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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她便只是轻轻地攥着黄纸,随颠簸的车厢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一晃一晃。
遇见楚邹是在临出宫的前两天,那天她记得是十月十七,在坤宁宫的永祥门下。假如没有那一天,也许故事便停留在了这里。但造化弄人,偏就叫你冤冤相报扯不断。
大清早去坤宁宫,森青的曳撒随着步子撑开又收回,人影在冷砖石地上走得轻快。
露台上几个粗使太监正在扫洒,桂盛昂着他粗长的鹅脖子趾高气扬地踱着步,嘴里嚷嚷着“麻利点,麻利点”,看哪个不爽便踹他两屁股。
小麟子把食盒子在他跟前一放,脆生生叫他一句:“干哥哥起早!”
桂盛用脚尖把盒盖儿顶开,看到里头是两笼冒热气的虾仁小汤包,两颧骨顿时就抽搐。嘎着嗓门轰她:“拿走拿走,这什么狗不理猫不闻的破食儿。”
小麟子可懒得听,只把长袖儿一甩一甩:“赶明儿我就出宫了,你想吃可得去宫外头找我。”
她晓得桂盛对虾仁包情有独钟,还顶爱吃她做的,所有橘色皮子的东西他都爱,那叫贵气。只是不想被她看穿,每次她给小路子送点心时,他便骂骂咧咧咕咕呶呶地蹭过去夹两嘴。
步子才迈开二步,脚下却踢过来一只荷包。小麟子回头一看,看到桂盛一张奇臭无比的脸:“拿走!”
她也不客气,好歹干兄弟一场,便弯腰捡起来去了廊下的庑房。兜子里略有点沉,看形状应该是个什么金银如意锁。
清晨的宫廷很清寂,乌鸦在琉璃瓦上空翅膀扑腾,院子里竹笤子扫地声音沙沙。李嬷嬷正背对窗子坐在床沿边,穿一身青莲色的袄裙,不胖不瘦自显端庄,在宫里有着不动声色的尊崇。孙皇后离世前叮嘱了她,她便从不过问皇帝的后宫之事,只是照拂着孙皇后留下的丈夫与孩子。
这些年教会了小麟子很多技能,并从不遏制她天性里对于女孩儿物事的喜欢,使得小麟子在明白自己身份后并没有特别突兀,反倒是很快便适应过来。
小麟子用上好的首乌藤给她熬了盒乌发膏,走进去在柜子上一放:“阿嬷。”
李嬷嬷看见她来就笑:“正打算差小路子去叫你。来,试试这套怎样。”
她床上铺着一方油布,中间已叠好三套不同色的新衣裳。将手上一套往小麟子身上比量,樱草色绣绒花边的斜襟袄子搭松花绿的马面裙,低调又体面。
李嬷嬷说:“这套出宫了就穿着,其余三套每年过年再穿。等十九那天我去送你,就在寿昌王府里换上,也让阿嬷瞅瞅小太监的姑娘模样。”
小麟子听了脸红,喜爱地把那裙子抚了抚。她自己也偷着在破院子里剪过,用太监曳撒裁两半改成女装,却都做不出这样好看。其实李嬷嬷是知道她恋慕太子爷的,但也尊重她的决定,并不问为什么。
小麟子说:“奴才没有遵照皇后娘娘的嘱咐。”
李嬷嬷端正她的帽耳朵,好笑道:“就照着你的心活吧,皇后给你留了两条路,你的心既接受不了他喜欢别人,这宫廷也就不要再呆了。”又问小麟子名字起好了没?
