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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时节,秦王巡游邯郸。
闹市中央,姚贾的头颅依然高悬。
王翦本想收葬,听闻秦王要来,便留他在楼头等心愿圆满。
看过荒唐悲壮,历过雨雪风霜,骷髅终于盼来了梦中景象。
秦王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玄衣黑甲,意气风发地走进这座城,走近早已逝去的人。
头皮腐烂殆尽,风如刀,割断最后一缕发丝,头颅坠地。
秦王捧起颅骨入殓,太尉率诸将叩首送灵。
姚贾之死消除了前线战将对敌后间者的偏见:原来纵横家并不都是见利忘义贪生怕死。
若无姚贾陷赵国中枢于瘫痪,能否顺利灭赵还未可知。
打马过王城,挥鞭入宫台,万人以血泪开路,换君王他国闲庭信步。
王子政离开邯郸时,虚岁有十,秦王政重归此处,年三十一。
故地重游,楼矮了,街窄了,记忆里入云摩天的赵王宫竟也只有半山高。
他在邯郸生活了九年,可笑的是,这九年竟要从吕不韦的传记里寻找蛛丝马迹。
《史记?吕不韦列传》载: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简而言之就是:秦王两岁的时候,太爷爷把赵国往死里揍,赵国要杀他爹,爹跟仲父都跑了,留下他娘俩被赵国宰。
没被宰的原因是他娘乃豪门之女,这个豪族有能力藏匿女儿和外孙。
史书没写这个家族的最终结局,只写了二十多年后外孙回来复仇。
这个外孙身形从四尺长到九尺,从阶下囚成为邯郸城的新主人,从前需要仰视的一切,现在都变作俯视,不变的是放火把这里连人带房子全部烧成灰的念想。
第一个想烧的,是赵王宫。
王城易主,旧主人与新主人相见,话里藏刀眼底藏剑。
流亡的王子政曾被押解上殿,他还记得母亲用楚楚可怜争取赵孝成王一丝心慈手软。
他忘不了王座上那个人的眼神,忘不了生死就在别人一句话的感觉。
如今他做了王,站在孝成王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孝成王的孙子。
赵迁站着不肯跪,就像当年的他,丝毫不愿折腰。
他很想剁了赵迁,一如当年赵孝成王想炸了他喂狗。
孝成王对他多恨?想想他太爷爷对赵国做下的事就能理解。
秦人杀了赵国几十万人,战场无情还罢,战后竟然杀降。
一时之间,国中孩子尽成孤儿,国中女子皆是寡妇。
作为国主,赵孝成王恨得天经地义。
可以算笔账,史载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他爹应该也不会太差。以秦昭王七十多岁的年龄,差不多有四百多个孙子,重孙儿的数目得超过一千。
秦昭王把孙儿送到赵国当人质,又毫无顾忌发动秦赵之战,大概是觉得死个百分之一和千分之一根本无关痛痒。
既是秦国先耍流氓,赵国按例诛杀人质一点也不过分。
于是便有了子楚的逃亡,有了一门浩劫,有了一个孩子对赵国的仇恨。
犹记当年此处,孝成王扶起梨花带雨的康夫人,虚情假意道一声:“夫人受苦了。闻听夫人家中不幸,是寡人约束不力,夫人节哀。”
康夫人怯若雪中寒蝉,拽着孝成王衣袖恳求:“放过孩子,求你。他还这么小,杀了他也没什么用,秦王不会伤心,秦国也不会退兵,留着我们或许……我生而为赵人,你是我的王啊!求你,不要伤我的孩子!求你……”
秦王母亲的名不见于正史,两千多年后出土的“康泰后”印章泄漏了一点端倪。
不知是出于对这位女子的怜爱,还是细思量了赵国的未来,孝成王放过了这两人。
“诸位爱卿,从今以后,谁再伤康夫人母子一根毫毛,便是与寡人为敌。”
再后来,秦昭王死,秦孝文王即位,子楚晋升太子,赵国还派兵奉送他们归国。
秦王没法去黄泉找孝成王报仇,报在他孙子头上也天经地义。
当时赵迁刚断奶,没机会见到那情景,秦王就详细跟他复述了一遍。
赵迁很愤怒:“可恨大父一念之仁,没将你千刀万剐!”
