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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主仍在听惠安师太讲经,并请所有夫人小姐们先坐着歇息,带着这消息过来的人,正是大公主身边亲近的陶姑姑。
这位陶姑姑今年已四十岁了,但仍然显得很年轻,两道弯弯的眉毛又黑又亮,细长的眼睛仿佛总含着暖意,端正的小鼻子下面,有一张轮廓鲜明的嘴,看上去很有决断。她神态安详,举止端庄,在她面前,任何人都会感到自惭和敬重。在大殿内环视了一圈,陶姑姑轻声道:“大公主还在听师太讲经,请诸位稍事休息。”
伴随着她的话语,正殿内几只铜丝熏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沉香,传送着温暖,令人神安心静。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只要是大公主开了口,便是让所有人在这里等一夜,只怕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周太君和陶姑姑坐着寒暄说话,其他夫人们也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容,谁不知道这位陶姑姑是大公主身边最亲近的姑姑,说话很有分量,都争着想要在她面前留下好印象。
陶姑姑见诸位小姐都坐在这里,不免笑道:“大公主在后殿的厢房听经,各位小姐也不必拘着,可以到处走走无妨。”
这话的意思是,大公主一时半会还没空见你们,你们可以自己打发时间,这里早已清过场了,不会有外人闯进来,随便溜达没关系。
所有的小姐对视一眼,林元柔笑着站起来,道:“陶姑姑,我听闻庵中供奉了一卷大公主亲手誊写的经文,不知可否一观?”
这话一出口,在座所有的夫人小姐们都微微侧目,朱凝玉望着林元柔,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
“一直听说大公主一手的柳体,惊采绝艳,世所罕见,却从未有机会得见真迹。”林元柔在众人的目光下神色自若,优雅如昔,“我慕名已久了,还望姑姑成全。”
这话说的很讨巧,合情又合理,陶姑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似乎十分高兴,道:“公主亲手誊写的这卷佛经如今就在偏殿供奉着,林小姐有兴趣,当然可以一观。”
蒋氏见自己的女儿不动声色就讨好了大公主,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得意之色,一旁的朱三夫人飞快地使了个眼色,朱凝碧却还有些愣头愣脑的,似乎半点没有反应过来。朱三夫人不由得十分着急,就看见朱凝玉缓缓站了起来,笑道:“我和姐姐也一起去吧!最近姐姐想要绣一本佛经,却怎样都找不到好摹本,正好去欣赏一下公主的书法,将来作个参考。”朱凝碧茫然地被朱凝玉拉了起来,还有点怔愣,回不过神来。
欧阳暖微微叹了口气,这位宣城公家的嫡小姐,还远远不如庶出的有眼色,朱三夫人那双美目都要瞪出花来了,她还恍若未觉,当真是榆木疙瘩,可怜她那个慈母都要着急上火了。
“两位小姐有心了。”陶姑姑笑眯眯地望着她们,“大公主听到你们这样说,心里一定会高兴的。”
她的话音一落,其他几位小姐们也站了起来,纷纷笑着说要一起去,这下,去鉴赏大公主书法的队伍变得浩浩荡荡起来,除了最开始提议要去的林元柔,还有七八位小姐,林元柔的目光变得冷嘲,真是无知,第一个说去的人是聪明绝顶,后面跟着的人还可以说知道进退,再学她们可就是愚蠢之极了!她眼睛一望,只看见唯有欧阳暖还沉静地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不由露出一丝冷笑,道:“想必暖儿妹妹也是要和我们一起去了?”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驻足在欧阳暖身上,她淡淡笑了笑,轻声道:“我娘去世后,祖母为她在庵中供奉了一尊牌位,我想去看一看,就不与各位去凑热闹了。”
陶姑姑听了,脸上却是微微一愣,第一次认真注意到欧阳暖,不由愣了神,眼前的小人儿太光彩眩目了:她有一双晶莹明净、灵动非凡的眼睛,叫人见之忘俗,点蓝点翠的素钗,更是恰到好处地衬出她黑亮的柔发和清丽的脸,月白小缎袄上,竟除了一颗鲜红的宝石领扣外无一装饰,比之那一群花枝招展的千金小姐们,她才像是个潜心礼佛的少女。陶姑姑随着大公主在宫中多年,美貌女子不知见过凡几,便是倾国倾城的美丽也不会引起她的惊讶了,只是欧阳暖这一句话却引得她多看了对方几眼,这少女竟然丝毫没有要讨好大公主的意思,反而直言不讳地说要去拜祭亡母的牌位,然而这句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却真挚自然,不会令人感到丝毫不快,真是个奇特的人。
