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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曰:天下雷行,物与无妄。——易经无妄卦
明代著作天变邸抄中记载了明天启六年五月初六日在北京西南隅王恭厂发生的一次神秘爆炸。文中记载:“忽有声如吼,从东北方渐至京城西南角,灰气涌起,屋宇动荡。须臾,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室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西及平则门南,长三四里,周围十三里,尽为齑粉,屋以数万计,人以万计”
这次爆炸的起因一直被认为由王恭厂存放火药引起的。据后人估算,此次爆炸的威力相当于一万至两万吨tnt,然而当时王恭厂存放的火药总数不过数万斤
“你就是碧眼儿方子野么?抬起头来。”
锦衣卫北镇抚使许显纯的声音低而飘忽,似乎从一口深井里发出来的。方子野心里有些恼怒,但仍然毕恭毕敬地抬起头,道:“属下正是方子野。”
周围站了许多人,都是锦衣卫的中高级官员。这些人都在看着他,这让方子野有些不安。作为一个新晋的无名小卒,不知道这个锦衣卫第二号人物紧急召见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以残忍闻名的许显纯找上谁,多半不是好事。
许显纯顿了一下,道:“本官已看过你的禀报,但还有些话想问你。”
“是,属下知无不言。”
“你与唐文雅可是夙识?”
这个名字突然又出现在方子野耳边,让他的心头猛地一跳。他躬身行了一礼,努力让自己平静地道:“禀报大人,唐文雅与属下同是武功院生徒,属下于去年十月间赴沙塘子运送给养,但事前并不知是此人在负责灭天雷之事。”
“你见过灭天雷么?”
太阳像一个火球挂在空中,没有一丝风。几株早就死了的树被沙子半掩埋起来,假如不是埋在沙子里的话,马上就会烧起来的吧。本来十月已是深秋,在北京城的话人们该换上夹袄了,但这里因为没有风,仍然酷热难当。听说白天虽热,一到晚上,却又冷得发抖“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说的就是这一带了。
为什么选在这么个地方?方子野跳下骆驼,拉了拉头巾,从骆驼背囊里拿出水壶来喝了一口。这里是肃州卫以西,一个叫沙塘子的地方。顾名思义,这里周遭百里都是沙漠,零星点缀着几块绿洲。作为大明帝国西北边陲与鞑靼土默特、土鲁番三边接壤的地带,百余年前这里套寇横行,数十年前则是俺答汗与大明军队交战过的地方。只是自从俺答汗被封为顺义王,不复为边患后,这里倒是一下子冷落下来。
也难怪,这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当战争结束后,谁也呆不下去了。方子野用牛皮靴踢了一下,脚下的沙子被他踢得飞扬起长长一片,沙子下,是一根已经枯干的白骨,也不知是人的还是战马的骨头。攻战杀伐近百年,前前后后死在沙塘子的人总不下于十余万了,随便哪一块地方都能在沙子刨出根白骨出来。他想不通武功院为什么要将雷部设在这种地方。虽然鞑靼已不为边患,但沙漠仍是强盗出没的地方,这里离肃州卫也有一段距离,假如真碰上什么事,肃州卫的驻军根本无法对这里有什么照应。何况肃州卫的军屯自给也困难,补给还得责令陕西行都司解决,每次又要专人押送,大为不便。
这里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可以保守秘密吧。方子野有些忧伤地看着这根白骨,想像着这根白骨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只觉唇舌间仍是干得像要冒火,正想再喝一口,耳边忽地响起了一个声音:“王大人。”
他抬起头。灼热的阳光晒得地面也升腾起热气,使得眼前看到的东西都有点变形。在这团热气中,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的人正向他走来。这人的长袍盖到了脚面,连头上也包着白布,看上去很有点诡异,身材不高,大概因为天热,连声音都有些尖。他迎上去,道:“在下方子野,见过唐大人。”
白袍人站住了。他看了看方子野身后的车队,又看了看方子野,忽然笑道:“碧眼儿!原来是你!”
