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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觉听说丁院长找他谈话,既惊且喜。自从医疗队从朝鲜战场回来,他就注意到了丁院长的细微变化,丁院长越来越像709医院的院长了。当然,丁院长本来就是709医院的院长。
过去的丁院长,整个一个泥腿子。业务上插不上手,但他也绝不闲着,总是爱到各科室转悠,看看大家是不是都在干活。看到大家都在忙活,他就很高兴,心里很踏实。有一次丁院长到业务股,看见助理员盛锡福在烤火,木炭火塘边上煮着开水,丁院长的脸当时就拉下来了。丁院长问,这天冷吗,还用得着烤火?你怎么不去干活?
盛锡福立马立正说,我今天值班,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做,就是处理临时事务。
丁院长说,怎么没有事情做,我们709医院所有的同志都为建设社会主义增砖添瓦,干得热火朝天,你怎么能躲在值班室里烤火呢?既浪费人力,又浪费木炭。你要是实在没有事情做,到外科打打下手,递递手术刀,给病号打打针,洗洗绷带扫扫地也行啊。
盛锡福耷拉着眼皮说,那都是护士干的,我又不是护士。再说,我还要值班。
丁院长说,值班?值什么班?你吃的是公家的粮食,穿的是公家的衣裳,怎么能在这里喝茶烤火呢?就算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不能虚度时光,你看看报纸学习久民日报社论也行啊!下次让我再见到你无所事事,我就把你派到大食堂去劈柴火。
盛锡福说,我不是没有事情做,我在这里等待临时性任务,也是工作。
丁院长说,下次到科室里等。边等边帮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你懂不懂?
盛锡福说,我懂了,我先学习一会儿久民日报社论。
后来709医院上上下下都摸准了丁院长的脾气。上班的时候,哪怕什么事情也没有,但是只要听说丁院长驾到,大家立即行动起来,擦窗子的擦窗子,扫地的扫地。有的病房明明刚刚查完,但是一个眼色下来,医生护士又披挂齐整,再到病房走一遭,医护办公室和病房都是一片忙碌景象。
这时候丁院长就会红光满面,满意地点头,遇上医护人员,还会问长问短,啊,辛苦了啊,好好工作啊,趁年轻多做贡献啊!
丁范生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挽着裤腿挖菜地的丁范生了,再也不是那个口口声声要当小学生、要为医生专家当服务员的丁范生了。丁范生终于修炼成了丁院长,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找到了自己要干的事情。他在向他的部属介绍他的关于709医院建设宏伟蓝图的时候,信心十足,精神抖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偶尔谦虚一下,表示要听取你的意见,你千万不要当真。在这个问题上他只相信自己。
程先觉是第一个被召见的中层干部,他的惊喜就是因为这个。在院长办公室里,丁院长抽着纸烟,踱着方步,器宇轩昂,侃侃而谈。程先觉正襟危坐,心里暗暗打鼓。盖十八层大楼干什么?709医院是部队团级医院,任务就是为皖西驻军服务。现在皖西驻军只有一个师和分区的一个独立团,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一万人。按照丁院长的描述,十八层大楼,有将近一千个床位,那么也就意味着驻军部队可以轮流派出十分之一的人来住院。如果说这还不算太离谱的话,那么,要盖一个能够容纳一千人就餐的大食堂干什么,养两千头生猪一千头奶牛一万只下蛋母鸡干什么?那样的话,709医院还是医院吗,那不成了农场饲养场了吗?再说,看丁院长用铅笔画成的规划草图,未来709医院的十八层大楼已经画到医院围墙外面一里路了,一千人就餐的大食堂已经被安排在史河的边上了,那都是杏花坞农业合作社的地盘,有的还是耕地。
程先觉心里想,这哪里是远景规划,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看丁院长这个派头,他哪里是709医院的院长,他简直不是孙悟空,至少也是皖西专署的专员或者警备区的司令,不是专员或者司令,这些事情连想都不敢想,更别说做了。
但是程先觉是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丁范生说,程股长,你是大知识分子,你对我的规划有意见没有?