李氏一愣,这才猛地想起自己确实为林婉清供奉了一尊牌位在这宁国庵,只是……连她自己都忘记了这回事,想不到暖儿还时时记在心里。她点头赞许道:“是该去看看。”
林元柔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觉得欧阳暖竟然没有找机会讨好大公主,非要去看什么亡母牌位的举动实在是太愚蠢了,当下淡淡道:“大公主的书法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观赏的,暖儿妹妹不要后悔。”
欧阳暖淡淡一笑,道:“各位请去吧。”言谈之中,她开朗从容的大度和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淡然和真挚,已经让陶姑姑不由自主有了些微好感。
宁国庵的正殿后为开元殿,里面供奉着观音菩萨。殿中正座是大悲圣观音菩萨像,西侧一尊是铜观自在菩萨,东边一尊是多罗菩萨。东边墙上有延生普佛红色牌位,为信众消灾解厄、普佛祈求;西边墙上则是黄色往生牌位,是专为亡故之人超度往生设立,除去位置最尊贵的皇室供奉,其他贵族的都在下侧。
欧阳暖由小师傅引向开元殿,因为殿外开阔,身后不远处传来众位千金小姐兴奋的议论声:“不知道大公主的佛经供奉在哪里?”“今天能亲眼一观,真是三生有幸啊!”“就是,大公主的书法非凡,我们真是有眼福呢!”年轻女子欢快的声音扰乱了佛堂的清静,旁人不知道,只会以为他们是来郊游取乐,而非诚心礼佛的。欧阳暖对大公主没有特别兴趣,这些贵人的身份非同一般,并非几句话就能轻易讨好的,林元柔自作聪明的举动只怕非但不能引起陶姑姑的好感,还会给人留下阿谀奉承之嫌,欧阳暖并不愿意去凑那个热闹。
走进开元殿,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欧阳暖深深吸了一口气,多么的宁静。她将红玉等人留在殿外,并谢过为自己指路的小师傅,自己先进了门,她走得很慢、很轻,一直走到西边供奉的诸多牌位前,看到林婉清的那一座牌位时,欧阳暖心头升起一丝淡淡的忧郁,感到了悲伤。
如果娘还活着,一定会尽心尽力护着自己姐弟吧,也许她会像朱三夫人一样想尽办法提点女儿?还是会像蒋氏一样,将对女儿的骄傲时时刻刻表露在脸上?那个清冷单薄的娘啊,欧阳暖望着林婉清的牌位,淡淡露出一个笑容,谁都想不到,在娘孱弱的身子里,竟然有不可撼动的坚强意志。当初她与欧阳治情投意合,不顾老侯爷和老太君的反对,一意孤行要嫁给他。婚后过的并不幸福,她也逞强什么都不肯回娘家哭诉。娘的身子单薄,拼死为爹爹生下长子,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大夫说其实生了自己之后,娘的身体就不适合生育了,只是她却固执己见,非要生下爵儿不可。若是重新给她一个选择,她还会不顾性命执意要保住爵儿吗?欧阳暖相信,她会的。
老太君说得对,若是娘够聪明,就应该听从父母之命嫁给某位亲王,就应该早点对欧阳治死心,就应该明白林婉柔的种种诡计……然而她没有,她终究只是一个倔强的贵族少女,除了将一颗芳心错付,白白赔上自己性命以外,她只留下了一双无依无靠的儿女。
欧阳暖对着牌位拜了三拜,跪下,叩头,她双手合十,虔诚地举在胸前,嘴唇微动,轻轻祝告:“请娘在天之灵,保佑爵儿一生平安、福寿安康。”
正在这时候,却有一位高髻丽容的宫装妇人从开元殿的后殿缓缓走进来,旁边的惠安师太见到欧阳暖跪在那里,立刻想要上去提醒,宫装妇人却轻轻挥了挥手,惠安师太便不敢再多言,当下陪着她站在不远处静静望了起来。
欧阳暖并没有留意到旁边的动静,她只是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祈祷,她的脸庞如象牙雕就般细腻匀净,眉尖微微蹙起,眼睛里竟然含着一丝泪水,大公主静静看着,若有所思。
那里已经祷告完毕的欧阳暖盯着林婉清的牌位,却慢慢闭上了眼,身体缓缓跪坐下去。两颗又大又沉重的泪滴,在浓密的睫毛下汇聚,象水银珠似的,沿着面颊流下来,流向腮,流向下颏,滴到胸前。一颗滴下去,又一颗流下来,流下来……整个人形如一座玉雕,纹丝不动,只有泪水在流……
这样美丽的少女,令人不由自主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保护她,不让狂风暴雨袭击她,不让邪恶玷污她,不让残暴伤害她……大公主望了望那牌位,又望着眼前这个悲伤的少女,竟觉得心难受得缩成了一团,自己的女儿成君如果活着,会比这少女的年纪还要大吧。大公主全神贯注地盯着一无所知的欧阳暖,透过那双黑白分明的、晶莹动人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女儿成君。当初生下她的时候,自己坚决不要乳娘,坚持自己给孩子喂奶,曾经亲手抚摸过、亲吻过那双眼睛啊!自己的女儿,比观世音菩萨座前的金童玉女还要活泼可爱的女儿,在驸马死后曾是她生活的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希望……大公主低声,却很有威严地道:“你供奉的是什么人?”
