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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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长我十岁，五十一了，下岗半年多。俩月前到天津，在表弟管着的建筑工地当仓库保管。前几天回北京拿冬衣，哥儿俩见了一面。大哥依然是怨天怨地的，抱怨中又多了一条：斑白之年了还要看放羊娃的眼色。表弟当年在河南老家初中没毕业，放了几年羊。大哥到今天了还把自己当成京城来的大表哥。

    大哥中人之才，常以“以勤补拙”自慰。对于这一点，我是信的。儿时的我家总是乱哄哄的，家里孩子本来就多，邻里的孩子又成天长在我家。甭管多乱，大哥还能在那张破小饭桌子上练大字、打棋谱，或者看书。大哥看书“有书无类”哲学、历史、政治经济学的，逮着什么看什么，看得最多的还是牛虻这类文学著作。大哥看书看得细，看过的小说能当故事讲出来。记得大哥给我们讲过莫泊桑的项链，女主人公那双变糙了的手，足足让我难受了好几天，长大了自己看这篇小说，感觉好象还没听大哥讲的那么有意思。

    现在想起来，这辈子对我影响最大的人，其实就是大哥。我至今仍然好读个书、犯个酸、舞文弄墨的，这里头都有大哥的影响。

    大哥老说自己命苦，拼过，努过，还是一事无成。

    大哥确实命苦。十七岁到山西插队，回北京就二十七了。搞对象生孩子吧，还生了个弱智丫头，那孩子可怜呀，如今都二十一了。都劝他赶紧再要一个，大哥偏要等自己念完了中文大专再说，临到大嫂生那个机灵的小侄女，大哥都四十多了。我算了一下，小侄女大学毕业那年，大哥整六十五周岁。

    要说大哥一事无成，也不尽然。大哥象棋下得好，在北京千来号人的厂子，正正规规的联赛，年年能杀进前三名。大哥的楷书也还行“欧”、“柳”都有那么点儿意思。大哥是北京高自考头几批拿到中文大专文凭的，那个文凭啊，真拿得不易！大哥的电工技术-----那是他的吃饭家伙，据说也还行。大哥最辉煌的是他的散文，他写明末悲剧人物袁崇焕的那篇，获得过北京日报办的一个杯赛的二等奖，一等奖就一人，邓友梅。大哥的那篇获奖散文，电台还专门配了乐，在收音机里朗诵了好几天。

    去年夏天最热的那天，大哥叫我去他那，一脸的喜气，高兴，摆了酒。大哥说他们厂书记提拔他，从电工班提拔到厂办，当秘书，和我一样“白领”了！

    我知道他们厂书记也是棋迷，也爱看个书什么的，和大哥挺说得来，早就想把大哥弄到手下干点儿事，这阵儿可能是有了位置，真要办这事了。

    那天我没和大哥太客气，给他泼了些个凉水。掰开揉碎了给他分析，不让他去厂办。我们是亲兄弟，太了解大哥了。大哥有电工高、低压本子，棋好，文章在厂里有一号，在电工班可以风雅、超脱一些，和书记也敢称兄道弟，不用特别买谁的帐，好事轮不到头上，像炒鱿鱼、下岗这样的窝心事，也轮不到头上。到厂办呢，大哥那么不灵活，认死理儿，脸皮薄，没眼力劲儿，手又慢，还好转个文，我们兄弟闲聊也不说“可笑”说“真让人喷饭！”那不是把自己原来藏得好好的疮嘎巴儿明晃晃地亮给人家么！

    我说了一大车两箩筐的话，大哥呢，低着头不言语，半天了说了句：“这辈子就想当一回白领。”

    今年四月，大哥下岗了，在厂办呆了不到八个月。电工班没回成。

    昨天，大哥来电话问我，这次从天津回来，表弟也没说让他再回去的话，他还回不回去？我能说什么。大哥自管回天津了。

    起风了，风把窗户刮得忽闪、忽闪的，我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烧煤气这么多年了，大哥还会生煤球炉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