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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禽择木而栖,苍鹰尚且选择了君昊天,胜利是属于北军的。

    三通战鼓,好像远古巨人的怒吼。北军的骑兵,在地上滚起黄尘,一道黑色的铁幕往城墙下拦去。巍巍城墙上,旌旗挥舞,顿时锽箭如云。

    人头攒动之中,一身金甲之人在数百骑的簇拥下,披荆斩棘,冲在最前方!他手持一把黄金矛,横拦竖刺,所向披靡,是先锋崔元直!

    潼关初见,无忧便识出他有将才。此次南伐,便是他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

    城楼上的弓弩手们不断的射中北军的士兵,但虽然每一丈都丢下同伴的尸体,天朝骑兵们依然冲锋,那些没有了主人的战马也还在狂奔向前。他们逐渐向城门靠近,猛烈地撞击着看似坚不可摧的城防!

    人们激战,残杀,砍掉马足,刀剑刺向所有活着的生物。天朝人就像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守城的南军也不甘示弱。厮杀在僵持,箭羽漫天,中箭的骑兵们纷纷下马,徒步拉扯,削去南军的脑袋。无忧已然看不见血,日光为冷兵器的寒光所盖,天地间灰茫茫地只映照着一个字"杀"!

    激战延续至正午,军士跪报:"皇上,我军后方起火。"

    无忧探出头去:乌云滚地,万股黑烟,从北军绵延的背后冒起,不知什么。被风卷到黑云之上,蜷起来,像是枯枝败叶。

    火光终于化成万千散星,又有满面烟尘的军士来报:"皇上,南楚主力大军赶到,离我军战场不到一百里。"

    君昊天坐在马背上的身体绷紧,脸色发白,似乎竭力支撑。

    无忧暗暗在心里发怵。以北军之势,到日暮必然攻下兖州城。但没想南军行军速度如此之快,日夜兼程,竟在正午便赶到了战场。

    御驾随行众臣开始小声议论,有人在私下建议退兵。主军军心涣散,则必然影响前方冲锋的先锋军。

    君昊天凝起了眉,冷冷回身,炯炯双目扫过议论的众臣。那眼神似冰刃,让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闭了口。他不语,仍旧紧张地注视着前方战情。

    主军中,画角被吹响了,酣烈的战争,被这种豪迈的呼唤一波波再推上云霄。以至于战马的冲击,如入无提防之境。马匹的光滑皮毛,军士的铁甲,护心境,还有刀剑,在阳光下,好像无数条在闪光的惊急湍流,无忧心中,顿时充满了开天辟地的勇气。

    这时,兖州不可撼动的城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从城中杀出一队人马,与崔元直的锋头逐渐接近,水银泻地般,就在感觉的刹那,尖刀已经插入北军的中军,无孔不入。

    与此同时,军情再次来报:"报--兖州城内杀出一支骑兵,冲乱我军阵型,势不可挡!"

    无忧看见,君昊天的身体猛烈地震荡了一下。他抓住爪黄飞电的马缰,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冷静:"冲锋奇兵由谁率领?"

    "回皇上,是南楚振威将军楼万里!"

    "楼万里"这个名字一出,君昊天再次被震慑。

    他攥得拳头发白:"楼万里何时到了兖州城?"军士答不上来。

    连无忧都听说过南楚振威将军楼万里的名号。他是前朝战神楼广澜的义子。南楚多年积弱,若非楼家坐阵征战南北,只怕早已被天朝蚕食。

    据线报,楼万里作为北伐主将,一直与南帝炎落宇同营,何时已经暗中到达了兖州?

    这一消息,对君昊天来说不异于重大打击。正踌躇间,北军后方喊杀声震天,南帝主军已经赶到!

    中军立刻沸腾,关于撤兵之说愈演愈烈。君昊天也陷入了挣扎,是继续强攻,作垂死一搏,还是保存实力,暂且退兵?