方子野生具异相,双眼是蓝色的,有如胡人,因此外号便是“碧眼儿”只是这样叫他的,只有武功院的同僚。那些同僚都是他的前辈,因此才会用这个带点玩笑的称谓。方子野有些犹豫,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白袍人已经解开了蒙面的白布,道:“是我啊,唐文雅。”
白布下露出的,是一张年轻女子白皙光润的瓜子脸,与周围的荒凉完全不搭调。方子野只觉有种要晕眩的感觉,眼前这如花的笑靥出乎他的预料,他喃喃地道:“唐大唐文雅,是你!”
唐文雅的父亲是武功院元老,后来因公殉职,因此她只比方子野大一岁,却从五岁起就是武功院生徒,方子野进武功院时,她已经在里面学习了十年。方子野还记得刚踏入武功院时,在学堂里见到那张有点过于严肃的女子脸庞,还大大吃了一惊。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些话他也早听说过,发现武功院里居然有不缠足的十五岁少女,地位也丝毫不下于男子生徒,实在让他大开眼界。不过唐文雅第二年就正式加入武功院,后来便再没有消息。正当他要忘掉这个名字的时候,没想到所说的沙塘子唐大人,居然就是唐文雅。
唐文雅道:“当然是我。王大人呢?”
方子野道:“老师因为另有公干,未能抽身,故今番押送给养由我负责,唐唐大人。”
唐文雅一怔,道:“王大人有事?”正沉思着,身后的马帮头道:“方大人,快卸货吧,外面快热死了。”
方子野还没回话,唐文雅忽道:“是。老云,出来卸东西。”她扭头向方子野露齿一笑,道:“碧眼儿,你辛苦了,进去喝杯茶吧。”
方子野跟着唐文雅走进屋里。这里是块小小的绿洲,不过一两亩地,建了几座屋子,就几乎将绿洲都搭得满了。唐文雅倒了杯茶推给方子野,道:“王大人到底有什么事来不了?”
唐文雅所说的“王大人”是武功院的指挥使王景湘。武功院有三指挥使,王景湘在三指挥使中位列次席,方子野是他爱徒。因为此事极其重要,以前给沙塘子押送补给都是王景湘亲自出马,让方子野代替自己也还是第一次。
方子野道:“老师受命远行,无暇前来。”他沉吟了一下,看看四周,道:“唐大人,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唐文雅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喝了口茶,才道:“灭天雷。”
方子野抬起头,慢慢地道:“属下曾见过一次灭天雷。”
许显纯登时显得精神起来。他的手扶住椅子把手,身体向前欠了欠,道:“在沙塘子?”
“是。”方子野有些犹豫,但回答依然流利之极“当时唐文雅大人是武功院雷部成员,受命在沙塘子研制灭天雷,属下曾看过一眼。”
“当时你接到的真正任务是什么?”
方子野的心里又是猛地一跳,但脸色仍是平静如常,道:“依照武功院法度第二条”
“没有武功院了,”许显纯有些恼怒“你现在隶属锦衣卫。锦衣卫法度第一条,忠君报国,万事服从,你应该不会忘吧。”
“属下记得。”
“那你当时接到的任务是什么?”
方子野低下头,道:“因雷部研制灭天雷多年不成,属下受命查探唐文雅是否有所隐瞒。”
“为什么会觉得唐文雅有所隐瞒?”
方子野只觉后背有些寒意,但他仍然直直站着,道:“因为天启五年七月十三日,肃州卫兵备报告沙塘子地震,夜如白昼,其状有异,因此武功院怀疑灭天雷已经成功,但唐文雅有所隐瞒。”
“灭天雷是什么?”
唐文雅只是笑了笑,却不回答,反问道:“你这么想知道灭天雷?”
