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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宫殿,和宫殿中的那许多蛮女,更是出奇,冰川天女的身世,虽然已揭了一角,但半明半暗之间,却是更增神秘。
这一晚,晚餐由侍女送来。陈天宇始终没有见着铁拐仙夫妇的面。是夜,陈大字辗转反侧,一会儿想起了那藏族少女芝娜,一会儿想起了冰川天女,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所拜的师父铁拐仙夫妇的古怪行径,思潮起伏,不能入睡,偶从窗口望出,但见外面一片银白,在冰峰的雪光掩映之下,那些奇花异草,如同蒙上一层薄雾冰纳,又如在玻璃世界之中,添了许多美妙的神秘的色彩,这奇景的确是人间罕遇,旷世难逢,陈天宇忍不住悄悄地起来,披上衣裳,推开宫门,出去赏览。
忽听得一阵微细的语声,远远传来,陈天宇在假山后面一伏,只见两条人影正朝着自己这面行来,走在前面的是自己的师父铁拐仙,陈天宇心中大奇,想道:他们在这个时分,出来做甚?又怕冰川天女瞧见了他,怪他在深夜之时,在宫中行走,因此动也不动,不敢出去招呼。这两人走到陈天宇十余丈之地,忽然停着,只听得冰川天女说道:“多谢你这次上山报信,更多谢叔伯们对我关心,但我己立誓此生此世,再不下山半步的了。”铁拐仙道:“但,但是那个金瓶,关系极其重大,想当年,七剑下天山,你的祖父祖母,同凌未风大侠一起,同抗清兵,你是桂大侠的孙女儿,难道就忍见西藏沦为满虏的藩属吗?这金瓶一到,西藏可就完啦!”
冰川天女冷冷说道:“我不理这些事情。”声调十分坚决,毫无挽回余地。铁拐仙叹了口气,正想再说,只听得冰川天女又道:“除非这座冰峰倒了,否则我的心志不移。你们夫妇远来,我本该稍尽地主之谊,招待你们小住几日,这话亦说过了。无奈我以前曾发过誓言。有谁敢劝我下山的,即算他是我的长辈,我也不能招待。铁拐仙,多谢你这次的心事,明日我叫侍女送你们下去,以后你们也不必再来探我啦。”冰川天女背向着陈天宇,陈天宇瞧不见她的面容,她说话的声调,听来亦甚温柔,但却是说得斩钉截铁,就如一个女王,宣布了一道命令一般,此言一出,铁拐仙登时静默。陈天字亦是诧异非常,心道:这冰川天女怎的这样不近人情,这不是公然下了逐客令吗?不知怎的,陈天宇忽感对这如同仙境的地方,有说不出的留恋,尤其对那神秘的藏族少女,更是依依不舍。想起明日就要随师父下山,以后再也无缘到此,心中不觉怅然。
但见玉宇无尘,冰峰映月,万籁无声,满园子静寂寂的,静默了许久许久,才听得铁拐仙道:“冒犯姑娘,不敢求恕,姑娘吩咐,遵命就是。”随即又听到脚步声渐远渐沓,陈天宇从假山石后望出来,冰川天女与铁拐仙的背影都不见了。
陈天宇吁了口气,步出假山,忽见前面分花拂柳,又走出一人,陈天宇正想躲避,只听得一个银铃似的声音说道:“嗯,你还未睡么?”定睛一看,正是那神秘的藏族少女芝娜。头上披看白纱,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放光,嘴角仍然孕育着那种令人莫测高深的微笑。陈天宇心道:“冰川天女虽然是风华绝代,美若天人,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总是令人不敢亲近;这少女虽则也令人感到神秘,比较起来,却是令人感到易于接近。
那藏族少女微微一笑,道:“多谢你屡次救命之恩,只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陈天道:“嗯,适才的事你都知道了?”芝娜点了点头,道:“天女姐姐说,你师父要去抢夺金瓶,只恐有性命之险,叫你小心。”陈天宇吃了一惊,道:“我给他们弄得莫名其妙,究竟要抢夺的金瓶是什么东西?”芝娜道“你没有听说过金本巴瓶吗?”陈天宇道:“没有听过。”
