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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唐开元二十四年。
“今日盟约一定,边境至少有十年安宁吧。”吐蕃将军乞力徐放声大笑,眼里突然带了几份深意,“其实你们汉人很像一种动物,羊。”
这话听起来多少有点挑衅的意思,旁边的士兵都大怒拔出刀剑。
河西唐军主帅崔希逸却淡淡一抬手,制止了他们:“何止我们大唐子民,吐蕃百姓也是。战事一起,烽火硝烟化为豺狼,尽毁家园,百姓们不都是待宰的羔羊么?”
他的话语虽淡,却如同春雨渗入大地和人心。
“话虽如此,可是之前唐军杀了我兵将无数,我吐蕃将士岂能甘心?”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今议和,正是时机。”大唐将军扬眉而笑,随即举杯。
歃血的酒碗碰在一起!
这一声清越的撞击,涤荡开边关数十年烽火的浊音。
一
“待我长发及腰,将军给我加薪可好?”一位少年深情地仰天长啸。
“等你长发及腰,羊头就烤焦了。”
“阿嚏!胡椒放太多了!”
“阿嚏——!”
在此起彼伏的打喷嚏声中,烤羊肉的香味也飘了出来。这里是军中的伙夫营,是个人人喜欢但没有人愿意来的地方。想当初少年们意气风发来从军,也曾想象过自己驰骋沙场的英姿,结果几年下来,连刀剑也没拿过,只抱着一只铁锅一把勺子,学烧一手好菜,待到长发及腰还不能加薪,实在是一件沮丧的事情。
更沮丧的是,之前蒸、煮、煎、炒样样拿手的外号厨神的伙夫长退役了,新来的伙夫长不会做菜,不会烧汤,也不会烤肉……什么都不会你来做什么伙夫长啊?可是这个伙夫长就是淡定,来了这么多天,除了沉默地烧菜,把自己和别人都吃吐了,然后接着烧,只把自己吃吐了……最后半夜冒着严寒上厕所次数太多以致感染风寒发烧,仍然没有半句废话。听说他本来是精锐营的校尉,听说因为回乡探亲耽搁了归期,才被将军发配到伙夫营来的。
——没错,他就是那位正直靠谱,但不幸与不靠谱的将军一路同行终于回到了陇右军营然后才发现终点才是人生新起点的叶铿然。
此刻,叶伙夫长正沉默地劈柴,苍白的脸上表情冷漠,被汗水打湿的衣衫裹紧在身上,但脊背仍然笔直。客观地说,他劈柴还是很在行的,三个月时间,把伙夫营里三年需要的柴火都劈好了。
“叶校尉,柴火够啦。”士兵们只觉得疹得慌。
叶伙夫长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我来做饭。”
“不用!”士兵们异口同声地说。
伙夫营的少年们虽然平时人心散了点,但在有些问题上还是很齐心的,比如如何对待新伙夫长下厨这件事,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头可断,血可流,叶伙夫长做的饭不能吃!
二
夜深人静,四周只有飘雪的声音。
忙碌了一天的少年们都钻进了被窝,四周安静得可以,但总有一种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感觉。
“听说最近又要打仗了。”说话的是白天那个叫着“长发及腰要加薪”少年,他叫崔修笛,人长得白皙清瘦如书生,这种气质在长安或洛阳那些歌舞升平的城市是很受妹子们欢迎的,但在军营里就各种被嫌弃,以至于被扔到了伙夫营来。
“打仗又怎么样?反正不关我们的事!”另一个人不耐烦地回答。这位大厨是个胖子,名字却叫寿……其实众人每次面对一个大胖子喊“瘦”的心情和面对一只羊肉火锅喊青菜的感觉差不多,总有一点热泪盈眶的违和感。
“说的没错,我们这些人把饭菜做好就行了,打仗的事,操那么多心没用。”
“可不能这么说!别看精锐营那些人一脸高冷,要是没有我们做饭,他们一样饿得腿软!别说杀敌了,走几步路都要扶墙呢!”声音宏亮、话语豪爽的少年叫尉迟焰,身材也长得高大威猛,但是动作协调性很成问题,让踏左脚他踏右脚,新兵训练的时候永远是队列里让教官抓狂的一个,但是他煮汤很好喝,而且也不会拿错勺子,于是被扔到了伙夫营来发挥特长。
“可是……”这次说话的少年长了一张女孩子似的脸,他叫北雁,性格软弱腼腆,因为把汤煮糊已经哭过三次鼻子了,“我昨天看见,叶校尉走路也扶墙呢。”
卧谈进行到这里,大家突然安静了一下,因为所有人都看见,叶伙夫长扶着墙走进来了。
“……”
“叶校尉,你还在拉肚子?”崔修笛从被窝里探出头来问。
“嗯。”叶铿然答。
“你的风寒好像又加重了,没事吧?”
