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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来了,他帮她排舞。两个人又是舞伴。有人开玩笑:你们不会变成一对吧?
春天里,他去郊外,采回了第一束刚刚开放的杜鹃,用粉红色的丝带束好,悄悄地放在她的桌上。
她的书里,经常秘密地出现口香糖,泡泡糖,和他随手写在香烟包装纸上的词,有时是几片美人蕉,或是一朵白玉兰。
将玉兰放在枕边好吗?让它的香味伴你入睡,他说。
然而,有关他割腕自杀和逃走的消息随着女生们对他日益增多的议论,还是传到了她的耳中,也知道了,他现在还和白衣女孩有书信往来。
她的心里遭受了重重的一击,一种被欺骗的屈辱感使她无法再原谅和接受他。
一个月色如水的晚上,在小船上,她平静地提出分手。
我可以没有她,却不能没有你,现在,我只是把她当朋友,他苦恼地说,其实,我自杀是因为受不了流言蜚语,还有学校的压力,也许你不知道,当时,老师还当众打了我一个耳光,而我,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我受不了——并不是因为她,当然,也是因为她。他越说也越对自己生气,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说明白,他有点绝望地看着她,希望她能和以往一样,能把许多他无法说出的事看懂、听懂——那样的默契。
可是,似乎这一次默契没有了,她坚持相信,他是为那个白衣女孩自杀,而且逃走,这不是一般的用情。她认为他的对她,是一时糊涂而已,他是被自己头上的光环吸引了,她想,这不是爱,她不要。
你不明白,我不能没有你,他说,失去你,我会心死。
那好,10年后如果你还记得我,我们又都未婚,而且,我们恰好都还爱着对方,我们再继续吧,她说。泪水流下来,她转过脸去,没让他看见。其实,她比他更加骄傲,骄傲得不能受到一丁点的伤害——也许是父亲的早逝使得她过早地敏感?
月色里,河水静静地流淌着,那些早开的杜鹃,那些吟诗做对填词的日子,那些颤栗里的拥抱和亲吻,终于要随水流去了。
离开河边的时候,她泪如雨下。最后的诀别,她觉得心里空了好大一块。
十年的约定,她没当真,她没想过这种爱回来,她不相信这是爱。她相信,他也不会当真——事实上,她是对的,昏沉的灯光里,那个在音乐里睡觉的女人,是他老婆。
十年里,不乏追求她的人,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都不能爱上任何一个男人。
你的丈夫,你爱他吗?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暗哑。
当然,为什么不呢?她笑了,却有点凄然,她一直都是个骄傲的女人,她要让他看到,自己是多么地幸福。
我们的约定,还记得吗?他沉吟半晌,终于问了。
我们都忘记了,早已经忘记了。她啜了一口咖啡,有点冷了,却由着它去。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
否则,不会结婚。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来。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回到家,从壁柜里搬出一个上着锁的黑色小皮箱来,放在书桌上。在蒙着牛皮纸的暗黄的灯光下她翻出了一堆烟盒纸,读十年前他送给自己的一首一首的词,泪水淌了一脸,到后来就泣不成声了。笔记本里,还夹着当年的那朵玉兰花,已经干枯了,却有种憔悴了的美。
她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自己不能再爱。
丈夫一夜未归,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半夜里,手机响了,她懒洋洋地去听。
居然是他,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号码?她吃了一惊。
我想知道,你现在睡了吗?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又补充道,你的同事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了,希望你不会生气。
当然,你有事吗?她惊慌地问——丈夫如果在,可如何是好?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睡了,他说,我就在你家楼下。
她光着脚跑到窗口,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往四楼看下去,楼下大香樟树下的花圃边,站着一个高而瘦的身影,正在往她的窗口张望。
你疯了,快回去。她叫了起来。
看到她窗口的灯光,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玻璃窗的后面,他觉得很满足,又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可是,她惊慌的声音使得他的心没来由地一阵痛楚。
我想多陪你一会,他说,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你丈夫在哪里干什么。
在哪里?她惊问。
今宵大酒店,和一个女人。他阴险地说。
你给我走!你盯梢,监视,不觉得卑鄙吗?她气急地叫了起来,我恨你!