    远方,楼万里的冲锋骑兵已与崔元直绞斗到一起。崔将军盔甲染血,身负数道伤口,依然鏖战不退。无忧看得牙齿发颤,不由地也攥紧了手心。

    是战?还是退?

    君昊天目光冰冷,将自己腰间一块白玉佩解下,用力丢在地上,白玉登时碎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昂首坐在马背上,斩钉截铁地宣布:"传令三军,全力攻城!敢有后退者,斩!"

    中军立刻死一般宁静。无人再敢提退军,但战况依然不乐观。

    西北处,又起火光,北军派遣第一波攻城的士兵已经死伤殆尽。第二波第三波冲出的士兵在鼓声中呐喊。

    狼烟弥漫,山河剧变。

    只听中军中,好像发出了千百人齐声的惊呼,北军的旗帜都在那声呐喊中滞了片刻。

    君昊天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猛然挺直了背,英俊的脸孔上有几分怀疑。

    过不多久,又有人来报:"皇上,先锋崔元直将军战死。"”

    崔元直,那正直果敢的将军......无忧手一震,君昊天的面色也沉了下来。

    南楚大军从后方赶至,兖州城上,焦黑燃烟的旗帜忽然撤下,换了一面金色的大旗。登时间,鼓声大作,兖州城城门大开,上千的士兵长龙从城里杀出,好像干渴许久的巨龙,终于可以一口吸干这污秽腥臭的海水。南军首尾相连,北军已成骑虎之势,进退两难。

    君昊天倏地拔出腰间佩剑,两腿夹着马肚子,便要催马亲自上阵。

    军中老臣以身体挡在马蹄下:"皇上,您乃是天子之躯,若有个意外......"

    "让开--"君昊天的眸子凝着火光,断臂残肢在他眼前滑落,他果断地扬起了剑。

    那老臣却抱了必死的心,抱着马腿一动不肯动,布满鸿沟的脸上老泪纵横。

    无忧终于忍不住站出来:"皇上......撤兵吧。"

    君昊天愕然地回首看她,眸子里闪着孩子般脆弱的水光。他好像不相信自己会败,苍白的脸上全写着不甘心。

    "僵持下去,你会继续损兵折将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忧走上前,勒住了爪黄飞电的马缰。

    "放手!"君昊天冷冷地俯视她,"朕不会输。就算战到一兵一卒,朕也不会认输。"

    他说话时,牙齿紧紧咬住了唇。鲜血,缓缓的,从他唇齿间渗出来。

    "皇上......"整个中军,众将群臣齐齐跪下,哀诉般呼唤着。

    君昊天孤独地在马背之上,望着遍地跪伏的臣子,忽然有一种天地怆然的悲凉感。

    他的背脊,像一座风霜雨打的雕像,久久地挺直不动。

    最终,手中宝剑颓然坠落,他阖起了眸子:"......撤兵吧。"

    无忧提着的一颗心也随着他的这句话而终于落定。她缓缓松开了马缰,咬着发白的嘴唇,对君昊天扯开一抹艰难却自信的微笑。

    点头,是对他勇气的嘉许。

    男儿顶天立地,当拿得起放得下,敢于逐鹿天下,就要有面对失败的勇气。

    "君昊天,今天,我见证了你的失败。但它不会是终点,而将是一个新的起点,真龙,必有一天将龙腾九霄。"

    山风猎猎,她毫不介意两人身份的云泥之别,直呼着他的名字。

    马背上的男人似乎茫然了。但他眼底的不确定只是一瞬间,当御驾的大旗在上空挥舞时,他迅速地张开臂弯,把无忧带上了他的马背。

    "朕记得你今日的话。兖州洛水,碧海青天见证:我君昊天,必将东山再起。"

    马鞭重重地落下,如同他的每一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北军仓皇撤兵,战马哀号,乌鸢啄场。连无忧的头顶也有一只。她心下厌恶,身后的君昊天盘马弯弓,一箭射下那只不吉利的飞禽。乌鸢坠落。

    他们脚底的大地,在夕阳映照下,好像一片片凝血的紫色斑驳。血,只有血。

    "皇上,南军追来了--"

    一个老将拼死地向这里嘶吼,他刚说完,背心立刻被一支利箭贯穿!