“嗯。”
这位从精锐营到伙夫营来的新头儿,非常脱离群众,有时候一整天说的话不超过十个字。有一天性格活泼的崔修笛认真地问:“叶校尉,我有个小小的心愿,你能跟我说话超过十个字吗?”
叶铿然沉默了一会儿:“这句话有没有十个字?”
崔修笛扳着指头数了数:“九个字,还差一个。”
“……”叶铿然沉默了很久:“我这句话有没有十个字?”
好吧,刚好十个字。
崔修笛不死心地继续问:“叶校尉,我还有个小小小心愿,你能笑一下吗?”
这次,叶铿然沉默了更久,然后——
没有然后了。
叶铿然一如既往地没有参加卧谈,径自走到自己的床铺睡下,只是不时从喉咙里逸出压抑的咳嗽声。
“叶校尉,你咳得很厉害,要不要去找军医看看?”还是活泼外向的崔修笛最先伸着脖子问。
“不必。”叶铿然答。
“叶校尉,这里有包甘草,是我离家时我娘给我的,说风寒咳嗽很灵的。”北雁从枕头下面摸出包东西,忐忑地递过去。
“不必。”
“明早我去煮一大锅鸭梨汤!”尉迟焰的大嗓门响了起来,“风寒要吃什么药?食疗就行!”
大寿不耐烦地说:“吵什么吵。”说话间把一床棉被扔了过去!他的床铺离叶铿然最近,不等叶铿然说话,他语调刻薄地嗤笑:“叶校尉您就别逞强了,我听到您老人家牙齿打颤了,风寒就老老实实捂出汗,等着退热!您也别‘不必’,胖子我肥肉多不用盖那么厚。”
这次叶铿然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从他的床铺里传来仍然冷冷的声音:“多谢。”
雪仍然在下,崔修笛将双手枕在后脑上,饶有兴味地问:“叶校尉,听说你曾经独闯敌军大营,火烧三军粮草,把当时的情形给我们讲讲呗!”
叶铿然答:“烧完就回来了。”
众人顿时都倒了一片!崔修笛循循善诱:“那么多敌军,你冲杀在千军万马里,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没有。”
“你力战突围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自己特英雄、特来劲?”
“没有。”
“战场是什么样子的?快给我们说说!当兵五年了,我还没上过战场!”
叶铿然没有回答他们。众人却更来劲了,七嘴八舌地议论战场是什么样子,大唐边疆战事不断,自从三年前河西唐军与吐蕃定立的“白狗之盟”被撕毁之后,河西与陇右千里沃土,一直都在战火的骚乱中。大家谈论得兴致正高,只有北雁不说话。崔修笛好奇地探过头:“小雁你怎么不说话?”
“我……”北雁怯生生地说:“我离开家准备出发时,我娘哭得可伤心了,她抹着眼泪说没有战功不要紧,只求我能平安回去。”
这一刻,少年们谈论战场的兴致突然被什么东西搅没了,像是烧红的烙铁遇到了一瓢冷水。
“几年前边境着实安静了好一段时间,那时好多兄弟都回故乡去了,听说吐蕃那边牲畜遍野,其实……不打仗也挺好嘛。” 崔修笛把脑袋缩进被窝里。
“仗总是要打的!现在冬天,吐蕃人没有食物就来抢我们的,不打怎么行?”尉迟焰粗着嗓门儿豪气地说,“大唐国富兵强,把他们打到怕,原本也没什么!”
