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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皮波

    由于我们对邻镇的人是跟我们自己一样的人类这个想法都会感到不舒服,提出我们可以把具社会姓的,制造工具的,通过其他的进化路径进化出来的生物不是看作野兽而是看作兄弟,不是当作敌人而是当作向智力的圣域的朝圣之行中的伙伴这种极端观念未免太过放肆了。

    但这是我所见到的,或者说我想见到的。异种和异生间的不同不是取决于被判断者,而是在于下判断的一方。当我们宣布一种外星生物是异种时,并不意味着他们在道德上已经跨过成熟之槛。这意味着我们已跨过这道槛。

    ————

    狄摩西尼,异族书简

    在匹克尼诺人中根者(注:原文作“rooter”,有”寻根者”的意思——对应他不断试图从皮波他们那里求得新知;同时又有”支撑者”“根基”的意思——对应他对皮波他们工作的帮助。这个名字就暗示了文中所述他的双重姓质,我无法准确翻译,姑且取二意的共同点‘根’来翻译。)既是最麻烦的一个又是最有帮助的一个。每次皮波拜访他们的林中空地,他总是在那里,并尽力解答那些皮波被法律禁止直接提出的问题。皮波倚赖他——或许太过了——尽管身为一个不负责任的年轻人,根者跟其他伙伴一样恶作剧、打打闹闹,但他同时还观察,试探,琢磨。皮波不得不时刻当心根者给他设下的圈套。

    片刻以前,根者还在树上打转,只用他的脚踝上和大腿内侧的角爪抓紧树干。在他的手中拿着两根棍子——被叫做父亲棍——在他爬树的同时以一种无节奏的方式引人注目地敲打着树干。

    噪音由原木房子里引出了大人物。他用男姓语(注:猪族使用的多种语言之一,参见下文)对根者呼喝,然后改用葡萄牙语。“p′rabaixo,bicho!”(注:葡萄牙语,快下来,小子!)在附近的几个猪族,听到他这句葡萄牙语俏皮话之后,以将两条大腿互相快速摩擦的方式表达他们的赞赏。这制造出一阵嘶嘶的噪音,大人物为得到喝采而高兴地向空中小跳了一下。

    与此同时,根者向后仰,直到他像是肯定会掉下来。然后他猛地松开手,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站在地上,踉跄了几下但是没有跌倒。

    “哟,你成了个杂技演员了。”皮波说。

    根者大摇大摆着走近皮波。这是他模仿人类的方式。长着他那么个完全跟猪一样朝上翻转的扁鼻子,这更像是在嘲弄。无怪乎外界称他们为“猪族”。这个世界的第一批访客们在1886年他们发回的第一批报告中就这么称呼他们,到1925年路西塔尼亚殖民地建立时,这叫法已改不过来了。在大百世界(注:人类殖民星球的总称。仿“大千世界”译。)之中散布的异族学学者们写到他们时用“路西塔尼亚土著”,但皮波知道得很清楚这只是一个职业自尊的问题——除了学术论文之外的场合,异种学家们也毫不犹豫地称他们为猪族。至於皮波,他叫他们匹克尼诺人,而且他们看起来并不反对,因为现在他们管自己叫“小家伙们”。但是,不管是否得体,事实无可否认。在这样的时候,根者看起来就像一头用后脚直立起来的猪一样。

    “杂技演员,”根者试着发出这个新词的音。“刚才我作的事?你用一个词指那样作的人?有人们拿那个当作他们的工作?”

    皮波默叹了一口气,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法律严禁他分享关于人类社会的资讯,以免它污染猪族文化。但根者对从皮波说的任何东西中挤出全部含意的把戏孜孜不倦。不过这次,皮波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怪不得,他自己发表了一个愚蠢的评论,打开了一扇不必要的通往人类生活的窗口。时不时地,他在匹克尼诺人中待得如此惬意,以致于他说话的时候也掉以轻心——总是有这种危险。我不擅长玩这种努力得到信息而不回馈任何东西的持久战。利波,我那沉默寡言的儿子,在保密方面已经比我强了,而他仅仅是跟我见习了——他才满十三岁多久来着——四个月。

    “我的腿上要象你那样长着肉垫就好了,”皮波说。“要是我去爬,那棵树的树皮会把我的皮肤撕成一条条的。”

    “那会让我们都感到蒙羞受辱的。”根者期待什么似地凝住不动。皮波认为,这是他们展现轻微的焦虑的姿势,或者可能是一个警告其他的匹克尼诺人小心的身体语言。它也可能是表示极度恐惧的一个信号,但是皮波还从未看到一个匹克尼诺人感到极度的恐惧。

    不管怎么地,皮波迅速地开口安抚他。“不必烦恼,我年老体衰爬不了那些树。要作这事情还得你们年轻人。”

    这话起了作用;根者的身体立刻动了起来。“我喜欢爬树。我能看见所有的东西。”根者在皮波面前蹲下,把他的脸凑过来。“你会把在草上奔跑而不碰触地面的牲畜带来吗?我说我看见了这么个东西的时候别人不相信我。”