    无忧惊惶地向四周看,除了南帝率领的战车步兵和兖州城里冲出来的骑兵,哪里还埋伏有弓弩手?

    这时,血色天空忽然被团团黑影遮挡,在山丘两翼的树丛中,蓦然冒出无数南军旗帜!先前战报说南军主力兵分两路,一支由炎落宇亲率渡河,另一支绕山路赶来,就是这队弓弩手?

    这可真是一支天降奇兵!

    那报信的老将军奋勇向南军弓弩手埋伏的高地扑去,当他攀上高地时,全身中箭如同一个刺猬,但还是向着弓弩手隐蔽的土垛爬。他口中还在呼喊着"护驾""杀敌",无忧突然有些难过。她合上眼皮,又强迫自己注视那个人。

    身后君昊天未对她说一句,只是用坚实的臂膀紧紧环住她,对着突围的众将道:"冲出去--"

    山谷间回荡着将士们用生命呐喊的"是--"!

    残存的骑兵围城一个圈,将圣驾保护在其中,车轮般滚动前进。四周暗处飞射的箭羽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人生存的希望封闭在其中。

    倏地,一阵疾风掠面,君昊天压着无忧的身体伏在了马背上,耳畔劲风呼啸,那利箭似乎就擦着头皮飞过,无忧惊出了冷汗,转眼去看谁能如此精准地射中圣驾--

    老树虬枝中,头顶草编伪装的少年们手拉弯弓,怀抱半月,飞箭接连射出!少年的眸光好像染了战场的血,炽热滚烫,在那其中,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肃杀严冬,无忧却好像看到了明艳的桃花绽放、落英缤纷......

    不,不会的......无忧剧烈摇头,遏止了自己诡异的想法。

    就在这时,一道光束从天空划过,突围的上千骑兵欢呼起来!无忧抱着马头,圣驾的最前方,一片光明,好像开放了一朵血色之花。

    他们终于突围出去,北军的大营就在视线所及的前方!

    光线渐弱,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

    君昊天放慢了马速,战场上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只剩下无数人临死的呻吟,捶打着人的神经。无忧不愿意看,因为在这黄土地上,流下了太多战友的鲜血。

    傍晚,军营里生起了火,从战场九死一生归来的士兵们,聚在火堆前擦拭血污,包扎伤口。

    他们不辨肤色的脸上,只有漆黑和浓稠,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地上,唯独那一双瞳眸,在火光照映下,反映着生命的跃动,证明他们--还活着。

    整座大营,死气沉沉。没有人愿意说话,也鲜少有人走动。

    伤兵云集处,腐臭冲天,让人宛若早入炼狱。少数垂死者的呻吟好象从冰窟里传上来,无人去安抚。死神在伤兵们的身体边徘徊,轻慢晃动他黑色的翎毛。寒冷之北国,伤员身上的血汗被风吹固了,又被点燃的火堆所烤化。年轻人们的身上,总有这样那样惨不忍睹的伤口,可是他们中不少神色倒平静,似乎朦胧中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或者梦见了自己所爱的女人。

    军医们仓促忙碌,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受伤者太多,他们穷于应付。天朝军队,强悍百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行走的伤兵,一律抛弃。因此在这里看不到那些大腿上受创,或腹部中箭的伤员。

    无忧的背脊一直在发抖,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她仿佛置身于修罗地狱,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光明。胃里翻江倒海,她难以支撑地跑出了伤兵营。

    蹲在一个僻静的军帐角落里干呕了半晌,才缓过气来。抬起头时,脸色已惨白如纸。

    在现代,人们往往重视胎教,但她想起腹中的宝宝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孕育成长,就觉得万分心寒。

    她方要起身,围营的栅栏上,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扬蹄飞入,马上之人将她一掠而起!