曾经唐军与吐蕃杀白狗歃血盟誓不再开战,但河西唐军突发奇袭,从凉州南下,直打到青海湖,占领吐蕃国土两千多里,几乎将吐蕃军精锐绞杀殆尽,盟约被撕毁,从此边境战火再起。
“伤人一千,自损八百。”难得的沉默中,只听叶铿然冷淡地说:“我每次出征都有一个愿望,但是从未实现过。”
“什么愿望?”几个人同时问。
“我的兄弟都能活着回来。”
寒冷的冬夜雪落无声,黑暗中仿佛有只温柔酸楚的手在揉搓心脏,少年们都觉得这晚的风雪与往常有些不同。
三
第二天清晨,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羊圈经久失修,已经不太牢固,昨夜风雪又大,把羊圈刮坏了,于是羊跑得一只不剩。
负责看管羊圈的是胆子最小的北雁,他看到空空的羊圈时,顿时吓得哭了出来。羊是军营里主要的肉源,原本前些年也有少量几头猪,但快送屠宰的时候跑了——从那之后,将军说猪太聪明,特立独行有思想,还是羊温顺好盲从喂养。虽然将军对猪的评价让很多人都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但只要寒冬里有香喷喷的肉吃,大家也不太介意多被侮辱几次。
令人欣慰的是,这些羊被将军大人表扬之后很争气,不负众望地越长越肥。
现在,羊全没了。这意味着,整个冬天将士们就只能吃蔬菜萝卜过冬。
上头来巡查的军官发现了事故,勃然大怒。
“是谁看管羊圈?”军官怒吼。
“是……是我。”北雁吓得手脚同时发抖,声音也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吐蕃人屡次骚扰边境,战事连绵不绝,将士们浴血奋战,吃不饱还怎么杀敌致胜?”军官怒不可遏,“大将军一向治军严明,你竟敢出这样的纰漏!带下去杖责八十!”
军棍不比普通的杖责,五十军棍有时就是可以打死人。就算不死,也至少要褪一层皮。杖责八十,基本上就是把人往死里打了。
“不……”北雁也知道八十军棍意味着什么,瑟缩着往后退,“不!”
行刑的士兵们正要将北雁抓起来,这时,一个人拦在北雁身前——是叶铿然。
风雪之中,叶铿然一身青衣笔直如枪,淡淡将瘦小的少年护到身后,面无表情地说:“我来领。”
当初北雁刚入伍的时候,伙夫营众人都热情地说要罩他。崔修笛欢快地捏着北雁胆怯涨红的小脸说:“嘿嘿,你这么胆小,幸好看管的是羊圈,如果是猪圈,说不定会被猪们欺负呢!”
“啧,我看就你在欺负北雁。”语调刻薄的大寿悠悠来了一句。
“……你说谁是猪?”
“我可没说,您老别对号入座。”
当初的欢笑打闹声仿佛仍在耳畔,而今沉闷惊心的棍棒声,却是让所有人都悚然屏住呼吸。
叶铿然的脊背苍白如大理石,上面布满刀伤剑痕,那是伙夫营的少年们不熟悉的,属于战场的伤痕。
军棍打下来时,叶铿然的肌肉虽然吃痛绷紧,人却纹丝不动,除了汗水从额发上滴落下来的声音,和鲜血从后背滑过滴落在雪地的声音,没有一丝呻吟逸出来。
八十军棍打完,伙夫营众人都冲过来扶叶铿然,北雁哭得稀里哗啦,脸蛋更像女孩子了。
叶铿然推开他们,自己支撑着站稳,虚弱而清晰地对行刑的军官说:“丢羊的事情到此为止。就算将军问起,你们也能有交代了。”
他不愿被人搀扶,独自朝营帐走去。可是,纵然他平时体魄再强,但是这些天感染风寒发热,加上背后的重伤雪上加霜,没走几步突然脚下一晃,倒在雪地里。
四
叶铿然醒来时,雪还没有停。
军医担忧地看着他,摇头叹气:“你醒了?风寒这么重,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看?发热咳嗽再持续几天,就会伤到肺部留下病根了!还有背后的伤——没人说过病人不能受刑的吗?”