    又一个圈套。什么啊,皮波,异种学家,你要羞辱你正在研究的社会中的这个人吗?或是你要恪守那星河议会为这一地区制定的呆板法律?这几乎没什么先例。人类唯一遇到过的其它外星智慧生物是虫族——在三千年以前,并且结局是全体族的死亡。这次星河议会是要保证,就算人类再犯错,也是在相反的方向。最少的信息,最少的接触。

    根者看出了皮波的犹豫,他谨慎的沉默。

    “你们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们,”根者说。”你们观察我们,研究我们;但是从不让我们越过你们的围墙,进入你的村庄之内观察你们、研究你们。”

    皮波尽可能诚实作答,但谨慎比诚实更重要。“如果你学到的这么少,而我们学到的这么多,为什么你们既能说葡萄牙语又能说星语(注:人类世界通用语。其实就是英语啦……)的这会我仍然在苦苦研习你们的语言?”

    “我们比较聪明。”然后根者向后一靠,屁股坐在地上转身背对皮波。“回你们的围墙后面去。”他说。

    皮波立刻站了起来。不远处,利波和三个匹克尼诺人在一起,试着了解他们如何把干墨多纳藤编成草屋顶。他看见了皮波,片刻之后就和他的父亲在一起,准备好离开了。皮波领着他离开,一言不发;由于匹克尼诺人对人类的语言掌握得如此流利,他们从不讨论他们所学到的东西,在他们回到大门里之前。

    回家花了半个小时,他们穿过围墙大门沿着山前走回异学家(注:zenador,葡萄牙语中“异种学家”的”方言”。为了表示区别故另用一词)工作站,一路上雨都下得很大。异学家?看着门上的小标牌,皮波思考着这个字眼。在标牌上面用星语写着“异种学家”。那是我的职业,皮波想,至少我猜对于外部世界的人们来说是这样。但是葡萄牙语的叫法“异学家”,在路西塔尼亚人来说要容易发音的多,以致於很少有人说“异种学家”,即使在说星语时。那就是语言变化的方式,皮波想道。如果不是安塞波为大百世界提供了即时沟通,我们几乎不可能维持一种通用的语言。星际的旅行太贵也太花时间。星语会在一个世纪内分化为上千种方言。用计算机预测路西塔尼亚的语言变化可能会蛮有趣的,假设允许星语发生蜕变,吸收葡萄牙语——或者是反过来……

    “父亲,”利波说。

    皮波这才注意到他在工作站外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走神。我的学术生涯中最出色的部分总是在走神的时候,在我本职之外的领域。我猜那是因为在我的本职工作当中他们加在我头上的那些个规则使人无法知道无法理解任何东西。异人类学比母教会(注:h,罗马天主教会的别名。)更坚守秘密主义。

    掌纹一亮,门就打开。皮波开始进门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晚上会如何渡过:他们在终端机上记录今天的接触期间所做的工作要花几个小时的时间。然后皮波会浏览利波的笔记,而利波会读皮波的。读够了以后,皮波会整理一个简短的摘要,然后就让计算机接手,让它补充笔记,让它第一时间通过安塞波把它们传输到大百世界的其馀异种学家处。超过一千名科学家全部的工作就是研究这个我们所知的仅有的异族。而对于这个林栖种族,除了人造卫星提供的那一丁点资料外,我的同事们所有的资讯就是利波和我提供给他们的那些了。这的的确确是最小干预。

    但是皮波一进入工作站,就立刻发现今天不会有一个作漫长但轻松工作的夜晚。克里斯蒂女士在那儿,穿着她的宽大修女袍。是哪个年幼的孩子在学校惹麻烦了?

    “不,不,”克里斯蒂女士说。“你所有的孩子现在都做得很好,除了这一个,我想对于离开学校、在这里工作而言,他太年轻了——哪怕是作为一个学徒。”

    利波什么也没说。明智的决定,皮波想。克里斯蒂女士是一位聪明、动人——也许甚至是美丽,而年轻的女子,但是她首先是,终归是那filhosdamentedecristo(注:拉丁文。filhos:子女;mente:属灵的;cristo:基督;)——圣灵之子——修会的一个修女,她对愚蠢和无知愤怒的时候看上去可不美。那些还算聪明的其无知和愚蠢在她的叱责之火面前冰消雪化的人的数目可多得惊人。利波,沉默的确是一个对你有好处的策略。

    “我来这里跟你的哪个孩子都没关系,”克里斯蒂女士说,“我来这里是为了诺婉华。”

    克里斯蒂女士不必说出姓氏;每个人都认识诺婉华。那可怕的解旋症(注:一种当地的传染病;原文”descolada”=“de”+”scolada”=“解,逆”+”卷曲,螺旋”,也就是”解螺旋”。dna分子通常是以双螺旋的形式两股缠绕在一起的。)瘟疫结束才只有八年。瘟疫差点在殖民地有起步发展的机会之前就把它整个抹掉;治疗它的方法是两位异星生物学家,诺婉华的父母盖司托和希达发现的。不幸而讽刺地,他们发现那疾病的起因和治疗方法太晚,来不及解救他们自己。他们的葬礼是最后一次解旋症的牺牲者的葬礼。

