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哈勒尔自传第七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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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青年帽,向她致意,罗莎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她微微一笑,文静地还了礼,昂起头,缓慢、稳重、高傲地向前走去,我目送着她,向她投去千百种相思、要求和敬意。
这是三十五年前一个星期天的事。此刻,当时的情景又一一出现在我的眼前:山丘和城市,三月的春风和嫩芽的气息,罗莎和她棕色的头发,越来越强烈的渴望和甜蜜而使人窒息的害怕心情。一切都跟当时一样,我仿佛觉得,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爱罗莎那样爱过别人。这次,我想以不同的方式接待她。我看见,她认出我时脸上一下子泛起了红晕,竭力掩饰自己的羞涩,我立即明白,她喜欢我;这次重逢意味着什么,对她和我都是相同的。我不再像上次那样摘下帽子,那样庄重地站着让她从身边走过。这次,我克制了害怕和困窘,听从我的感情的命令,高声喊道:“罗莎!你来了,啊,美丽漂亮的姑娘,感谢上帝!我多么爱你。”这也许不是此刻可说的最聪明的话,只是这里不需要才智,这几句话完全足够了。罗莎没有摆出一副贵妇人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去,她停住脚步,看了看我,脸色更红了。她说:“你好,哈里,你真的喜欢我?”她健壮的脸上那双棕色眼睛活活有神,发出一种光彩。我感到,自从那个星期天让罗莎从身边跑掉那一刻起,我以往的整个生活和爱情都是错误的。混乱的,充满了愚蠢的不幸。现在,错误得到了更正,一切都不同了,一切又都变好了。
我们伸出手,紧紧握着,手拉手地慢慢向前走去,感到无比的幸福。我们都很窘,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加快脚步跑起来,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来才停下。我们始终没有松手。我们两人还是孩子,不知道互相之间该怎么做,那个星期天,尽管我们没有亲吻一下,但我们都觉得无比的幸福。我们面对面站着,喘了一会儿气,在草地上坐下,我抚摸地的手,她用另一只手羞答答地抚弄我的头发,我们又站起身,比试谁身体高,我比她高一指,但我不承认,说我们完全一般高,上帝决定了我们是一对,我们以后要结婚。这时罗莎说,她闻到了紫罗兰的花香,我们跪在春天矮矮的草地上找紫罗兰,我们找到了几支短柄紫罗兰,每个人都把自己找到的紫罗兰送给对方。天渐渐凉了,阳光斜照在岩石广,罗莎说,她该回家了,我们两人都有凄楚的感觉,因为我不能陪她回去,可是我们心里都有一个秘密,这秘密是我们所占有的最可爱的东西。我仍站在上面的岩石上,闻着罗莎送给我的紫罗兰。我脸对着山下,在一块陡峭的岩石上躺下,看着下面的城市等待着,终于看见山岩下她那可爱的小小的身影出现了,看着她经过水井,走过小桥。我知道,现在她回到了家里,穿过各个房间,而我躺在这面,离她远远的,但是有一条带了把我们连在一起,有一条河流从我这里通到她身旁,有一个秘密从我身上向她飘去。
整整一个春天,我们常常见面,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有时在山_上,有时在园子篱笆旁。丁香花开始开花时,我们羞怯地第一次接了吻。我们这些孩子能够给予对方的东西不多,我们只是轻轻地吻了一下,还缺乏激情烈火,我只敢轻轻地抚弄她耳边松软的头发。但是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都是我们在爱情和欢乐方面所能做的。我们小心地接触一次,说一句幼稚的情话,不安地互相等待一次,我们就学到一种新的幸福,我们就在爱情的阶梯上又攀登了一级。
就这样,我从罗莎和紫罗兰开始,在更幸福的星光下,又一次经历我的全部爱情生活。罗莎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伊姆加特,阳光越来越炽热,星星更加欢乐,而罗莎和伊姆加特都不属于我,我必须一级一级地往上攀登,去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多多地学习,我只好又失去伊姆加特,失去安娜。我又一次爱上我青年时代爱过的每一个姑娘,我能引起她们每一个姑娘的爱情,给她们每个人一点什么,也从每个姑娘那里得到一点礼物。以往只在我的想象中存在过的愿望、梦想和可能现在变成了现实,让我亲身经历了。噢,你们这些美丽的鲜花,伊达和罗勒,所有我曾经爱过一个夏天、一个月或者一天的姑娘!