那藏族少女秀眉微蹙,面色凝重,低声说道:“你可知道咱们这里的达赖班禅两位活佛,以及呼图克图等大活佛都是转世的?”原来西藏对达赖喇嘛、班禅喇嘛,以及次一级的呼图克图(活佛封号),都称为活佛,认为他们圆寂(死)之后可以转生。但是究竟生在哪里?何时转生?却是一个大问题。以往的规矩只凭当时当地有声望的活佛或者“吹忠”(巫师)降神作法,指定一个方向,叫人寻找。但往往各指一人,弄到同时出现几个转生的达赖或者班禅,真假难分,无所适从,甚至发生争执,引起纠纷。例如就在驻藏大臣福康安的任内,就曾出现过两个转世的第六世达赖喇嘛,引起重大争执。陈天宇在西藏长大,对这些事情,当然清楚。
陈天字点了点头,芝娜道:“就因为活佛转世,时时发生纠纷,所以听说清朝的皇帝要颁发一个金本巴瓶(本巴是藏语“瓶子”的意思。)若有纠纷,就叫吹忠将各个被认为是转世活佛的名字,各写一签,放在瓶内,对众拈定。听说这个金本巴瓶就快要由北京颁发,到时达赖班禅以及各僧俗官员,都要举行极隆重的迎接仪式,然后将它供在拉萨市中心的大昭寺楼上,从此永传后世,作为西藏最最重要的圣物。你想这样重要的圣零物,该有多少高手保护?你的师父要去抢夺,这可不是寻死吗?”
陈天宇正欲问她怎会知道此事,想起她是沁布藩王的女儿,就不再问了。陈天宇的父亲是清廷派驻西藏的一个官员,陈天宇虽然对满洲人也不大满意,但却隐隐觉得,朝廷这件事情,也似乎做得不错,最少可以减少西藏的纠纷,不明他的师父为何要反对?
芝娜叹了口气,道:“我们西藏人最崇拜活佛,若然你们汉人毁坏了这个金本巴瓶,抢走了我们的圣物,那么汉藏之间的仇恨,恐怕会越结越深。听说你们汉人之中,有一些侠士,生怕们西藏接受了金本巴瓶之后,政教制度都受朝廷的规定,就要变成满清的藩属,因此誓死从中破坏,但只恐这番好心,我们西藏人会把它当成恶意。你还是劝你的师父不要插手的好。”陈天宇道:“我师父的脾气古怪,我还是新近拜师,怎敢在他跟前说话?”
两人静默了一会,陈天宇道:“芝娜,你是怎样和萨迦的土司结仇的?”话出之后,忽觉太过冒昧,交浅言深,只怕自讨没趣。芝娜却并不在意,轻掠云鬓,低声说道:“你曾在土司家中救过我的性命,你不问我,我也该对你说说。我且给你说一个故事。除了天女姐姐之外,你是这世界上第二个听我故事的人。很久很久以前,据说在你们汉人叫做唐朝的时候,吐谷浑(今青海一带)入寇西藏,西藏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打退了吐谷浑的军队。不久藏王大婚,皇后就是你们唐朝的文成公主,戳王趁着结婚大典,大封有战功的将士,那位将军功劳最大,藏王便赏给他跑马一日之地,让他自立,那位将军十分善于骑马,穿山涉水并不择路,据说一日之内,便跑了五千多里的一个大场子,于是这片土地归他所有,受封藩王的这位将军便是我的先祖。
代代相传,传到了第五代便是我的父亲沁布藩王,管辖四大土司,其中以萨迦土司权势最大,他的妻子又正是我堂伯的女儿,上司下属的关系加上亲戚的关系,两家的来往就更亲密了。
“我的父亲最爱打猎,想不到有一天他为了追赶一只金毛野狐,没留神被头上的树枝撞着,堕马惨死。我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依照长辈的公议,该由我的嫡亲叔叔继承,然后才是我的堂兄弟们。想不到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先是我的那位叔叔在喝了一碗马奶之后,忽然浑身青肿当晚就咽气了,接着他的儿子在玩捉迷藏的时候,又忽然从树上跌下来摔死。接着我的堂兄弟们一个接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得怪病暴毙,死者都是浑身青肿,七窍流血,老人们说是鬼魂作祟,全家都躲在家中的神庙里,神庙外边上了大铁锁,并用石灰围着院墙撒了一道白线,据说可以拦着鬼魂不能入来,呀,那些日子可怕极了!”