    无忧"呀"地一声被横放在马背上,她只看了那人的眼睛,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一定是不要命了!竟然单枪匹马来闯北军大营!

    照夜狮子撒开四蹄,越过丈许的溪涧,水花溅到无忧的脸上。背后,军帐里开始骚动,有人大声地喊"抓奸细--"!

    "炎之陌,你疯了!"无忧在马背上叫他。

    炎之陌的颧骨都瘦削下去了,但他的脸庞更加坚毅。他不回答,小腿猛夹马肚子,催马越过一坡坡高地,眼见龙门军营在视线中越来越远,照夜狮子终于停止了狂奔。

    他勾魂摄魄的眼眸不似原来那般澄澈,桃花迷醉,却更加深邃,映着些无忧也看不懂的东西。无忧叫了他几声,他眸子才转过来:"我说过会亲自带你走。"

    无忧吸了口气,打断他:"别胡来了,你想再一次被抓住么......"

    唇蓦然被封住,他竖起了一根食指,按在她唇间,"嘘"了一声,随之眉眼微扬,淡淡一笑。

    惊天动地的从军营里跑出来,现下突然安静了,倒让人不习惯。洛水河顺着山势蜿蜒,在身畔欢歌注去,浪卷涛惊。落叶凋残,直顺流北方飘去。两岸青山,好似一个铁瓮,就等着鱼嘴飞沙,在宝瓶口伏魔降妖。

    炎之陌拿开了手,转而张开双臂,用力地把无忧按进怀中。他的手臂那样坚实,好像要把她按入体内,和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一样。

    无忧用力地拍打他胸膛,可他岿然不动:"你弄疼我了......"

    身前的男人好像忽然变成了脆弱的孩子,拥着她不住地颤抖,他的臂膀那样有力,怀抱里却空虚得让人害怕。

    "你没事......幸好你没事!我离开京城就后悔了,我回去找过你,可你被带进宫了......如果你出了事,我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我是宁可自己死也不愿意你为我受伤啊......"

    他的声音颤抖,下巴搁在她纤细的肩上,每一个字,都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吐出。

    无忧深吸了口气,心忽然变得纷乱如麻。这个傻瓜......居然回去找过她,君昊天所有的人马都在四处堵截他啊......

    许久,抱着她的男人才平复了身体的颤抖,依然眷恋地拥着她:"我做梦都在等这一天,亲自带走你。大哥不让我出征,我在昭阳殿前跪了三天三夜......这次我秘密带领弓弩队,在天霰谷伏击君昊天,但我没想到你与他同乘......我怕伤了你,下令不许射杀主帅,因而错过了杀他的最好时机......"

    无忧全身一颤,立刻如坠冰窖。在他们撤兵的路上伏击的果然是炎之陌,那一双桃花绽放的眼睛呵......她不由暗暗伤感,本以为九死一生,逃过追击,却原来是炎之陌手下留情。

    思绪间,山谷外雷鸣般轰响,层叠的马蹄声卷入谷口,振聋发聩。北军追上来了!

    无忧迅速推开炎之陌:"你别发疯了,赶快走,在这里被抓住神仙也救不了你!"

    无忧的话似乎深深打击了他,他的眸光颤动,脸上好像酝酿着一场风暴:"北军吃了败仗。我说过,君昊天送给我的,我一定要加倍奉还!我不仅要带走你,还要亲自取君昊天首级!"

    他说着,取下马背上悬着的佩剑,在月光下唰地拔出剑鞘,泠泠剑光好像黑暗里睁开的狭长眸子。

    为何?他为何不肯走,还如此不自量力地要以一敌众?

    无忧皱紧了眉,正要开口再劝,忽然被炎之陌左手一拉,圈进了怀中。身形甫定,背后便传来骇人的冰冷声音:

    "放开她!"

    月光下,君昊天一袭黑色战袍,包裹得他像一座黑色的山峰。他手中的剑闪着寒光,正指向炎之陌,在看到他左手紧抱着无忧时,脸上好像蒙了层霜,眉目眼角挂着残忍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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