我明白了,我就是先前看到的那位向爱情之门冲过去的、漂亮赤忱的小青年,我现在尽情享受我的这一小部分,充其量只不过是我的整个人和生活的十分之一或千分之一的这一小部分,让它成长,让它丝毫不受我的所有其他形象的拖累,不受思想家的干扰,不受荒原狼的折磨,不受诗人、幻想家、道德家的奚落。不,我现在只是情人,其他什么也不是,我呼吸的只有爱情的幸福和痛苦。伊姆加特教会了我跳舞,伊达教会了我接吻,最漂亮的伊玛是第一个——那是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们在树叶婆婆的榆树下——我亲吻她淡棕色的乳房,让我喝那欢愉之酒的姑娘。
在帕勃罗的小剧院里,我经历了许多许多,这些经历很难用语言表达,哪怕是其中的千分之一。所有我爱过的姑娘现在都是我的,每个姑娘都给我一点只有她才能给我的东西,我也给每个姑娘一点只有她才懂得取用的东西。我饱尝了爱、幸福、欢乐、迷惑和痛苦,在这梦幻的时刻,我生活中所有延误的爱情又都在我的花园里开出灿烂的花朵,有的洁白娇嫩,有的耀眼炽热,有的黯然失色,有的已经凋谢枯萎了,它们一个个象征着炽烈的欢乐,热切的梦幻,火热的忧伤,充满恐惧的死亡和光华四射的新生。我遇见各种各样的女人,有的只能匆匆地、通过冲锋陷阵似的追求才能得到,有的只能长期地谨慎地向她追求,而这种追求是一种幸福;我生活中的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又都出现在我的眼前,在这阴暗的角落,哪怕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异性的声音也曾向我呼唤过,女人的一瞥曾激起过我的情火,姑娘们白皙光泽的皮肤曾引诱过我,一切被耽误的都补回来了。每个姑娘都以各自的方式被我所热爱。长一双奇特的深棕色眼睛、头发浅黄的女人出现了,我曾经在一列快车过道的窗户边跟她一起站了一刻钟,后来,她曾多次在我的梦中出现,她不说一句话,但是她教我预料不到的、使人骇怕的、致命的爱情技巧。那位马赛港的中国女人,皮肤光滑,性格文静,露出呆板的微笑,黑色头发梳得光光的,一双眼睛游移不定,她也知道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每个姑娘都有她的秘密,都有一股自己家乡的乡土气息,以各自的方式接吻欢笑,以各自特殊的方式感到羞耻,又以各自特殊的方式表现出不害羞。她们来而复去,洪流把她们带到我身边,把我冲到她们身边,又把我从她们身边冲走,这是在性爱的河中天真幼稚的游泳戏耍,充满扭力,充满危险,充满意外。我惊异地看到,我的生活中——一表面上如此贫穷、如此缺乏爱情的荒原狼的生活——充满着爱情、机遇和诱惑。我几乎都把它们耽误了。我避开它们,我对它们熟视无睹,我很快把它们遗忘。可是,她们却成百成百的保存在这里,一个不缺。现在我看见她们,跟她们周旋,对她们毫无保留,沉沦到她们那闪着粉红色微光的阴暗的地府中。帕勃罗提供给我的诱惑也回来了,其他更早一些的诱惑,当时我不甚理解的奇妙的三人或四人游戏把我也吸收进了它们的轮舞。发生了许多事情,玩了许多游戏,所有这一切都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我安详地、默默地又从这充满诱惑、罪孽、纠葛的没有尽头的河流中飘浮上来。我已作好了准备,填满了知识,我博学老练,我成熟了,该轮到赫尔米娜出场了。她——赫尔米娜——果真在我那形象众多的神话中作为最后一个形象出现了,她的名字在这无穷无尽的行列中最后出现了。但与此同时,我恢复了知觉,结束了爱情童话,因为我不愿在魔镜的微光中与她相遇,属于她的不是我的棋局中的一个棋子,而是整个哈里。噢,我要改变我的形象游戏,使一切都围绕着她,最后如愿以偿地占有她。