“我看过一点卷宗,说起成立雷部的源起。只是读了之后,实在难以置信。”
唐文雅站起身,从一边柜子里拿出一件白布长袍,递给了方子野道:“碧眼儿,穿上,风帽可以翻下来,把脸也蒙起来吧。”
这件长袍带着风帽,很是厚实,简直和棉袍差不多。方子野诧道:“这衣服怎么这么重?”
唐文雅正在把脸蒙起来,听得方子野的问话,道:“这衣服是夹层的,当中涂了一层铅粉。”
“铅粉?”方子野皱起了眉头。唐文雅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狡狯,道:“你不是想看灭天雷呢?带你去看看。不过雷石是种很奇特的东西,如果不穿这种衣服,那你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雷石?”
唐文雅没有回答,点燃火把推开了墙上的一扇门。这扇门看上去也只是寻常木门,可是推开时却显得极其沉重。门一开,里面是一条通往地下的甬道,与外面的酷热相比,里面要凉爽许多。方子野有些迟疑,道:“唐大人”
“别叫我大人了,”唐文雅扭过头,眼里带着一丝嘲弄“我虽然是个挂名百户,但一个女子,你也知道那只是个虚职。”
虽然已经把脸都蒙了起来,方子野的脸也不禁有些潮红。认识唐文雅时,她沉默寡言得有点古怪,没想到现在如此伶牙利齿。方子野还想再问,但唐文雅已经走了下去,他只好跟在唐文雅身后。
甬道很宽,两边都是石头砌成。走了两道门,里面越来越暗,唐文雅手中的火把已经只能照亮身前不多的一块地方。等推开第三道门,唐文雅这才站住了,道:“看,那就是灭天雷。”
借着昏暗的火把,方子野看到里面是个台子,上面放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铅盒。这铅盒不大,只和一块寻常的砚台一般大小,厚有两寸许。方子野想往前凑近了看看,唐文雅一把拉住他,道:“小心,不要靠得太近,雷石很危险。”
“这么小的雷石,大概大概才几斤重吧?”方子野在心里估算着,只觉得自己的估计没多大出入,抬起头看看唐文雅,却见唐文雅眼中含着一股淡淡的讥讽。
“有十五斤重。”唐文雅像是自语一般轻轻说着“这只是灭天雷的一半。”
那灭天雷有三十斤重了?方子野记得新铸的红夷大炮吃子十斤,吃药七斤,子药在一起也只有这灭天雷的一半多一点,看来灭天雷的威力是很大了。他叹道:“原来这么重,真看不出来。威力一定很大吧?”
他只是随口感叹,唐文雅却像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吃吃地笑起来:“你见过的火器之中,哪种威力最大?”
方子野沉思了一下,道:“应该是红夷大炮。”
“红夷炮的威力确实不小,”唐文雅的眼里仍然带着淡淡的嘲弄“如果灭天雷能够成功,那么红夷炮就像小孩子的弹弓不,连弹弓也不如,顶多是小孩子扔出的土块。”
佛朗机、虎蹲炮、红夷大炮,这些火器是大明神机器赖以取胜的利器。方子野曾见过红夷大炮试射,对这种声如震雷,一炮可将标靶打为齑粉的大炮印像极其深刻。他也听人说过,红夷大炮是当今世上威力最大的武器,即使在欧罗巴,最厉害的大炮也不过与红夷炮相埒。可是在唐文雅嘴里,红夷炮和灭天雷相比居然会连小孩子玩的弹弓都不如,那灭天雷的威力实在已远远超过了他的想像。他道:“灭天雷究竟是什么东西,威力有多大?”