秦王瞅赵迁的眼神像是在打量傻子:“是啊,所以寡人不能重蹈覆辙。”
赵迁有点懵,不小心第一句话就自送了人头。
“说吧,想怎么死,寡人尽量满足你。”
到现在说死有点晚,要能死在国难那一刻也还好,偏偏那时被什么影将军挟持着,连死的自由都没有,活下来就不想死了,最好的死法当然是老死。
他还是没有勇气赴死,又不愿低声下气求饶,只好沉默。
秦王冷笑:“难怪你会丢了赵国。”
赵迁不小心又怒了:“我丢了赵国?”
他环顾四周,曾站立于此的赵国文武,换做了秦国的利刃智囊。
文有昌平君、李斯、张苍,武有尉缭、王翦、王贲、蒙武、蒙恬、蒙毅、李信、任嚣、辛胜。此外,就连赶车递水研磨代笔的侍从赵高,都有翻云覆雨的本事。
这些尚能见光,还有不能见光的。
那人,站在蒙毅身侧,应是秦王亲信。
脸上的剑伤和刀疤渐渐淡了,露出了原本俊美的容色。
赵迁还记得自己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将命运寄托在他的一柄剑上。
他曾有多感激此人,感激他手刃心腹大患李牧,甚至不顾游士身份将他留做近卫。
若非韩仓生妒将他赶走,或许赵嘉逼宫那夜不会那么狼狈,赵迁曾有过此想。
直到那人趁夜入宫擒王,直到他以功臣身份站在秦王身边,赵迁才深觉可笑。
“你用龌蹉手段夺了我赵国社稷,怎配指责我丢了国?!”
“兵不厌诈,你没听过?”
“我只听过,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惜自毙的是你。”
“终有一天,会有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赵迁情绪太过激动,唾沫星子飞溅,喷了传话的赵高一脸口水。
赵高没有去擦,多年阅历告诉他,在秦王眼皮下侍奉,最好不做小动作。
其实他擦擦也没事,毕竟秦王此刻并没有心情管他,因为赵迁简直太讨厌了。
“吠犬不咬,咬狗不叫。”
“相鼠有皮,豺狼无仪。”
“无能才会怨天尤人。”
“无耻就能横行天下?!”
“兵者诡道,哪里无耻?”
“‘无耻之耻,无耻矣’!”
“是你亡了国,不是寡人。”
亡国之君本身就是最大的耻辱,可赵迁觉得这辱并非自取。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小人觑位,是天亡赵国,非我之罪!”
秦王终于震怒:“既是天亡赵国,何不跪受天命?!”
赵迁吓了一个激灵,强装镇定仍旧死犟:“天命不在赵,也未必在秦。”
他等着秦王再次暴怒,结果这人又没发火。
他一挥手,郎中令蒙恬命诸郎将赵国旧臣“请”上殿。
“看看,看看为你卖命的人。”
顺着秦王的手指,赵迁看到了哀颓的文臣和残疾的将军。
李牧被诛,人没能来,长子李泊被扶进殿,怀里揣着李牧来不及写完的那份血书。
赵葱阵亡,也没能来,小侍卫赵佗捧血衣入见,小兵脸上的疤有牡丹花那么大。
被俘的南军主将颜聚断了一只胳膊,战场上活过来的没有一副完整身躯。
别时尚是君臣,再见俱是阶下囚。
“国有伤,臣不敢瞑目。待河山无恙,自当含笑黄泉路。”
这是李牧的一半遗书,赵迁哭了,抱着书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显然,秦王没那么好心让他们君臣叙叙旧情追忆过往。
“人是你杀的,平个反吧!”
赵迁收住悲哀愤然怒斥:“你们构陷污蔑,该认错的是你!”
秦王都快被这傻子给气乐了,既然再送我一个功劳,不要白不要。
他走到李泊跟前,把姚贾的上书递过去。
这份书与影将军故意留给李左车的那份一字不差。
“功名利禄,人之所趋,李牧者,非人哉!其人忠正如此,终不可为我王所得。言诛其身,则污其名;不污其名,则臣负君。思及再三,贾不敢因一己之私而损天之道,唯上察之。”
姚贾的评断七分真挚,秦王的话十分诚恳。
“姚贾所言,半虚半实,障眼法而已。寡人恨武安君,寡人亦慕武安君。武安君之死,秦人难辞其咎,但是不得不为。”
赵迁冷冷一笑:“这就开始收买人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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