欧阳暖吃了一惊,猛地站起来,望见了眼前这位宫装美妇,她服饰简单,妆容素淡,容颜虽称不上绝美,却英气勃勃,神采奕奕,欧阳暖所见过的豪门亲贵夫人无数,竟无一人压得住她的气势,想来除了大公主,何人有如此风采?再看到她身旁默然向自己微笑的惠安师太,欧阳暖已经确认,当下轻轻拜倒:“欧阳暖见过大公主。”
大公主望着她,沉声又问了一句:“你供奉的到底是谁?”
欧阳暖垂下头,照实回答:“是亡母。”
亡母……竟然是她过世的母亲吗?大公主不由自主望了一眼那牌位,只觉得一片又一片白蒙蒙的雾从眼前的黑暗中飘过去,眼前这位少女的存在,在她心里唤醒了曾经对亲生女儿的无比眷恋,说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的热流冲激着她冰凉的心,这么多年来,她的眼睛已经完全干枯,流不出一滴眼泪来,但此刻,竟有些微微的发酸。
欧阳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可是大公主却从她的眼底看到了其中深深的悲伤,是的,悲伤,谁能在亡母的牌位跟前笑出来呢?刹那间,她忘记了这个少女素昧平生,忘记了自己是一位高贵威重的公主,她只知道,自己心的最深处那根最细柔的弦被拨动了。
惠安师太轻声解释道:“这位是欧阳侍郎的长女。”
对于欧阳治,大公主素来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听到这里,她却微微蹙眉,道:“是宁老太君的外孙女?”
“回禀大公主,正是宁老太君的亲外孙女。”惠安师太点头,掩住了唇边将要溢出的一丝叹息。
“我记得,侯府老太君的亲生女儿,很早便过世了吧。”大公主对宁老太君那个倔强清高的老太婆还是有几分敬重的,这时候的话脱口而出,竟全然忘了当事人就站在这里,这样的话对人家有多大的伤害,只是她地位崇高,又有谁敢在她跟前说不要去触碰别人的伤疤呢?欧阳暖静了片刻,低声回答:“回禀大公主,家母去世十年了。”
“十年……十年……”大公主这样说着,突然叹了一口气,心中默默想到,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了,久到自己都快忘了她的样子和声音,只记得她三岁那年死去时苍白如纸的脸色。她这样想着,径自向殿内深处走去,欧阳暖行礼想要告退,大公主的声音却远远传来:“你跟着吧。”
惠安师太也吃了一惊,这位大公主向来骄横跋扈惯了的,平常人家年轻美貌的小姐她向来厌恶,只觉得她们轻浮讨厌,今天竟然对欧阳暖如此优待,难道其中有什么缘由吗?她向欧阳暖使了个眼色,欧阳暖轻轻点头,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心道若是林元柔知道自己无心之举碰上了大公主,还不知道要悔恨到何种地步……
欧阳暖跟在大公主身后,却十分谨慎,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惠安师太暗自点头,觉得老太君的这个外孙女果真颇有城府,若是寻常千金小姐早就趁机攀附大公主了,只有她却仿佛没事儿人一样,默然跟着。
开元殿的后面有一间偏殿,平日里都是尘封的,从未有人打开过,大公主每次到这里来,也从没有真正进去过,每次只是遥遥看上一眼便转身离开,这一次大公主却直奔这里而来,旁边看守的师傅吃了一惊,惠安师太忙恭敬地亲自为大公主开了门,大公主缓缓走了进去。
欧阳暖静静跟在大公主身后,只觉得此刻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公主身上弥漫着一种令人觉得悲伤的气息,完全不符合当初众人口中的那个骄横跋扈的大公主的形象。她环视了一圈这个小小的偏殿,不由得露出吃惊的神色,这里供奉的竟然不是菩萨,而是一些小孩的玩具。她微微一愣,突然明白过来,大公主曾经生过一个女儿,只是三岁的时候就出天花死了,这里的小孩玩具……莫非全都是她的?
欧阳暖猜的没有错,大公主的亲生女儿去世后,她怕睹物思人,又不舍得丢掉这些东西,干脆将所有的东西并孩子的牌位一起送到宁国庵保存。到了这一间殿上,大公主已转变为一个充满着哀痛的情感的母亲了。
旁边的丫鬟要代劳,大公主却拒绝了,反而亲自打开一个个精致的木匣。第一个木匣里面,收藏着一支纯金的小鼓,式样很轻巧,上面还雕刻着许多精细的花纹和吉祥的字句,大公主轻轻晃动了一下小鼓,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第二个较大的木盒里,欧阳暖看见一件小小的肚兜,上面还有几颗龙眼大小的明珠钉着,许是因为料子特别,经过多年色调依然很鲜艳,大公主俯下身去,将脸凑在这一件肚兜上,眼中似乎流淌过水光,却终究没有半点落下来。第三个木匣里,是一个木偶的牵线娃娃,扎着小辫,形态雕塑的十分生动,还有胖胖短短的两条手臂,令人一见油然生爱。大公主注视了很久,亲自伸手进去拿出了那木偶出来。木偶的头上有一根由数根丝线编织而成的绳子,丝线的颜色早已没了,只剩下斑驳的白色,大公主轻轻动了一下绳子,木偶的手臂顿时开始一上一下的摆动,看起来有趣极了,可是大公主的脸上却半点没有欢喜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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