洪流把我冲到岸边,我又站在剧院的沉默不语的包厢走廊里。现在做什么呢?我伸手到口袋里摸那些棋子,然而,这种摆棋子的欲望很快又淡漠消失了。我周围是无穷无尽的门、牌子、魔镜的世界。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离我最近的一块牌子,不禁打了个寒颤,上面赫然写着:
——──—
│怎样由爱而杀人│
——──—
我脑海中闪出一幅记忆中的图画,图画飞速地抖动着,瞬间即逝:赫尔米娜坐在一家饭馆的桌旁,突然停下刀叉,滔滔不绝地谈起来。她眼睛里闪着严肃得可怕的神情,对我说,她只有让我亲手杀死才能使我爱她。一个恐惧与黑暗的巨浪向我心头袭来,突然,一切又在我眼前涌现,墓地,我内心深处又感到痛苦和茫然。我绝望地把手伸进口袋,想取出棋子,变点魔法,改变一下我棋盘的摆法。可是。口袋里已经没有一个棋子,我掏出来的是一把刀。我吓得要死,在走廊里跑起来,经过一道门,突然来到大镜子前,向镜子里看去。镜子里是一只漂亮的大狼,跟我一样高,安静地站着,一双不安的眼睛射出羞怯的目光。它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咧嘴一笑,露出血红的舌头。
帕勃罗在哪里?赫尔米娜在哪里?那位对人物的结构讲得头头是道的聪明人到哪里去了?
我又朝镜子里看了一眼。我刚才是疯了。高大的镜子里根本没有狼在吐舌头。镜子里映出的是我,是哈里,脸是灰色的,被一切游戏所遗弃,被所有的罪孽折磨得精疲力竭,脸色苍白得可怕,然而终究还是个人,是可以与之说话的人。
“哈里,”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镜子里的那位说“我只是等待而已。我在等死。”
“死在哪里?”
“它来了,”那一位说。这时,我听见从剧院内部的空房间里传来乐声,这音乐既优美又可怕,这是唐璜中为石头客人的登场而伴奏的音乐。那冰冷的声音来自彼岸,来自不朽者,它可怕地透过幽暗的房子传了过来。
“莫扎特!”我想道,用这喊声呼唤出我内心生活中最可爱最高尚的图画。
这时,在我身后响起一阵笑声,一阵爽朗而又冷冰冰的笑声。这笑声来自人不知道的彼岸,来自受苦受难的、充满神圣幽默的彼岸。听见这笑声,我全身都凉透了,同时又感到幸福。我转过身,莫扎特向我走来,他笑着从我身旁走过,慢悠悠地走向一道包厢门,他神态自若,打开门走进去。我急切地跟他走过去,他是我青年时代崇拜的神,我一辈子追求的爱与崇敬的目标。音乐还在响。莫扎特站在包厢栏杆旁,广大无垠的大厅很累,什么也看不见。
“您看见了吧,”莫扎特说“没有萨克斯管也行的。虽然我肯定不想贬低这优美的乐器。”
“我们在哪里?”我问。
“我们在看唐璜的最后一幕,莱波列罗已经双膝跪下。非常出色的一幕,音乐也还可以听听。虽然音乐里还有各种各样非常人性的东西,但是仍能感觉到彼岸的味道,您听那笑声一对吧?”