陈天宇打了一个寒哗,眼前美丽的景色也变得阴森可怖。只听得芝娜续道:“我的堂兄弟一个接着一个暴毙身亡,不到一个月,都死得干干净净。这一天,我最后一个堂弟,只有三岁大的孩子也死了,我害怕非常,心里头有个预兆,好像感到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这天是我父亲的回魂祭(藏俗迷信死后二十八天,魂魄可以回来,届时家人要举行回魂祭。)本该在王府设灵,让族人拜祭,但为了这一连串古怪的可怖的事件,我们都不敢出神庙半步,别人也不敢到我家里来,害怕鬼魂作祟。
“但却有一人不怕,这人是我的舅舅,名叫洛珠;你听过这名字吗?”陈天宇道:“听父亲说过。他是沁布的第一名勇士,我师父说他是大龙派有数的人物。”芝娜点了点头,道:“我的舅舅本事很大,他也喜欢打猎,他一人可以降伏一只犀牛,他不害怕鬼魂,那一天他来了,晚上便同我们一起守灵,伴我们过夜。”
“我害怕得很,本来我每天晚上,是跟妈妈一间房子睡的,这一晚我要舅舅跟我同房,我妈要守丢。五更才睡,和两个侍女在外面守灵。”
“这一晚我怎样也睡不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以为是我爸爸鬼魂回来。但心里一想,爸爸生前最爱我,若然他变了鬼魂,傀该保佑我,保佑我的母亲,让我们不受其他野鬼的侵害。”
“三更过去了,四更也敲了,家人婢仆都睡了,神庙里一片寂静,只有外面那座西洋时辰钟滴答滴答地响着,静得令人心跳。房里有两张床,我睡里面那张,舅舅睡外面那张,我睡不着一睁大眼睛,从门缝里瞧出去,外面烛光摇晃:我想起妈妈一个人在外面,很害怕。想大声叫嚷,叫妈妈不要守了,快点回来伴我。还没有叫出声,忽然外面的烛光,一下子全部熄灭。只听得妈妈一声厉叫,叫得我汗毛直竖,陡然间舅舅大喝一声,呼的一拳捣出,床板也轰隆塌了,这时我才瞧见一条黑影,与我舅舅打作一团。
打了一阵,舅舅将他迫出房外,不准他来侵害我,从房子里望出去,只见两条黑影,纵跃搏击,每拳打出,都是呼呼挟凤,已分不出谁是舅父,谁是刺客,桌椅家具都给打折,乒乒乓乓的乱响。忽听得我舅父又大叫一声,声音惨厉。我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舅父也中了那人的毒手,险险晕了过去。但这一声之后,外面又忽然静了下来,我睁开眼睛,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道:“是舅舅吗?”陈天宇听得紧张之极,不启觉也用同样口吻问道:“是舅舅吗?”
芝娜吁了口气,道:“是舅舅。他有点气喘,但声音却很迫促。而且颤抖,他说:‘嗯,芝娜。是我,快跟我走。我已吓得不会走动,他将我一把抱了起来,走出外面,我道:‘妈妈呢?叫妈妈也一同走。舅舅叹了口气,不回答我,踢开神庙庙门,跨上一匹战马,连夜奔逃。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和那两个侍女,部给刺客杀了,那刺客本来要杀我的,不是舅舅,我早已丧命了。
“舅舅马不停蹄,一夜之间,疾跑二百多里,他这才告诉我,我的叔叔和堂兄弟们,都是给那个刺客害死的,那刺客练有一种歹毒的功夫,叫做‘七阴掌’,只要身体任何部分,中了他的一掌,便会浑身青钟,七窍流血而亡!他昨晚拼了性命,虽然将那人打退,但也已中了一掌。
“我吓得魂不附体,急问怎么办?舅舅说,他练有内功,可以抵御七日,他听说念青唐古拉山上有天湖,湖边有个仙女,天湖的圣水和山上的一种曼陀罗花,可以医治百病,他想不出其他办法,就不管是真是假,背着我冒着艰难困苦,攀登上念青唐古拉山。
“可是他身受内伤,又连日奔波,攀登高山,刚看见大湖的湖水,大喜过望,叫了一声,就晕倒了。我叫不醒他,哀哀痛哭,肚了又饥又饿,哭了一场,也晕倒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舅舅不见了,却见一个美貌的少女,站在我的面前,我心里想道:‘这一定是住在天湖边的仙女了。’便道:‘仙女姐姐,我的舅舅呢?’那女子微微一笑,道:‘那人是你的舅舅吗?我不是仙女,我姓桂,名叫冰娥,别人也叫我做冰川天女。,我又问道:‘天女姐姐,我的舅舅呢?’
