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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疾驰而来,夜风迎面刮过,衣袍猎猎作响。
这个时辰,宫门早就落了锁,但西厂奉的是皇命,谁也不敢拦着,军士查看了一下番子们的腰牌便即刻放行,对于唐泛,则多盘问了几句,不过带唐泛入宫的那人开口闭口都是汪公公说,整得那几个禁卫军脸色大变,最后挥挥手,赶紧让他们进去。
入了宫门则要下马,这是铁律,没有谁能违反,那些内阁阁老,顾命大臣,顶多就是一顶小轿抬行,像汪直尚铭这等权宦进了宫,尚且没有那等特殊待遇,全都要下马步行,唐泛他们自然更加不可能例外。
只是带唐泛进来的那些内厂番子着急得很,脚下步履飞快,他们是武夫,唐泛跟了一阵便有些跟不上,气喘吁吁地,为首那人心里着急,忍不住让左右手下挟住唐泛两边肩膀和手臂,将人给半抬起来,快步往前走,这下好了,唐泛自己还不用使力,双脚只有脚尖跟着在青石板上踩,像瞬间学会了轻功似的。
他也乐得轻松,嘴里还会说好听话:“在下、体力不济,拖累了诸位,倒让诸位费心了!”
紫禁城中一片黑暗,远远的只有前方一些宫殿里还亮着微弱的烛火,除此之外就是偶尔路过执勤的兵士手中提着的灯笼,以及他们这一行人手中赖以照明的几个灯笼。
皇帝固然富有四海,但若是让这偌大宫城处处明亮,灯火通明,那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根本承担不起,唐泛倒还没见过晚上的紫禁城,反正现在又不需要他自己看路,借着分神的当口,他遥遥观望了一下这座雄伟辽阔的宫城,心中浮现的不是膜拜景仰,而是在黑暗的掩盖下,宫城里头这一座座宫殿一个个房间里头,也不知道上演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恩怨情仇,人间悲喜。
要不是担心犯禁,这可真是写话本的好材料啊!
在烛火摇曳不定的照耀下,唐泛的侧面却显得异常平静,既没有被深夜召见入宫的惊慌,也没有跟西厂打交道的害怕。
虽然为首那个内厂番子也不知道汪公为何会忽然让他将这小官给叫进宫来,但唐泛的这番表现,无疑让对方有些另眼相看。
幸好他不知道唐大人现在心里在想什么,要不然非得崩溃不可。
加上这次,唐泛是第二次来到这里,上一次还是三年多前,宣布殿试名次的时候,他与众多同年一道入宫,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下,跟着文武百官一道拜见天子。
遥想当初,天子的风采,那可真是,咳……离太远了,看不清。
唐大人毕竟不是几百年之后的人,不可能知道紫禁城的布局,要知道作为天子居所,为了防止有心人的窥伺,这种皇宫舆图肯定是要严格保密的,等将来有朝一日,如果唐泛能够身居六部高官,经常入宫参政议政,久而久之自然也会熟悉起来。
所以眼下,唐泛并不知道他们要将自己带往何处,只能身不由己地跟着。
一行人约莫疾走了两刻钟左右,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宫门,见过一道又一道的宫墙,他们的脚步终于缓了下来,不远处一座宫殿人影幢幢,烛火通明,大门敞开,宫殿门口乃至外围还有好些人在来回走动巡逻,守卫很是森严。
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了,唐泛知道。
番役们终于将他给放了下来,脚底踩上略显粗糙的石板,唐泛顿时有种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人轿虽然快捷,可也不是能拿来享受的,眼下他的两条胳膊就隐隐生疼。
“走。”直到现在,为首那内厂番子才终于吐出这么一个字。
唐泛不由低声问:“敢问阁下,那里头是?”