话筒里很久没有声音,她跑去窗口看,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丈夫的事情,她多少知道一些,可是,母亲都说了,男人正常的应酬是可以原谅的,只要他忠于家庭就行了。
可是,事情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她很生气。几天来,她心情郁闷烦乱,是因为他的盯梢?还是因为他看穿了她的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或许,自己对丈夫的行为终究有点吃醋了?
好几天,他销声匿迹了,电话,约会全没有——她猛然想起,自己连他的手机号码都不知道,甚至他的职业,他的住处。上次深夜里他打来的电话,手机居然没能显示,一直想换手机,一直懒懒地没有去换。
她是个消极的人,懒得去问很多事,总是要等事到临头才醒悟到关键细节上的遗漏。
可是,她一次次地后悔着,却也还是一次次地消极着。
甚至对丈夫,她也懒得去过问——他不还是回来了吗?只要在家里他好就行,在外边,很多自以为是的女人总想把丈夫遥控着,事实上,管得着吗?世界上有那么笨的男人做了坏事会回来一五一十地向老婆交代吗?
星儿这么想着,干脆懒得去管他,她知道,他不会离婚,也不会在家里乱来。虽然她很生气,却没发火,只是对他说:
“下次出去,注意不要给人盯梢。”
他很奇怪,说:“我怕什么?又没做坏事,放心吧。”
她不说什么了。
他看了半天不知道她究竟掌握了他多少秘密,发现她并不是在生气,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了,却还是奇怪,她如果知道些什么,怎么也不吃醋呢?
这样理想的老婆,不知道有多少朋友在羡慕他了。最重要的是,老婆单纯而且漂亮,从来也不会乱来。朋友也不多,尤其是异性的朋友,这使他很放心。虽然他自己身边女孩子云集,更因如此,他才希望自己的老婆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
他是星儿母亲的广告客户,母亲在电广传媒广告部负责业务。他们的认识,就是母亲的有意撮合。他现在已经成了母亲长期的客户。
时间过得很快,春节过去,转眼快到情人节,星儿却在几天前感冒了。这天下午,她实在坚持不住,就请了假回家来。
轻轻开了门,发现自己的拖鞋不见了,难道忘在卧室了?星儿想,自己真是烧糊涂了,可是,丈夫的拖鞋怎么也不见了呢?
卧室里有些响动,她有点奇怪,推开门一看,不觉大叫了一声,捂面冲出。
可是,她还是看见了,在他们的双人床上,丈夫和一个女人——自己报社的那个女记者!。
她收拾了一点换洗的衣服,冲出了家门,丈夫的解释苍白而且无力,什么逢场作戏,什么爱,她不要再听,她讨厌这个字眼从他的嘴里说出。她说出去几天,请他让她冷静,不要打搅她,他眼睁睁看着她发着烧走出了家门。他想她一定会回去的,想到她的母亲,他有点心虚,有点害怕。
天气还很冷,她在街上茫然地走着,像个游魂,脸上没有泪。她就这么走了一个下午。不知道自己去哪里,回家吗?她不想看见母亲的伤心,这么多年来,没有父亲的日子,她记得深夜里母亲压抑了的低低的哭泣,决定不回去了。
她想了想,还是去办公室呆一个晚上再说。
她开了空调,躺在办公室的小沙发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她的头脑被烧得一塌糊涂,思维好像脱缰的野马,狂乱地奔跑,忽而这里,忽而那里。下雨了,她突然想到他教过的齐秦的一首歌:冬雨
为什么大地变得如此苍白
为什么天空变得如此忧郁
难道是冬雨
即将来临
即将来临
他的声音,穿过长长的岁月,再次在她的耳边响起来。