程先觉说,院长高屋建瓴啊,远见卓识啊,实事求是啊,我能有什么意见。我坚决拥护。
丁范生高兴了,嘿嘿一笑说,好啊,先觉同志,你有这个态度,说明你对党的事业是忠诚的。你说的困难,那是不假。但是,你要相信组织,只要我们的路线方针对头了,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当年我们用小米加步枪跟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干仗,结果怎么样?全副美式武装,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八百万军队还不是照样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
程先觉说,丁院长是指挥过千军万马的,丁院长说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那我们就一定能够创造。我本人坚决服从命令听指挥,丁院长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
丁范生眯起眼睛,乐呵呵地看着程先觉说,啊,先觉同志,看来你是真心拥护这个规划了。
程先觉说,我拿我的党性担保,我坚决拥护。我认为我们709医院广大干部战士都会坚决拥护的。人心齐,泰山移。我相信,在丁院长的领导下,我们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我们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丁院长,请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程先觉说得激动,慷慨激昂,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眼睛里泪光闪烁,连丁范生都被感染了。丁范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深情地凝视着程先觉,过了很长时间才把自己的大手按在程先觉的肩膀上,说,好,很好,非常的好!
程先觉立正站立,向丁范生敬了个军礼,字正腔圆地说,丁院长,请下命令吧,我想从现在开始就接受任务。
丁范生再一次拍了拍程先觉的肩膀说,好,很好,非常的好!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先觉同志,你说得对,人心齐,泰山移,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人心不齐,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时间。
程先觉做义愤填膺状,气愤地说,这样科学的无懈可击的规划,难道还有什么人不同意?那就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这样的人,只要丁院长下命令,我可以赤膊上阵跟他面对面地做斗争。
这回丁范生没有拍程先觉的肩膀了,而是长时间地看着程先觉,从头看到脚。看见程先觉的衬衣领口毛了一块,丁范生伸出手去摸了摸说,先觉,我们现在是解放军的军官了,你艰苦朴素是好的,但是要注意军官仪表,不能让资产阶级看我们的笑话。我看我们两个个头差不多,我那里有一件新洋布衬衣,晚上我让通信员给你送去。
程先觉受宠若惊,一连声说,丁院长,哪能啊,我自己有薪金,这个礼拜我就去买。丁院长,您千万不要太费心了。
丁范生说,见外啦?同志之间还分什么你我?战争年代,吃的是一锅饭,睡的是一床被,困难的时候,裤子都是伙着穿。
程先觉眼中再次泪光闪闪,这回好像是真的。程先觉说,丁院长,您太像老革命了,不,您就是我们最亲最敬的老革命。您不仅为709医院医院的建设呕心沥血,头发都熬白了,您还设身处地地关心下级,您程先觉说到这里,话头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丁范生的脸色变了,变得深沉凝重。
丁范生说,你说什么?我头发都熬白了?我的头发白了吗,我老了吗?
