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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母亲吩咐小小早晚在平柜上一尊白瓷观音前烧两支香,小小这才知道母亲竟信佛了。他没有问母亲怎么会信佛的,他懒得问。

    吃过几服中药,母亲脸色也未有一点变化,她双眼浮肿,脸颊上出现明显的老年斑。她才刚五十出头,却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而且几乎从不梳洗。小小看不下去,便帮她梳头。母亲白头发并不多,如果她稍稍装扮起来,精神一些,会显得年轻多了。

    小小,母亲叫他。

    他望着母亲,等待下文。母亲在床上动了动,却打住了话,隔了一会儿,才说,别去抓药了,我没病。

    你有病。小小说。

    我说过了,没病。小小凭直觉感到刚才母亲要说的不是这类话。不知什么原因,她把话吞回去了。

    小小在漆黑的床上,看着那道隔在房子中间的柜子,那绣有小花的垂在柜子与墙之间的门帘。他竟记不清母亲和父亲在床上的情景。曾有多少年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母亲说,你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真的。你在说什么,我不懂。父亲回答。

    啪的一声,母亲碗砸在地上。别干蠢事!父亲叫起来。你逼吧,逼吧,早晚我会成为一个疯子或白痴。母亲的话随着瓷碗裂成几瓣的声音响在屋里,清晰极了,压过江上汽笛。

    母亲咳嗽,翻身的响动破坏了小小龟缩在幼年的心,他听见母亲叫他端茶,她口渴。

    母亲喝了一口,便把茶杯递给了小小。她的眼睛注意地看了一下小小,说,你怎么越长越像他了。

    他?小小问。

    你父亲。她的神色看不出丝毫的夸奖或敌意。她的手重新放回胸前,像一个十多岁孩子那么茫然无知,需要人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既不想什么也不盼望什么。

    荷花池边是一个个长椅。他和高峣没有坐下,而是站着。小小不知为什么总是不停地向高峣讲自己的家史。

    “你父亲一直没有回到剧团去?”

    “没有!”

    高峣说,很难想象你父亲可以靠卖自己生的豆芽为生?小小说,我没有看见他读一本书,提过一件与他从前工作有关的事。他总是斜眼瞧我,猛地往我脑袋上敲敲,像拍一个皮球,不管痛痒。我在他眼里连条狗都不如。

    小小突然有点觉得高峣像他父亲,两人一般身高,也都戴眼镜,特别是两人鼻子比常人大多了。为什么自己一见高峣,就觉得不同寻常的感觉。

    爸的问题实在不算问题。小小对母亲说。为什么到他死后才解决?

    你问我,我问谁去。母亲变得越来越缺乏理智了。

    或许是爸的死,才使问题得以解决。小小突然有点刻薄地对母亲说,妈,若爸不死,你就不会躺在这儿舒舒服服,靠他补发的大笔工资和抚恤金过日子了。

    那怎么样?母亲盯着床柱头说,我有病,医生也这么说,她气喘吁吁。

    那你要么就得像爸去生豆芽卖豆芽,要么就像从前摆个摊,卖凉茶开水去!

    这是我儿子说的话!母亲叭地吐了一叭口水在痰盂。小小走出屋外,她便停住了,脸一阵抽搐。小小知道母亲要骂的话不外乎是滚开、滚走、没良心、没孝心的东西之类的话。但母亲并不糊涂,她知道小小本来就想一走了之,这个家多待一天,对他就是多一天的折磨。她偏不说出这类话。她留不住小小的父亲,得留住小小。

    小小把母亲的心思弄得一清二楚。母亲毕竟是母亲。他把回家之后闷在心里的气发泄了许多,心里轻松了些。小小把沾湿在背上的汗涔涔的背心拉了拉,想下河边去洗个澡、游泳。但他还是从石梯上折了回来,他仍像小时一样,怕水,说不出来的怕,到游泳池,他从不敢到深水区,父亲只有一次带他到江里去。那时他才四岁。为什么越大越对水畏惧?他多次问高峣说,可能你是火命,他让小小去算算命,被小小顶了回去:堂堂名牌大学的法律老师,唆使弟子迷信。小小笑着高峣,心里实际上是恐慌算命人证实高峣随意的说法,自己若真是火命,那就命定要……十岁时,他和街上孩子捉迷藏,躲在两个院子之间狭长的通道里,他将脸从这堵墙转向另堵墙,却从木枝墙间的缝,看见一男一女赤裸着身体,像狗跟狗干那事一样。女的头发长长垂在床底,脸上有麻子。他害怕极了,紧紧贴在墙,怕弄出一点声音,惊动人。他看见捉迷藏的女孩蒙住眼睛正好慢慢探索性地经过通道口,赶紧朝她走去,让她捉住他,自愿甘当俘虏。

    那两个扭在一起的身体像鬼,只有鬼才那么张大口,垂着舌头乱舔。

    邮递员每天上午、下午两次走过门前,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短短的胡子已泛白了,脚步很稳,从中街那鳞次栉比的破旧木房子、土墙院下来,经过小小家对面一排不太整齐的自搭厨房的房子,往江边那三家各自孤零零的木板房走去。才几天小小已习惯听他的脚步声,而且能从众多的脚步声里分辨出他的脚步声来。天气下过一阵雷雨之后,较为凉快了一些。

    小小在等高峣的信。回到家之后,他第一次感到高峣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可每次想来,他又感到失落、失望、失意。不知失去了什么,但肯定是失去了东西。

    冬天的北方,屋里的暖气带来春意。穿一件薄薄的绒衣就行了。高峣喜欢随着音乐跳舞,他让小小当观众,一会儿他便喊热,就脱去身上的衣服,脱到身上什么也没有时,高峣笑了。因为小小讥笑他说,高峣你有裸露狂。取掉眼镜、衣服的高峣仿佛换了一个人,有一种和月光合而为一的美。高峣踏着音乐的节奏,扭得很随便,仿佛一个人在月光下漫步,孤独和忧郁笼罩了包裹他的月光。小小想自己一直在排斥阻挡的东西,也就是自己一直在接受的东西。

    小小,音乐完了,高峣喜欢像小小家里人一样叫小小。他停了下来。

    小小问,还放吗?

    高峣摇摇头。当他俩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时,小小俯卧床上,脸朝着高峣,久久地凝视充满了复杂的感受。高峣说,他从小就喜欢裸着身子,甚至说他的父母在家里很少穿衣服。小小如同听天书。世上竟有人家这么生活?!“不怕人碰见?”

    碰到有人来,我们就迅速穿上衣服,再打开门。高峣说别人怎会理解。不过,小小,你会理解的,对吗?

    小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哦,不,我不太清楚。他笑了起来。

    不过,这晚,小小没有失眠,非像以往那样吃两片安定才能入睡。他一会儿就感到睡意卷来,他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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