唐文雅眼中的嘲弄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一片茫然。她喃喃道:“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什么。大概,”她看着这个这个洞穴的顶部,好像要透过厚厚的土层看到天空一样“大概,只能说那是神的最后审判。”
这是天学士所尊奉的圣经中记载的话。所谓天学,就是天主教在明代传入中国后的称呼。武功院中有不少人都是天学士,方子野的老师,三指挥中的王景湘便是一个,唐文雅也是,方子野还记得那时每到礼拜天,便见唐文雅和老师一起去礼拜堂做礼拜,只是他自己一直没能成为天学士。他几乎有些崇拜地看着唐文雅,这样的女子在寻常人家,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可是唐文雅对什么都像洞若观火,有一种远远超过她年纪的老成。方子野虽然不是天学士,但在武功院学习拉丁文时,就以圣经为课本,知道最后审判的意思。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道:“真有那么大的威力?”
唐文雅道:“上去吧。虽然放在铅盒里,但在这儿呆久了还是很危险。为了灭天雷,已经有十多个人死在这儿了。”
她转身向后走去,方子野跟在他身后。一走出地窖,唐文雅就把门紧紧关上,又给方子野倒了杯茶道:“漱漱口,吐掉,别喝下去。”
“灭天雷究竟是什么东西?”拉开蒙面的布,刚把一口水吐掉,方子野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唐文雅已经坐了下来,道:“万历四十六年肃州卫兵备李应魁向甘肃巡抚禀报,六月二十九日午时宁远堡东北天鼓如大炮震响一声,往西北去。红崖堡地展二次,有声如雷。这件事,便记在祁大人日记之中。”
甘肃巡抚祁光宗虽不是天学士,但与天学士交往甚密,曾为利玛窦的万国舆图作跋,方子野也听说过这人名字,先前也在卷宗里看到祁光宗这段日记的摘抄。他道:“这只是寻常地震吧。”
“邸报中是说地震。不过,当时李应魁曾带回一个幸存者,他说的却是另一番话了。”
唐文雅又喝了一口茶,像说书人一样顿了顿。方子野再也忍不住,道:“那人说什么了?”
“雷石。”唐文雅晃了晃杯子,看着杯中茶叶在里面打转,轻轻地说着“他们发现的,就是雷石。”
那还是万历四十六年的事了。那年六月二十九日,一支驻守肃州卫宁远堡的五人骑兵队例行巡逻,向东进发。宁远堡在祁连山北麓,正是鞑靼、土鲁番与大明三方交界的地方,是鞑靼北行要道,因此宁远堡虽然地处偏僻,仍然不可废除。
宁远堡就在沙塘子以西,他们进入的正是沙塘子。因为由祈连山挡住了湿热的南风,沙塘子这一带越发荒凉干热,一年都下不了几场雨,长着些骆驼刺的地方就算是个绿洲了。因为太偏僻,即使是在戍卒口中传为畏途的肃州卫,驻守宁远堡也是件苦差事。
六月底的西北正值酷暑。五个人围绕着宁远堡巡逻了二十余里,已是筋疲力尽,人困马乏。正要回去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倒霉的事——五匹马的马蹄铁同时碎裂了。
马蹄铁时间久了会碎裂,那也不稀奇。倒霉的是,五匹马的蹄铁居然同时都有碎裂,而当时宁远堡的备用蹄铁都已用完,本来准备回去打制几副的。肃州卫一带因为没有官道,路上碎石沙砾很多,发现得也迟了些,有三匹马的蹄子已被碎石割伤,想要撑回去已不可能。好在蹄铁也不是什么难打的东西,有块铁砧,加上一个炉子,一个熟练的铁匠便可打出也容易,而五个戍卒中有一个就是铁匠出身。只是马蹄的形状都不一样,钉蹄铁时非得现打现钉。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先从别的马蹄上拆下完好的蹄铁来凑成一副,钉在一匹马上,让一个人赶紧回去带回工具和熟铁块,当场打制,再一起回到宁远堡。
这样一来一去,得拖上一整天,在野外呆上一天,不渴死也晒死。幸好一个戍卒及时发现了一个山洞。祈连山绵延千里,这样的山洞数之不清,这里有座小山,是祈连山的一条余脉,那个山洞就隐在山脚,并不甚大,但呆上四人四马还是绰绰有余。于是几个人将马匹都牵进了那个山洞里,准备在那里窝一晚。