冰川天女道:‘我这里不准外人上来,你的舅舅已给我赶下山了。我号陶大哭,冰川天女安慰我道:‘你不要哭,我替你的舅舅治好了伤,他的性命已保住了,要不然他还能下山吗?”我想这位天女姐姐救了我的舅舅,却又赶他下山,心里便莫名其妙的害怕,道:‘天女姐姐,你也赶我下山吗?’那时我一点也不会武功,若然要我一人下山,不跌死也会饿死。
“冰川天女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与你有缘,所以将你留下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她从未见过外人,想知道一些尘世间的事情,她又欢喜我的眼睛像她,所以将我留下来。”陈天宇经她一说,不禁留意她的眼睛,只觉她的眼睛又圆又大,眼珠徽碧,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就像白水银里包着两颗黑水银,果然有点像冰川天女的眼睛。
芝娜面上泛起一片羞红,低下头道:“我见她对我很是和善,便留下来,将身世经历告诉了她。”
陈天宇道:“后来怎样?”芝娜道:“冰川天女虽然没有在我的面前显露过惊人的武功,但我已知道她是非常之人,便想拜她为师,跟她学点本领,她说:我素来不理尘世之事,更不做人师父,我苦苦哀求,后来她说:好吧,看在你身世可怜,我便以姐妹之谊,传你武功口诀,以三日为期,你能领会多少,那就全看你的造化了。我学了口诀,又在她宫中住了一月,私下里向她的侍女门讨教练习,果然得益不少,本来她还要留我多住的,我复仇心切,住了一个月便下山了。呀,哪知道她教的虽是极精微深奥的武功,我资质愚鲁,却是领会不多,仇报不成,反险些丢了性命。”
她说的自然是谦逊之辞。要知以芝娜现在的武功,在江湖上已非庸手,轻功更比陈天宇还要高明。陈天宇听了不由得心中骇服,想道:“她只学了三日武功,便有如斯造诣,冰川天女的本事,真是深不可测,她的聪明悟性,在这世上也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
芝娜续道:“我下山之后,打探我的家事,才知道我家的种种惨事,都是萨迦土司的所作所为。就在那一晚之后,继承我父亲的近支远支亲属都死光了,我失了踪,我妈妈也死了,沁布藩王的王位,再也找不到适当的承继之人。第二天,萨迦土司带领人马来了,以姻亲的身份,硬要拥立我的堂伯,也就是他的岳父为王,族中长老慑于他的威势,没人敢道半个不字,我堂伯年已六十开外,犹如风中残烛,昏庸老朽,毫无作为,萨迦土司派他的长子来做涅巴,美其名曰外孙来给外公分劳,帮理政事,实际是他做了太上皇,沁市藩王的土地也被他侵夺了不少。我恨极了他,发誓不管任何艰苦,定要把他杀了。后来我报仇失败的事,你都知道,我不必多说了。”
陈天宇道:“冰川天女答应再传你的武功吗?”芝娜道:“她答应再教我三日,此后,我能否报仇,就全是我的事了。”陈天宇激动说道:“我替你报仇。”芝娜微微一笑,道:“是么,我多谢你啦。只是父母之仇,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借外人之力的。再者萨迦土司养有许多能人,那会使七阴掌的刺客,只是其中之一,以你我此刻的武功,再练三年五载,也未必近得了他。”陈天宇想起自己本事低微,却口出大言,不觉甚是羞愧。
月光之下,但见芝娜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了感激的谢意,忽而幽幽说道:“明天你不是要跟你的师父走么?”陈天宇心神动荡,低声叹道:“是呵,明天我就要随师父走了。”话声未了,忽听得花园那边,隐隐传来了铁拐仙的叱咤之声。正是:
冰宫来怪客,剑底见奇情。
欲知后事如何:清看下回分解。
扬剑轩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