“这是人们谱写下的最后一支伟大的乐曲,”我像教员那样庄重地说。“当然,后来还有舒伯特,胡戈沃尔夫,当然不能忘了贫困而可爱的肖邦。您皱眉头了,音乐大师?噢,当然还有贝多芬,他也妙极了。但是,这一切尽管很美,却已经含有裂隙,含有解体的因素,自从唐璜问世以来,人类再也没有创造出天衣无缝的杰作。”
“您别太操心了,”莫扎特哈哈笑起来,讥嘲地说。“您自己大概也是音乐家?再说,我已经放弃了我的职业,在安享晚年呢。只是为了取乐,我才偶尔去瞧一瞧这类玩意儿。”
他仿佛指挥似地举起手,于是一轮明月在什么地方冉冉升起,也许那是另外的某颗银白的星体,我从栏杆上向底下深不可测的空间望去,那里云雾缭绕,山岭和海岸隐约可见,在我们底下,一块荒漠似的平原广大无垠,向远方延伸。我们看见在平地上有一位相貌庄严的老者,留着长须,脸色忧伤,带领着一支由几千名身穿黑衣的男子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他的样子非常忧伤绝望。莫扎特说:“您看,这是勃拉姆斯。他在追求超脱,不过,这还得等很长时间。”
我听说,这几千名穿黑衣的人都是他的歌曲和乐曲的演员、演奏家,按照神的裁决,他们在他的总乐谱中是多余的。
“曲子谱得太臃肿,材料浪费得太多了,”莫扎特点头说。
接着,我们又看见理查德瓦格纳在带领另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我们感觉到那几千名疲乏的人怎样拉住他,把他吸收进队伍;我们看到他也迈着疲乏的步伐缓慢地走着。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伤心地说“这两位音乐家是可想象的两个最伟大的极端。”
莫扎特笑了。
“是的,向来如此。从远处看,这一类对立物通常都越来越相似。况且臃肿也不是瓦格纳和勃拉姆斯个人的错误,那是他们那个时代的错误。”
“怎么说?难道他们要为此而付出如此深重的代价?”我指责似地喊道。
“当然,这是法律程序。只有他们付清了他们那个时代欠下的债务,那么才能看清他们个人的债务还剩多少,是否值得结算。”
“可是,对此,他们两人都是无能为力的!”
“他们当然无能为力。亚当吃了禁果,他们有什么办法,然而却不得不为此而赎罪。”
“这太可怕了。”
“不错,生活向来是可怕的。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却要为此而负责。人一生下来就有罪了。这一点您都不知道,看来您上的宗教课与众不同。”
我觉得很凄惨,心里十分难受。我看见我自己变成一个疲乏不堪的朝圣者,行走在彼岸的荒漠上,我肩负着许多自己所写的多余的书籍,背着所有自己写的文章,所有的小品文,后面跟着长长一支队伍,那是些不得不为我排字的工人和不得不吞下我的文字的读者。我的上帝!此外,亚当和禁果以及全部其他祖传的罪孽都还在。所有这一切都要忏悔赎罪,真是炼狱无边啊!这些罪孽都赎完了才提出这个问题:是否还存在个人的、自己的东西,我的行为及其后果是否只是海洋上空洞的泡沫,只是历史长河中毫无意义的游戏。
莫扎特看见我沮丧的脸,大笑起来。他笑得在空中翻起筋斗,用脚打出颤音。同时,他对我喊道:“晦,我的年轻人,难道舌头在咬你,肺在拧你?你在想你的读者、狼吞虎咽的人,可怜的大吃大喝的人,想你的排字工人,异教徒,该死的教唆犯、霍霍磨刀的人?这真可笑,你这条龙,使人大笑,让人笑破肚子,笑得尿裤子!噢,你这颗虔诚的心,你满身涂上黑油墨,充满心灵的痛苦,我捐给你一支蜡烛,让你开开心。叽叽喳喳,啥啥叨叨,骚骚扰扰,闹闹恶作剧,摇摇尾巴,别犹豫,快向前。再见,魔鬼会来抓你,就为你写的东西接你、打你,你写的东西都是剽窃来的。”
这可太过分了,我怒发冲冠,不能再忧伤了。我抓住莫扎特的辫子,他逃走了,辫子越来越长,仿佛像扫帚星的尾巴,我挂在这尾巴的尽头,绕着世界飞快地旋转着。见鬼,这世界真冷!这些不朽者能忍受非常稀薄的冰冷的空气。不过,冰冷的空气使人愉快,这是我在失去知觉前的瞬间的感觉。一种又苦又辣的欢乐传遍我的全身,我觉得浑身冰冷,眼前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发光,我很想像莫扎特那样爽朗地、神秘地狂笑。正在这时,我停止了呼吸,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