一进山洞,一个戍卒意外地发现墙上嵌了一块硬物,相当柔软,用石头都能砸出痕迹来,很容易就挖了下来。这块东西相极其沉重,鸽子蛋大小小一块,居然有好几斤的份量。同样大小而又有那么大重量的,据他们所知只有铅块或黄金。万历年间矿税大兴,举国上下到处都有开矿挖金银的,这几个戍卒虽然连字都不识,却也听说过有人在砂砾间找到大金块的故事。兴奋之余,几个人马上在山洞上下找了个遍,又找到一些,都是黄褐色的沉重金属。
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金子?几个人大大争执了一番,觉得这些东西绝不是铅块,因为铅苦金甜,这几块东西舔起来隐隐有些甜味,颜色也和铅大不一样,显然就是金子了。那些金块一共总有三四十斤,五个人分,每个人都可以分到六到八斤,万历时金银比价为七八换之间,六斤金子可以换到七八百两白银,而当时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两石大米,七八百两银子足以做个小富翁,当时戍边士兵的月饷不过九钱银子。这个诱惑力不可谓不大,但大明从洪武朝起就严禁私采黄金,一旦发现,以偷盗论处,因此这五个戍卒决定隐瞒下来。为防有人私分,又决定将这些金块融成一个元宝,等戍边期满,再五人均分。
于是五个人说好,推举出一个叫林土秀的骑马回宁远堡带东西回来,其余人都在这山洞等他。林土秀当时也不疑有他,骑马就走了。刚走出十余里,宁远堡的遥影在望时,突然觉得大地一颤,座骑也失了前蹄,将他摔倒在地,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巨人在林土秀后背猛推一掌。等林土秀转过头看时,远远地看见那里有一道黑烟升起,像一个硕大无朋的黑色蘑菇。
“像个黑菌子,碰到天了。”林土秀是这样说的。
这道烟柱就像从噩梦中冒出,在林土秀二十六年的生命中,连想都没想过有这样的事。看距离,正是那四个人藏身的山洞处。他不知道那四个人是怎么弄出这样的烟柱来的,沙塘子一带很少有风,但现在他耳边却是狂风呼啸,风声尖厉得仿佛要将他的耳朵割下来,脚下的大地也仍然在不住地震动,以至于连小石子都跟活了一样四处跳动。这副奇异的景像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林土秀眼里看来,就和坠入一个噩梦没什么两样。不知不觉地,他嘶声叫了起来,叫得连自己都听不到——直到耳朵里都流出血来。
震颤过了许久才算停止。等林土秀回过神来,天空已黑了半边。那并不是因为天黑的缘故,他们一早出发,现在顶多也才刚过正午,天变黑是因为那团黑云在慢慢扩散,已经遮住了半边天空。风还在刮着,不过小了许多,吹来的风也热得发烫,只是天空中却似乎要下雨了。沙塘子这一带很少下雨,一年也下不了几场,但一旦下雨,路面就会泥泞不堪,难以前行。林土秀发现了自己所处的困境,顾不得再害怕,跳上马飞奔回去。但还是没能赶得上,他跑到离宁远堡还有三四里时,天降暴雨。
这场雨中夹杂着大量黑灰,落在身上把衣服都染黑了。也许是云中有这些黑灰的缘故,天空暗得叫人害怕,即使是白天,也和深夜没什么两样。等林土秀逃回宁远堡时,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这一躺就是一整天。第二天,林土秀觉得疲惫不堪,额头烧得发烫,仍然站不起来,连那匹马也病倒了。等两天后从奉肃州卫兵备李应魁之命赶来查看的士兵抵达宁远堡时,发现林土秀躺在坑上,一条精壮汉子已是半死不活。这场地震虽然离肃州卫甚远,但就算那里也感到了地面的震动。那些士兵询问之下,林土秀结结巴巴地说了前因后果,自认是因为他们五人起了贪心,遭了天谴,故有此报。
由于林土秀病情严重,那些士兵准备将他带回去肃州卫救治。另外这次地震未免匪夷所思,照实禀报,李应魁准不会信,只有让林土秀自己说明。只是林土秀病情太重了,离开宁远堡二十里,刚到达先前他们发现山洞的所在,林土秀便因为病势加剧而亡。那里原先有一座十余丈高的小山丘,却因为这一场地震被夷为平地。几个士兵咋舌之下,只好将林土秀的尸骸就地掩埋,觉得那准是死在这儿的另四个袍泽的缘故。虽然他们尸骨无存,却仍不放林土秀这幸存者走掉。
“怀疑唐文雅已经研制成功,却隐而不报么?”