可是,自从上次他蓦然出现在她家的楼下,她恶狠狠地骂了他以后,他就没再找过她。毕竟都是成了家的人。他也该明白一切都无力回天了,相见不如怀念吧。星儿叹了口气,摸了一下发烫的额头,闭上了眼睛,把身子更深地蜷缩在了沙发里。
响起来,是的,真有什么声音响起来了,在这深夜里,是那么地震耳欲聋。
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是手机在响。一定是丈夫,她任由它去响。现在,她不想看见他,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一想起下午的一幕她就反胃。想到明天,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那个女记者——星儿记得,她和自己的丈夫只单独相处过一次,就是那天早上她说要搭便车的那一次。
只是一次啊,星儿心痛欲裂,有什么比亲人朋友都欺骗了自己更加不幸呢?黑暗中,她双手使劲绞在一起,嘴唇都快被咬破了。
可是,在这么寂静的夜里,手机固执地响着。她烦恼地抓过来,正想关机,却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想了想,她还是翻开盖来接了。
消失了几个月的声音在话筒里传来——她觉得是消失了10年。
星儿,是我,我出差去了一趟海边,刚回来。你还好吗?他轻声问。
她很想哭,但是他愉快的声音阻止了她,想到他身边有个浓墨重彩的女人,她又变得淡淡然了。可是,脸上冰凉地滑落的,是她的泪水。
你怎么啦?他发现了她的沉默。
生气了?我只是想我的确无权打搅你的幸福。我也努力了,可是,这么久,我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忘记你,他说,我做不到,所以,我还是得跟你打电话,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握着手机,她不能说话。
无声,他却感觉她在哭泣。
你哭了?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他一串连声地问。
她赶紧关了机——然后她痛哭失声,不愿,只是不愿给他听到。
手机又响了。她决定不接。他有妻子,虽然有点俗气,却很爱他。而她,不知道未来又会怎样,即使离婚,也和他无缘——离婚吗?她觉得自己是不能忍受了,她不能忍受另一个女人入侵自己的家,而且,这个女人是自己每天都见的同事兼朋友——那么温馨洁净的家。以前,不知道还有多少女人入侵过她的家呢。她以为自己了解丈夫,原来却是咫尺天涯的两个人!可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看起来还是幸福的。即使离婚了她也不会去找他,她暗暗下着决心,如果离婚了,就不再结婚,想起在黑暗中,那个女人是那么地在乎他,只要他看上一眼,就会不知所措,她就更加觉得自己不该去接他的电话。自己受了伤害,不能把这样的伤害转到另一个女人头上,她知道,这样的伤害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多么地痛!她记得当年,因为那个白衣女孩,她和他分手,她始终不要他的不明不白的爱——对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宽容,却惟独对他不可以。她从来没去想过这其中的原因。
她只知道,当年的分手,她痛到如今。
手机还在响,一遍又一遍。在这样的黑夜里,在这样空寂无人的偌大一座办公楼里
她心乱如麻——接吧,不过就是个电话而已,她可以笑着对他说,什么事也没有,不就行了吗?
那边他已经灰心丧气了,正想收线,话筒里却出人意料地传过来一声“喂——”
他差点哭了起来。
星儿——他低声地唤道,正想说什么,突然听到了她的哽咽。
他慌了:星儿,你怎么啦?你在哪里?我过去好吗?