“进去就知道了。”对方一句也不肯多说。
唐泛本是想让自己有些心理准备,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心底倒是有了计较,便也不再多问,跟着那些人走上台阶,接受门口卫兵的搜身和盘问,好半天之后才被放了进去。
带他进去的却不是刚刚一路带他入宫的那个内厂番子了,而是换成一个面目陌生的年轻宦官。
对方想来是经常在这里值守的,先和唐泛说了一声“等着”就进去了,过了好半天之后才出来,又说了句“跟我来”,便再次转身入内。
进了里头,看到殿中种种摆设,唐泛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已经有些底了。
等被领到内殿正堂,眼见正殿之中或坐或站,正中更坐着一名黄色绫罗圆领袍的中年男人,他没有怔愣失礼,直接就下跪行礼道:“臣唐泛,参见陛下。”
“免礼。”成化帝道,声音是万年不变的懒洋洋,但他不是故作慵懒,而是真懒。
唐泛起身谢礼,肃手而立,并未抬头东张西望,面色依旧平稳。
成化帝对这个小人物的到来并不在意,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在三年前还夸过对方“清隽丰采”的。他已经很疲倦了,只是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严重了,这不,连内阁三位阁老都还在这里,没有离宫,所以皇帝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
他望向汪直:“汪内臣,人是你推荐入宫的,由你来说罢。”
“是。”汪直恭谨应道,全无在宫外时唐泛所见到的跋扈飞扬。
“唐泛。”汪直道。
“臣在。”唐泛还是保持着微微垂首的姿势,一般来说,如果没有得到许可,臣下是不能随意直视圣颜的,这显得不敬,但他在刚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飞快地将在场所有人都收纳入眼底了。
皇帝,太子都在。
万安,刘珝,刘吉,赫赫有名的纸糊三阁老们也在。
这些大佬已经等于掌握帝国大权的巅峰级人物了。
还有其他一些仆从宫婢,禁卫军士,自不必提。
人虽多,却愣是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除此之外,唯有殿中烛火不时噼啪作响。
不过唐泛眼力所及,发现就在皇帝身后的屏风后面,似乎还藏着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那隐而不露的人身份为何,似乎呼之欲出。
那头汪直已经开始说起召见他进来的原因。
如今这位东宫太子朱佑樘,虽是长于皇宫之中,却直到三年前才刚刚被立为太子,身世堪称坎坷。
但既然名分已定,读书习字,一切就要按照储君的规格来培养。
太子的老师班底很强大,但除了老师之外,还要有伴读。
而太子伴读一般都是从宫内的宦官里选,不过有时候也会从大臣的子侄里挑选,当今太子的其中一位伴读叫韩早,其父韩方,是成化帝当太子时的老师之一。
韩方因为身体不好,早两年就准备辞官了,但皇帝顾念老师的情谊,就赠了韩方太子少师的虚衔,又让韩方的儿子韩早进宫当太子伴读。
这不是那种太子做不好作业就要代罚受罪的那种奴婢,而是实打实的伴读加玩伴,韩早跟太子年龄相当,成日在一起读书,感情也很融洽。
但就在今天,太子他们正在上课的时候,韩早忽然喊着肚子痛,结果还没等太医过来,韩早就忽然往地上一栽,没气了。
这还得了!
东宫顿时就沸腾了,太医火速赶来,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韩早到底是为什么死的。
好巧不巧,就在韩早喊着肚子疼之前不久,万贵妃曾经差人送来两碗绿豆百合汤。
太子没喝,韩早喝了。
结果就发生了接下来的事情。
谁都知道,万贵妃当初也是有儿子的,还是皇长子,只是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后来贤妃柏氏又生了一个,被立为太子,结果没过两年又死了,自那之后,后宫里就再没有皇嗣诞生过,大家都说是万贵妃不准除了她之外的后宫女子诞下子嗣的缘故。
以万氏的雌威,如今这位太子能够重见天日,其中经历的种种波折,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好了,说到这里,韩早为什么会死,似乎已经非常明了,审也不用审。
作为皇帝最心爱的女人,别说太子没死,就算死了,万贵妃很可能也不会被怎样,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赶紧大事化小,随便找个借口掩饰过去,大家继续保持表面上的和平。
但问题来了,万贵妃在知道这件事之后,极其震惊,哭天喊地,当即就跑到皇帝面前闹,指天誓日地说这件事绝非自己所为,坚决要求皇帝彻查到底,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正因为如此,事情涉及了太子,万贵妃等人,其中还有成化帝老师的儿子,成化帝头疼之余,不得不将宰辅们召入宫商量对策。
宰辅的职责是治理国家,虽然现在内阁为首的三位阁老都是在混日子,国家治理得很不行,可也并不代表他们就该行破案断案了。
首辅万安从政治和大局的角度考虑,建议皇帝将此事轻轻揭过算了,反正太子殿下万幸无事,至于韩早,朝廷可以下旨对韩家加以厚恤,这样皆大欢喜。
但万贵妃不干了,不管大家心里信不信,她都再三坚持自己在这件事里是完全无辜的。
她很明白,所有人都知道她讨厌太子,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她在这件事里的嫌疑是最大的,如果皇帝真的将此事含糊过去,那她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在心爱女人的坚持下,成化帝没有办法,只得一面让人去请阁老们进宫,一面去通知韩家人。
两碗绿豆百合汤,太子没喝,他那碗给了韩早,剩下的那一碗让旁边一个小内侍给喝了。
内侍没事,韩早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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