方子野顿了顿,道:“是,大人明鉴。”
许显纯的手指又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他想了想,道:“为何要隐瞒?灭天雷成功,雷部糜费国家财物之罪便不能成立,立下这等大功,唐文雅纵是女子,一样可以加官晋爵,对她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她为何要将此事瞒下来?难道,她是奴酋早就伏下的暗桩么?”
方子野道:“大人明鉴。”
许显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大概觉得自己一语中的,大是得意。他道:“你写下的查探结果我已看过,但其中颇有疑问。雷部在沙塘子前后已逾七年,七年中换过三拨人手。不论成败,这些人应该留下大量记录方是,但事后你带回来的却是些帐目出入之类无关紧要的东西,有关灭天雷的少而又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方子野面不改色,道:“属下以为,是被唐文雅销毁了。”
“她为何要销毁这些纪录?”
“属下不知。”
许显纯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喝道:“你真的不知?”
“确实不知。”方子野的脸色仍是丝毫不变“属下怀疑,唐文雅已看透属下的真实用意。”
“是你言语中露出破绽?”
“唐文雅聪慧过人,她看出属下言语中的破绽,也大有可能。”
许显纯沉吟了一下,道:“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隐瞒此事?”
方子野稍稍有些犹豫,马上道:“属下以为,唐文雅是知道了杨御史入狱的消息。”
“杨涟?”许显纯一怔“杨涟与唐文雅有什么关系?”
“唐文雅自幼失怙,杨御兄与她亡父乃是知交,当初也是杨御史将她托付到武功院的。”
都察院御使杨涟,因为弹劾九千岁弄权误国,于天启五年七月入狱。负责此事的,正是作为九千岁心腹的许显纯,杨涟被投入的也正是北镇抚司。许显纯听到此处,已极是恼怒,喝道:“方子野!唐文雅一直在沙塘子,她怎会知道杨涟下狱之事?是你告诉她的么?”
“应该是属下。”方子野不等许显纯发作,抢道:“属下去沙塘子前,并不知要见的便是唐文雅,也不知道她与杨涟之间的干系。”
许显纯还没来得及发作,话头就被方子野堵住,噎得说不出话来。他长长吁了口气,道:“知道杨涟的事后,她就将那些资料统统付之一炬?”
方子野道:“多半如此。但她隐瞒得极好,属下先前竟未发现丝毫破绽,以至于功亏一篑。”
许显纯又沉默了半晌,方道:“难道她什么都没有跟你说么?”
没有说么?方子野默默地想着。
不,她说了,说了很多。
“你还在听么?”看到方子野有些心不在焉,唐文雅嗔道。
她的口才并不算太好,但声音柔美清脆,如乳莺初啼,很是动听,方子野倒有些听得呆了。其实这件事的始末他早在卷宗里看熟了,那里的记载比唐文雅说得更是详细。听唐文雅在嗔怪自己,他讪笑了笑,道:“在听,在听。后来呢?”