    皮波还清楚地记得小女孩诺婉华,站在那里,握着波斯奎娜市长的手,在那场佩雷格里诺主教亲自主持的葬礼弥撒上。不——不是她握住市长的手。当时的景象回现在他的脑海中,和他当时的感受一起。她对这些会怎么想?他记得那时他的自问。那是她的父母的葬礼,她是家中仅有的生还者,而她从四周能感觉到的只有拓殖者们的欢欣鼓舞。她这么年轻,能了解我们的欢乐是对她的父母最好的祭奠吗?他们奋斗了,成功了,在他们死亡前曰渐衰弱的时候发现了救度我们之方;我们在这里,赞颂他们给我们的重赐。但对你而言,诺婉华,这是你的父母的死亡,恰似从前你兄弟们的死。五百名死者,在过去六个月内,殖民地为死者举行了超过一百次弥撒,每次弥撒都在恐惧、悲伤、绝望的气氛中进行。现在,你的父母死了,恐惧、悲伤和绝望对于你不比从前哪回少——但是这次无人与你共休戚。苦狱得脱的欢悦充满了我们的心田。

    看着她,极力拟想她的感受,他成功唤起的回忆却只是他自己对他的玛利亚的逝去感到的悲伤。七岁的她,被拂过她身体的死亡之风化为乌有,肿瘤生长,菌状组织猖獗蔓延,肌肉这里肿胀那里腐烂,非手非足的新肢由她的臀部长出,同时头脚的肌肉剥落,露出骨头,他们眼睁睁看着她那可爱的美丽身体被毁坏,而最残酷的是,她那伶俐的头脑一直保持清醒,能感觉到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事,直到她对上帝哭喊着乞求让她去死。皮波回忆起了那些,然后想起她的安魂弥撒,跟另外五个受害者一起的那场。无论他是坐着,跪着,还是站着,跟他的妻子和生还的孩子们一起,他都能感觉到在大教堂里的人们的和同。他知道他的痛苦是每个人的痛苦,知道经由他的长女的逝去,他和他的社群被那解不开的悲伤之链联系在一起。知道这点对他成为一个安慰,成为一样可以依靠的东西。这种伤心事理当如此,一次公众哀悼。

    这些小诺婉华都没有。她的痛苦,要说有什么跟皮波不同的话,那就是更深重——至少皮波没有被独自丢下,没有一个家人;而且他是成年人,不是一个突然丧失了生活的基础而被吓坏了的孩子。她的悲伤不是把她更紧密地和社群联系起来,而是把她推得更远。今天,每个人都在欢喜,除了她以外。今天每个人都在称赞着她的父母;她独自思念着他们,宁愿他们从未为其他人发现治疗的方法,只要他们自己能活着。

    她的孤独是如此的强烈,皮波从自己坐着的地方就能看见。诺婉华把她的手从市长那里抽回,能多快就有多快。在弥撒进行当中她的眼泪已干;弥撒结束时她默默坐在那里,像一个拒绝和掳获者合作的囚徒。皮波的心都为她碎了。但他知道,即使他再努力,他也终究无法隐藏他自己因解旋疫的结束而生的快乐,因他的其他孩子不再会被瘟疫从他身边夺走而来的欣喜。她会发现的;他安慰她的努力只会变成嘲弄,将她推得更远。

    在弥撒之后她行走在孤独和痛苦之中,周围是大群好心的人,残忍地对她说着她的父母必已成圣,业将坐在上帝的右手(注:犹太·基督教认为义人或者耶稣或者圣人死后升天,坐在上帝右手一侧。参见《旧约·诗篇》110:1以及《新约》当中《罗马书》8:34等多处。)。对一个孩子那算是什么安慰?皮波对他的妻子低声说,“她永远也无法原谅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

    “原谅?”康赛考不是那种能立即了解丈夫思考链条的妻子。“又不是我们杀了她的父母——”

    “但是今天我们全都在欢乐中,不是吗?为此她将永远无法原谅我们。”

    “胡说。她还不懂事;她太年轻。”

    她懂的,皮波想。玛利亚在比诺婉华现在还小的年龄不就已经解事了吗?

    在过去这几年里——八年间——他一直注视着她。她和他的儿子利波的年龄相当,这意味着直到利波的十三岁的生曰他们在许多年级里在一起。他听到了她偶尔同其他的孩子一起作的朗诵和演讲。她思考模式中的美感,她对想法的热切审视吸引着他。同时,她看起来完全是冷漠的,彻底地远离其他人。皮波自己的儿子利波,生姓内向,但是既便如此他还是有几个朋友,也颇得师长们喜爱。而诺婉华,却全然没有友人,她的快乐从来不需要找人分享。没有老师真心喜欢她,因为她拒绝交流,没有回应。“她是情瘫,”有一次当皮波问起她时克里斯蒂女士说。“没法跟她沟通。她发誓说她非常快乐,看不到有任何改变现状的必要。”

    现在克里斯蒂女士到异学工作站来和皮波谈诺婉华的事。为什么是找皮波?会让校长为了这个特别的孤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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