦地转眼,但见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闪过一道厉芒,有若刀锋划过。陆渐眼中刺痛。慌忙转眼,却见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却目不转睛望着自己。
陆渐心中一阵狂跳,不禁快走两步,紧紧随在戚继光身后。而那背脊寒气始终不散,直待走出数里,料得那麻衣人与莫乙再也瞧不见他,方才散去。
戚继光瞧他一眼,奇道:“兄弟,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陆渐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心里难受。”戚继光只当他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听天由命而已。”
陆渐默然不答,眼前却始终闪动着那斗笠下一抹寒光,想着想着,额上忽地流下汗来:“那两人到底是谁?为何我见了他们,就觉难受心慌,恨不得一口气逃到千里之外去。”陆渐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间已近城池。
一行人从凤台门入城,果见通衢十里,纵横棋布,朱门万户,满城星罗;悲风清寒,凋残旧日宫阙,明湖沉碧,徘徊今时云影;东有珍怪琳琅之墟,西有四方七海之市,方物毕会,商贾齐集,仿佛江南繁华,尽于此地。
来到总督衙门,差官交割完毕,戚继光入牢候审。陆渐分别在即,心中难过,不觉握住戚继光的手,两眼泛红。戚继光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今生今世,也无法忘记。”
牢头催促起来,二人无法,只得洒泪而别,陆渐望着戚继光走入牢门,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他在总督府前徘徊良久,瞧着拖朱曳紫的官员进进出出,却不知该求谁帮助才好。来回走了半晌,但觉饥饿,一摸身上,却无盘缠,方才想起,包中银子尽已给了官差,一时好不丧气,转身走在街上,望着两旁酒馆,嗅着饭香肉味,不由得大吞口水。
正自乱逛,忽觉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以陆渐的神通灵觉,身入万众熙攘之中也是进退自如,被人在小腿敲上一下,绝无此理。惊讶间回头一看,却是“金龟”赢万城,只见他额头上贴了一块膏药,双颊颈上各有几道血痕,陆渐不由惊喜道:“怎么是你,谷缜呢?”
赢万城面色阴沉,怒哼一声,道:“难道他没来找你?”陆渐怪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吗,怎么会来找我?”赢万城运起“龟镜”神通,两眼在陆渐脸上转了几转,嘿嘿笑道:“你这小娃儿很好,比谷缜那兔崽子老实多了。难得咱们有幸再见,去酒楼喝两盅如何?”
陆渐微感犹豫,但一心打听谷缜下落,只得答应,忽见赢万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跛一跛,竟然瘸了。
陆渐瞧他浑身是伤,心中惊疑:“他武功如此高强,又有‘龟镜’神通,谁能伤他到此地步?他明明跟谷缜在一起,他在这儿,谷缜却又上哪儿了呢?”
赢万城在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壮观酒楼,领陆渐上了二楼,大剌剌一坐,招呼伙计道:“老爷点菜。”那伙计见他袍服华丽,心下先敬三分,忙笑道:“老员外请说。”
赢万城道:“先来个三白三鲜,一蒸两炖。”那伙计一愣,赔笑道:“老员外请说明白些?”
赢万城冷笑道:“亏你还是大酒楼的伙计,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银鱼、白财鱼、白虾,三鲜是长江三鲜,刀鱼、鲥鱼、河豚。白虾、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鱼都用炖的。”
那伙计迟疑道:“这是六道菜,分量不少。”赢万城冷笑道:“怎么?怕老爷吃不了。老爷吃不了也兜着走。”那伙计只得应了,正要转身。赢万城喝道:“慢着,还有呢。卧龙凤雏汤一碗”
那伙计大犯其难,讪讪道:“老员外,这汤没听说过,怎么个做法?”