她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软弱,竟然没能拒绝他的要求,竟然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这一生最在意的人面前。他一定是来看笑话的吧。她后悔交加,可是,他却已经在来报社的路上了,阻止已经来不及,她了解他的性格,一定会来的。
他看到星儿时,她已经烧得一塌糊涂了,两颊绯红。他摸了摸她的额头,低低地、急切地叫了一声什么,说什么也不让她呆在办公室里了,他一把将她从沙发里抱起,几乎是一路把她背下了四楼,背出了报社。她烧得有点糊涂,挣扎过但是无用,只能无奈地任由他带着自己上了的士。
他带她来到了郊区的一个地方,环境非常地清幽。他把她搀进了一栋楼房,进了电梯,也不知道在几楼,电梯停了下来。穿过走廊,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好大的房间,落地的窗,开着,很大的夜风吹进来。她有点清醒了,狐疑地看着四周,正想开口问,他已经先说了:
“这里是我在银行的宿舍”
她立刻向门口奔,他一把拉住她:
“你去哪里?”
“我不该来这里。”她几乎要哭了。
“为什么呢?”他盯着她问。
“我不能伤害另一个女人!”她无力地说。
“哈,原来是为了这个,闹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啊,”他几乎要狂喜地喊叫起来“听着,我还没有结婚,”见她惊呆的表情,他又咬牙切齿地补充道“为了赴那个10年前的约会。”
他恶狠狠地把她拉回来,塞到沙发里,转身拿了个杯子,从饮水机里倒了点热水,又仔细地掺了点冷水,试了试水温,然后从大厅柜里取出一个小药箱,找出几颗退烧药和感冒药丸来,看着她顺从地服下了。他俯身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也是为了你,我死活下不了定居美国的决心,去了,我又回来了。总想着,有一天会再见到你。可是,我没想到,再见了,你却已经嫁做商人妇!”他说完,眼里已经泪光闪耀。
她不敢看他的脸,胆战心惊地,怯怯地说:“不是这样的,我结婚才两年。以前,我一直不想结婚。可是,我的母亲说,女人是经不起岁月追赶的。”
他坐下来,恨恨地说,当年,你不该订下那个10年的约定,要不,我们不会分开。
10年过去,在异国他乡艰苦忙碌的求学生涯里,他也想把星儿忘记,他试图去爱其他女孩子,但是每次都以他的临阵退缩而无果而终。最后,他才真正明白,他不能没有她,一辈子不能没有。她也知道,她不能忘记他,永远不能。
那个浓墨重彩的女人,只不过是同事安排的一次相亲,他为了照顾面子,敷衍她去看了一次戏而已——可是她也有优点的,那就是从来也不懂得伪装自己,是个毫无心机的傻乎乎的女人,一听音乐就会睡觉的,其实她不是星儿所想的素质低,她学理工科,对文艺缺乏兴趣。。
可是,他们得感谢她,不是吗?否则,也许到了今天他们也还没有见面呢。
“在我尚还美丽的时候,我们重逢了。再过几年,我就老了呢。”她感叹地说。
“老了,我也爱你,今生就只爱你,你再也不能跑掉。”他说“10年过去,你比以前更美了,在我心里,你不会老的。”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么让她感动的话,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蹲下,温柔地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她却越哭越大声。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累了,她趴在他的怀里,睡了。
他捧起她的脸,温柔地开始吻她,吻她的泪痕,她的额,眼睛,睫毛,鼻子然后,他的吻重重地落在她的唇上。
她低声地叫了一声,醒来了,睡眼朦胧地看着他,仔细看了是他,立刻欢喜无限地投入了他的怀抱,他紧紧地、紧紧地抱着这个失而复得的、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失去的女人,久久地,久久地不肯松开。他们不去管明天会怎样,也没有去想。眼前他们是彼此深爱的,如此难舍难分。明天也许会是个晴天呢。在那样的紧拥里,她突然想到了上次和他一起去喝咖啡,觉得他们的爱历经这么多年的磨难,尝尽了无数的悲苦,到现在终于品尝到咖啡一样的芬芳。
窗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露出了几颗疏星。他开了音响,是那首多年前她最喜欢的歌,苏芮的久别重逢:
往事历历久别重逢依然如往昔
所有的风雨都已随着梦想远离
往事历历久别重逢更加要珍惜
分享彼此的生命中,分享彼此的生命中
所有爱恨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