“从祁大人处得知这个消息,武功院对此极感兴趣。六月二十九日,武功院的地动仪也测到西方有震,但这一次地震居然没有余震,迥异寻常,倒更似一场火药引起的爆炸,因此在万历四十七年二月间,冯计都师兄提议到沙塘子实地勘查。”唐文雅指了指门外,道:“这几年这儿沙子盖了厚厚一层,现在是看不到了,当时冯师兄来时这里整个凹下丈许,有如一个锅底,底下的沙子都成了黑色,而正中一块更是连沙子都烧结成琉璃状。冯师兄和几个同僚经过七天详细勘查,断定这并非一次普通地震,而是爆炸。”
方子野有些迟疑地道:“是是雷石引起的?”
唐文雅又啜了一口茶,微笑道:“当然。只是冯师兄那时还不知道雷石,他就用了个笨办法,选了那块凹地,以两径相交,找出爆炸的中心,然后从中心开始向四周发掘。他的运气很不错,只挖了一天,就发现了一些被熔成一团废铁的刀剑之类,证明这里确实就曾是那林土秀所说的山洞,那四个戍卒曾躲在此间。只是他仍然不知道那四人究竟是怎么引起这一场大爆炸的,于是冯师兄再挖下去,希望能够找到林土秀所说的那种极重的东西,他觉得这一场爆炸定然与这些脱不了干系。”
方子野道:“他找到了?”
唐文雅摇了摇头,道:“什么也找不到。那儿原是一座小山丘,另一边是沙地,现在山丘已被夷平,只剩一个石台,更是难找。冯师兄招募民夫挖了两个月,一无所获。他仍不死心,还想再挖,但他带的这群人却突发疫症,一多半人都恶心欲吐,开始掉头发。民夫觉得这定是亵渎神明,以至遭到诅咒,在死了两个人后都一哄而散。冯师兄虽然不信这些,但他的病情也越来越重,只得回来。可是回到武功院后,药石无灵,只撑了两个月就过世了,第一次勘察以失败告终。”
当时方子野还不曾入武功院,自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他来时只听说武功院损失惨重,不少人都丢了性命,这也是他能破例入院当生徒的一个原因,看来与唐文雅说的也有干系。他道:“这件事并没有完,是吧?”
唐文雅道:“正是。冯师兄临死前,向姚指挥使上书,要求加派人手,彻底追查此事。他将此事前后因果详细说明,雷石这名字也是他取的。虽然他一无所得,但此事的头绪已被他理清,后来能够成功,冯师兄厥功甚伟。姚大人因冯师兄所请,当即请胡先生出马办理此事。”
唐文雅所说的“胡先生”是一个欧罗巴传教士,方子野听自己的拉丁文老师鲁谛诺说起过此人,但这人的结果却语焉不详,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也受命去查清雷石之事了。方子野道:“胡先生查得如何?”
唐文雅道:“胡先生也未能查清。不过,他倒是查明了冯师兄和那些人所患之病,正是雷石引起,唯有铅能解之。可惜胡先生虽然查明此节,自己却也未能逃过这一劫,一样得了病。与他一同前来的三个死了两个,一个趁病情尚未发作就离开此地,才算保住一命,但四股溃烂已尽,成了个废人。”他顿了顿,又道:“然后,我和武师兄、钱师兄、甄师兄四个才受命来到此间继续追查。”
方子野松了口气,道:“你总算查明了。”
唐文雅脸上却闪过一丝痛苦之色,道:“虽然查明了,但代价也极大。我们四人同来,商议之下,觉得雷石本来生在洞穴壁上,那一场爆炸过后,定然已成为齑粉,因此以淘金之法,取坑底沙砾淘洗,说不定能有所收获。这里没有河流,水只能让人运来,这一趟差事当真苦不堪言,淘出来的也是一些奇怪的金属粉末,里面夹杂种种杂质。我们想尽办法,像用磁石吸去铁屑,以汞抽去铜粉,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还是取不出纯净雷石。直到最后,武师兄想出一个妙法,终于将雷石从中取出,只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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