程先觉目瞪口呆地看着丁范生,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噙着眼泪说,丁院长,您千万别在意,我是打个比方。您还不到五十岁,您正年轻,风华正茂啊!虽然您为革命工作操劳费神,但是,但是,革命者永远是年轻啊!您看上去最多也就四十五六岁。
丁范生说,他妈的,你程先觉什么眼神儿?老子今年才三十五岁。
程先觉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舒云展和郑霍山谈恋爱的事情终于从地下转到地上。
最早察觉这个事实的是舒家老四舒晓霁。自从皖西人民广播电台成立之后,舒晓霁从脘西新生报调到皖西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既是记者,又是编辑,同时仍然是脘西新生报的兼职记者。整个舒家,就舒晓霁自由,因为她有没完没了的采编任务,多半时间都是在皖西城乡奔波,哪里有重大活动,哪里有社会新闻,哪里就有舒晓霁活泼的身影。舒晓霁主持的广播电台皖西夜话”节目,探讨生活,宣传政策,讨论苦闷,倡导自由恋爱,声情并茂,不知道打动了多少人的心。这个节目使舒晓霁一举成为皖西明星。
舒晓霁没有想到,她会在自己的家里采访到一条重大新闻。那天是个她从皖西纺织厂采访回来,路过舒皖药行史河路药店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阵雨。舒晓霁灵机一动,拐进了药店,一来为了避雨,二来顺便买一点胖大海。现在舒晓霁不仅长得漂亮,更有一副好嗓子,音色圆润清纯,悦耳动听。自从当了播音员,舒晓霁就从不大声说话了,平时非常注意保养嗓子,同时苦练普通话。
史河路药店的经理就是郑霍山。舒家四小姐光顾药店,让药店工作人员手忙脚乱。舒晓霁现在已经是皖西城家喻户晓的明星了,舒家过去的店员伙计都为此感到自豪,原来明星就在他们的身边,他们是看着明星长大的。明星的童年,他们还抱过明星呢。
药店当班的店员是个老伙计,认识舒晓霁,又是抹板凳又是张罗找点心。舒晓霁说张大叔别忙活了,我就是想配点药,一会儿就走。
张老伙计吃了一惊问,四小姐你咋啦,头疼还是脑热?你可不能病啊,你一病,皖西的老百姓就没魂了。
舒晓霁说,我没病,我想买点胖大海养嗓子。
张老伙计这才放心了,眨巴眨巴眼睛说,中药养人,但是也得合理配方。俺们郑经理研制的养音丸,成分有蜜蜂、黄芷、枸杞,远比胖大海性能久远。我给你找找。
舒晓霁说,你们郑经理还真的用心了,居然研制中成药了,真不简单呢。
张老伙计说,那当然,俺们郑经理是科班出身的医生,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中医西医病理药理都通。
舒晓霁笑笑说,张大叔,我不要什么养音丸,您老人家给我配两剂胖大海,我当茶喝就行了。
张老伙计说,四小姐,你是信不过我们郑经理?我们的养音丸是经过卫生局批准的。
舒晓霁不耐烦了,说,那好,那你就看着给我配一点吧,我先试试。
张老伙计应了一声好,屁儿颠颠地忙活去了。舒晓霁四下打量药店,突然发现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两个人,这两个人共用一把雨伞,相互依偎,样子十分亲密。舒晓霁正纳闷着那个女的怎么眼熟,忽然就看见了,那是她的二姐舒云展,而那个男的正是她深恶痛绝的郑霍山。
这正是梅雨季节,阵雨这边下着,夕阳在那边亮着,雨中晚霞,金光四射,真所谓西方太阳东边雨,城市的轮廓在阵雨和夕阳中交相辉映,犹如一幅海市蜃楼的油画。而雨中的那两个人,无疑就是这幅绝妙油画的主题。那一瞬间,舒晓霁就知道,悲剧发生了,她的二姐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死乞白赖的前劳教对象。仅凭这夕阳,仅凭这阵雨,仅凭这雨中伞下四条腿弹奏的幸福陶醉的步子。
舒晓霁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果然,是舒云展和郑霍山。舒云展进门,看见舒晓霁正冷冰冰地看着她,目光里甚至带着几分蔑视。舒云展说,老四,你怎么在这里?
舒晓霁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这是公私合营舒皖药行的分店,我不当资本家的小姐,还不能来买药吗?
郑霍山当然知道舒晓霁气愤着什么,抱起膀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舒晓霁说,小妹,你需要什么,我可以派人给你配制,可以送回家,也可以送到电台。
舒晓霁扭脸说,谁是你小妹?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需要你离我二姐远一点。
郑霍山嬉皮笑脸地说,已经不可能了。就算我答应了,你二姐也不会答应。我们已经恋爱了,正在商量结婚。用不了多久,我就是你的二姐夫了。
舒晓霁勃然大怒,要不是想到了自己是个播音员,差点儿就喊出来了。舒晓霁竭力地保持镇静,看着舒云展说,我现在还喊你一声二姐,二姐你说,他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舒云展说,老四,不要这样,你听我说舒晓霁突然将手里的报纸往地上一摔说,够了!我看你那个样子,你不是我的二姐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是鬼了。说完,气冲冲地就要走。
却被郑霍山挡住了去路。郑霍山还是抱着膀子,还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舒晓霁,声音不高,语调平和。郑霍山说,舒晓霁同志,你是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你的声音传遍了皖西的大街小巷山山水水,也传到了我郑霍山的耳朵里。你的声音是那样的甜美,你讲述的人生道理是那样的动人,你描述我们的未来生活是那样的美好。可是,难道这一切都是谨言?我们都是新中国的青年,我们都有自由恋爱的权利。你有什么资格阻挠我和舒云展同志的正当恋爱?你有没有勇气让我到电台播音室参加你的皖西夜话”节目,像你多次主持的节目那样,讨论一下我和舒云展的爱情,到底犯了哪条王法?舒晓霁说,你不配!