赢万城笑道:“用二两重的活鲍两只,去脏取肉,再将五只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成丝,这两样加上椒料、葱花、香菜之类,花半个时辰揭成清汤,干的丢掉,只留汤汁。鲍鱼是卧龙,雏鸡为凤雏,故有此名,你别跟老爷耍花枪,材料不对,老爷一尝就知。”
那伙计忙笑道:“我们百年老店,岂敢弄假。”
赢万城点点头,续道:“还要铁板鹅掌一对,活烧甲鱼一只,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笋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红烧江瑶柱一碗,瓦楞蚶、江瑶柱非台州鲜货不可,别处的老爷不要。还要浦江的火肉,至于蟹嘛,海蟹老爷吃腻了,山阴的河蟹且蒸四对;漠北驼峰一只,用蜂蜜蒸煮;辽东熊掌一只,以山东大葱爆炒即可,三江的大白蛤,给老爷醉两对。嗯,老爷怕腥,活吃猴脑就免了。果脯粘牙,也罢了,且炼两碗西瓜膏解暑,这膏汁里的西瓜要杭州的,一点点捣得细烂,不得留有一瓤一丝,再取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搅糖细炼,记得这炼膏的次序,千万莫要错了。”
说罢,又点陈年状元红一壶,川贵名酒两壶。他如数家珍,那伙计却写得满头大汗,待他点完,方哆嗦道:“这里面许多物事小店也不齐,须得去别的酒楼支借,万不会错了老爷的。”
陆渐道:“这么多物事,吃得完么?”赢万城冷笑道:“吃不完,丢了喂狗。”那伙计见此人如此阔绰,端地喜出望外,一溜烟往柜台去了。
一时间,那菜流水般将上来,大半时辰方才上齐。陆渐饿得久了,狼吞虎咽,吃了三道菜便已饱足,赢万城却这里拈一箸,那里取一勺,慢嚼细咽,每菜必尝,但无论菜也好,汤也罢,均不过一箸一勺,绝不多吃,他吃得考究,那河蟹剥得尤为精细,蟹甲瓦解齐整,八片胸甲,片片巧如飞蝶,若是拼凑起来,大可拼成一只空壳整蟹。
陆渐瞧得不耐,忍不住问道:“赢前辈,谷缜到底在哪里?”赢万城正尝醉蛤,闻言支吾道:“跑了。”陆渐一怔,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头满身的伤,却是因为谷缜的缘故。”一想到谷缜如何捉弄这只金龟,陆渐便觉忍俊不禁,低头暗笑。
赢万城怒哼一声,说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几次差点儿捉到他,都被这兔崽子用奸计摆脱,哼,如今他躲在这满城人群里,老子一时半会儿,倒也抓不住他。”
陆渐心中略定,忽地想起一件事情,问道:“赢前辈,我有一事请教,你见多识广,或许有些法子?”
赢万城捧着西瓜膏,徐徐吸啜,睨了陆渐一眼,问道:“什么事?”陆渐道:“我有一个结拜大哥,打倭寇时吃了败仗,下在牢里,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出来?”
赢万城竖起两个指头,笑道:“这个容易,只需两个字。”陆渐奇道:“哪两个字?”赢万城嘿嘿笑道:“银子。”
陆渐不解道:“这话怎么说?”赢万城道:“你若有银子,先往牢头手里送五十两,你那大哥在牢里,就永无皮肉之苦;再往总督府的门子那里送一百两,托他见着府内总管,送总管三百两;透过总管,再送给师爷三百两;再由师爷,送给总督二千两,再透过总督,送给监军的太监二千两,嘿嘿,前后只需四千七百五十两银子,别说吃了个败仗,就是偷看了皇帝老子的亲娘,也能遮掩得过去。”
陆渐摇头道:“要银子,我可没有。”赢万城笑道:“你没有,谷缜有啊,你只需找到他,别说四千两银子,就是四万两银子,还不是在九牛身上拔根毛么?”
陆渐冷笑道:“你就想让我去寻他,你好在后面跟着,我可不上当。”
“小娃儿精乖得很。”赢万城笑道“可惜,你不找谷缜,你那位劳什子大哥就得掉脑袋啦。”说罢,放碗抹嘴,徐徐站起身来,那伙计忙上前笑道:“老员外,结账么?”
“放屁。”赢万城两眼一瞪“谁说是老爷结账?”手一指陆渐,笑道:“这位是财神爷,你找他结账才是。”
陆渐惊得目瞪口呆,那伙计瞧陆渐衣衫敝旧,心生疑惑,猛地拽向赢万城。但赢万城身具“龟镜”神通,料敌先机,不待他抓到,哈哈一笑,纵出丈余,向酒楼下坠去。落地之时,他竹杖着地一撑,卸去坠势,然后一跛一跛,跑得飞快,一转眼便没了影子。
那伙计脸都绿了,抓不着赢万城,唯有死死揪住陆渐,大叫道:“我被你们害死了,被你们害死了”说着不禁哭起来,陆渐若要挣扎,一百个伙计也揪不住他,但见这伙计一哭,心一软,站立不动。此时酒楼的伙计听说有人白吃,纷纷扛了扫把板凳冲上二楼,向着陆渐劈头便打,陆渐不好还手,唯有傻傻站着。
先前那伙计怕众人打死陆渐,无人会钞,忙道:“先别打,让他给钱。”陆渐苦笑道:“大哥,我一文钱都没有,怎么给你?”那伙计听了,身子忽地瘫软,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陆渐心中也难过已极,虽说中了赢万城的圈套,但这顿饭自己也确是吃了,只得道:“这位大哥,你先别急,我给酒楼当伙计赚钱赔你。”
忽听有人冷笑道:“当伙计赚钱?这顿饭足足值五百两银子,你就算当八辈子伙计,也还不清。”众人转眼瞧去,却是掌柜的上来了,一时纷纷让开,地上那伙计害怕责罚,哭得越发厉害。有人道:“既然给不出钱,就拉他见官去。”
那掌柜一张方脸,三绺长须,不怒自威,闻言冷笑道:“这人穷光蛋一个,见官就能还我银子吗?来人,给我绑起来,先拖到地窖关他三天,再让他做工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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