小麟子皱眉摇头:“没有,陆老头儿和吴麻杆儿打架,一个要我姓陆,一个要我姓吴,扔笤帚和缸子哩。说名字留着给嬷嬷起,不能对不起嬷嬷的栽培。”
啧,这倆太监。李嬷嬷听了受用,便应道:“名字我给你想好了,就叫‘篱’。‘最赏无事心,篱边钓溪近,’希望咱们小麟子出宫后过得无忧无虑。至于姓什么,叫他两个自己排去。”
说着就牵起她的手走出来。
北台阶下红门半开,听见坤宁宫后院里射箭的“咻、咻”声响,倒也是奇怪,从前都是傍晚才出现的人,今儿大晌午的就跑过来了。
小麟子忍不住往那门缝里睇一眼,便看到楚邹弯弓射箭的身影。着一袭团领束腰的玄色常袍,内搭素白里衬,头戴嵌珠乌纱冠,修颀窄俊的一条,正把弓拉得咔咔响。
她抿了抿唇,转回头看见李嬷嬷正对自己笑,连忙遮掩住情绪。
李嬷嬷柔声嗔她:“可是看见又舍不得了?”
小麟子说:“我舍得。赶明年太子爷要选妃了,嬷嬷给他选个好妃子心疼他。”
言语里略有点酸,说完又作无心地收回眼神不再看。
李嬷嬷也就当做看不穿,应道:“这事儿嬷嬷可做不了主,全凭皇帝的主意。去吧,路上小心着点。”
楚邹在后院眯着凤眸瞄箭,眼梢瞥见她走,不由阴愠地蠕了蠕嘴角。那手臂运气发力,“咻——”,一只利箭正中靶心。
永祥门内,小麟子正欲转角出门,忽觉身后似一阵风袭来。她尚不及回头看,便被那股风撞了一个趔趄。抬头看到前方多出来一道玄黑的袍摆,楚邹正负着手,倨傲地背对自己站住。
包袱散在地上,露出新裁的裙裳,她怕被他晓得自己是个女孩儿,连忙用袖子盖住,弯腰抱起来。
琉璃黄瓦下地砖清凉,那纤净的手指从袖摆里探出,细细长长指甲晶莹透粉,哪一样都看着不像太监样。
楚邹斜眼看,隐约看见包袱里一点红,倒是没注意。两个人默默地站了一瞬,他也等不来她吭气,憋不住只得先发问:“听说这就要走了。”
“嗯,大后儿就出发了,太子爷在宫里要身体安康。”上一回用弹弓打了小碧伢屁股,一个太监做了恁龌龊的事,小麟子没想到他还会同自己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后儿。
楚邹听了不知为何涌起一股道不明的怒意。连宋玉柔都听说她要走了,只剩两天她也不叫他知道。
他便冷谑道:“爷的身体好与不好不是你能惦记。只这寒天雪地,外头连水都冻成冰,烧一窝煤都是有钱人家的奢侈。宫里头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让你在这宫墙根下一天都多呆不下去?”
他的方向朝前,她的方向往左,隔着三尺的距离,两道袍摆在风中扑簌。嗓音喑哑隐匿咳嗽,小麟子猜他应该又有许多天不开口说话了,他一不高兴总是这样,冷着脸怒着容对人。
她与他这样站着真是难受,既是生厌就不要多讲话了。
小麟子就说:“陆老头儿老了,当不了差,奴才陪他出宫养老,在宫外头安家。”
楚邹一听到她将要有家,怎的便越发不落意。
又勾唇道:“老么?这宫里头比他老的海了去,他镇日在膳房里山珍海味吃着没人管,倒惦记着出宫去受罪。我父皇一座皇城把你养这样大,说走你就要走了,可是这里头谁人对不起你了怎的,非要急惶惶年也不过就走?太监的荣耀只能在这座宫里,出了这座宫门可就什么也不是。”
他此刻这样说着,好像那个当着外人面驱逐、鄙薄自己的人不是他。小麟子答不上,只是默着没应。好半天吁一口气道:“宫里没人对不住奴才,是奴才自己想出宫了。”
楚邹说了这么多全白说,忽然就很生气,似从齿缝里磨出话道:“想当差的话,明儿晚上就送膳过来。不想当差,那西偏殿里的书和褥子,便自己拿去扔了,本宫不想看到碍眼的东西!”
那样厌恶的口气,是叫小麟子听了心里割着难受的。原本强装起的防线又被他一句击散了,默默地站了站,然后低声应:“好。”
哼。顿一回头,那厢楚邹却已经去了老远,也不知道听到了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