郑霍山说,我追求的是你二姐而不是你。我配不配,你说了不算,我向你二姐求婚,她接受了,我们的恋爱就受宪法保护。她不接受,我用不着你阻挠,自动滚蛋。
舒晓霁恶狠狠地看着舒云展说,你这个败类!你不再是我二姐了!
舒云展也火了,厉声说,老四,你为什么要这样?
舒晓霁说,我是为了捍卫我们舒家的荣誉,也是为了你这个败类的将来。
舒云展说,那好,老四我告诉你,我和郑霍山谈恋爱,不会对我们舒家的荣誉抹黑。如果你们认为是抹黑,那我可以离开舒家,也可以改名换姓,不沾舒家的光。至于说我的将来,那你就更可以放心了。我对我的将来十分乐观。
舒晓霁说,恋爱?你们有什么爱可以恋的?这个人简直就是个无赖,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我劝你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舒云展说,我喜欢听他的花言巧语,我不会悬崖勒马的。你问我们有什么爱值得恋的,我很难跟你讲清楚。但是我现在可以让你看一个小小的事实。你看着这把伞,你看看我,你再看看郑霍山。一把伞下,他浑身湿透,我衣衫整洁。舒晓霁瞪着眼睛问,这能说明什么问题?这就是你们的爱情?
舒云展说,对,这就是我们的爱情。
程先觉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恶狠狠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他妈的就是臭狗屎,马屁精,奸臣,混账王八蛋!你去献那个殷勤干什么?你去讨那个好干什么,你去攀那个高枝干什么?他会欣赏你吗,他会相信你吗,他会给你一根剩骨头吗?休想!
程先觉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体无完肤,但还是抹不去心头的阴影。跟丁范生打交道,他付出的太多了,不光有随机应变的聪明才智,不光有见风使舵的技巧,还有自尊心。他的自尊心算什么?在丁范生那里,他就是一个跑堂的,一个店小二。店小二是没有自尊心的,随你呼来唤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程先觉都处于惶惶不安的状态之中。白天上班的时候,他察言观色,发现周围的人好像都知道了那件事情,都知道他拍丁范生的马屁拍到马腿上了,结果被马踢了一脚。别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暧昧,有些不怀好意,有些幸灾乐祸。于是乎,程先觉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神情恍惚,工作经常出错。有一次收发员来送文件,他把名字签到人家登记簿的封面上。还有一次总机班转来电话,他上来就说,你们造谣,全是诬蔑,我程先觉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搞得总机班的女战士一头雾水。女战士定定神说,程股长,肖副院长的电话。程先觉这才回过神来,刚喂了一声,就听肖卓然在电话那边说,程股长,你怎么啦,谁诬蔑你了,为什么要诬蔑你?程先觉惊出一头冷汗,支支吾吾地说,我以为又是总机班的女兵开玩笑
肖卓然说,开玩笑?总机班的女兵跟你有什么玩笑可以开的,难道你又给人家写情书?程先觉你小心点,你大小是个领导干部,要注意形象!
程先觉哑巴吃黄连,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子,心里恨恨地想,他妈的人倒霉了,放屁都砸脚后跟,撒谨也不看看对象。
肖卓然的电话是从驻军二十七师打过来的,二十七师一个连队出现了食物中毒现象,肖卓然让他通知内科,马上做好巡诊的准备。
程先觉郁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在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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