“……”叶铿然吃力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在军医的营帐中。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抬着一个病人到我这里来!伙夫营那些混吃等死的家伙,竟然有这么齐心的时候啊,他们揪着我的胡子威胁,要是治不好你,就把我的胡子全部拔下来当柴烧。”军医似乎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白胡子,“据说叶伙夫长菜烧得太难吃,不受待见,看来传言也有错的时候啊……”
叶铿然这个人性子冷,话语少,但不知为何在一群男人中间,所有人都愿意信赖他。
“唉唉,为了我的这把老胡子,接下来三天你就留在我这里,不要回伙夫营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叶铿然留在军医身边治病,虽然他刚能下床就想出营帐走动,但军医毫不客气地断了他的念头,告诉他发热不能见风,否则,如果真的让风寒成为肺病,不仅他自己的命保不住,还会传染给军营里的其他人。
无奈之下,叶铿然只有整天躺在床上休息,身体虽然好些了,但却也无聊得很。
好在伙夫营的兄弟轮流来探望他,北雁自然不用说,尉迟焰也一天几次给他端补汤来,外向开朗、能说会道的崔修笛和总爱抬杠的大寿给他讲一些趣事,大多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笑谈,还有一些关于战事的消息,据说吐蕃人又在骚扰边境,冬天水草枯萎,又有部落发生瘟疫,敌人只能靠掠夺获取食物。
除了大事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消息,那些丢失的羊竟然找到了。
事情说起来好笑,大寿挑水回来的半路上,遇到这群羊——估计当初它们根本没有逃跑的意思,也就是羊圈坏了,它们好奇出去溜达溜达,然后迷路了。
冬天到处只有枯草,它们饿了几天,比之前被圈养时瘦了许多。
羊群失而复得,军营里一片普大喜奔。没有烤羊头、羊肉面的冬天怎么能算冬天?这些羊瘦是瘦了点儿,但羊肉仍然是香喷喷的。
可伙夫营里却一片骂声——
“叶校尉,你那八十军棍挨得真冤枉!”尉迟焰大着嗓门儿说,“如果我们早点找到,你也不用受这活罪!”
“算了,我没事。”叶铿然淡淡说。
将军治军极严,对将士犯错从无宽贷。就算羊找到了,羊圈破损没有及时修理,也会被罚。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叶铿然心里莫名闪过一丝不安的直觉。
究竟是什么,他一时也无法理清头绪。
这天半夜,睡梦中的叶铿然突然听到房间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是很多人的吵嚷声,还有脚步声。
他皱眉起了床来,一推开门,只见外面大堂里,士兵们脸色发青,许多人呻吟不断,还有人靠在墙边口吐白沫……军医正满头大汗地为他们诊治,叶铿然心头一悸,快步走到军医面前:“出什么事了?”
“军中许多士兵突然生病,怀疑是瘟疫!”军医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现在病因还未查清……”
事发突然,军医人手不够,叶铿然立刻着手帮忙安置士兵。可是来就诊的士兵越来越多,病情也越来越严重,听他们带来的消息,其他几位军医那里也人满为患!
之前毫无征兆,军中为何会突然爆发如此严重的瘟疫?
叶铿然头脑中有个念头突然清晰……他猛地按住一个患病的士兵的肩膀:“你们今天是不是吃了羊肉?”
“是……是啊。”士兵有点愕然,痛苦地呻吟着说,“喝了羊肉汤。”
“你去检查羊肉有没有问题?”叶铿然提高声音朝军医喝道,“在查清楚之前,剩下的汤羹不要让任何人再喝!”
军医查验的结果,证明叶铿然的推断是对的。
那些失而复得的羊的确沾染了瘟疫!
当时大寿将羊找回来时,只发现羊瘦了许多,毛色也不如之前,只以为是冬天寒冷冻饿,羊没有东西吃才会萎靡不振,压根儿没有想到那些羊已经染了病。当天他们做了羊肉汤,军营里吃过汤的将士数千人……尽染疫病。
天空一片沉甸甸的铅灰色,死亡的阴影笼罩在鄯州城上方。
为了避免疫情扩散,军医不得不将患病的士兵隔离开来,本来叶铿然不该留在军医那里的,但他留了下来,不眠不休帮助安置生病的士兵。
军医担忧地劝他:“你自己的风寒还没有痊愈,最好出去休息,否则也容易染上疫病。”他只冷冷答了句:“不必。”
如此巨大的变故,他无法置身事外。
疫病的蔓延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恐惧的蔓延,军中人心已有动摇,若是士兵们无法齐心协力共度难关,再有人趁机传播谣言,后果不堪设想。
叶铿然品级虽不高,但平时在军中一向有威望,他和染病的士兵呆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忙碌的叶铿然并没有看到,在黑暗的角落里中,军医趁着左右无人,颤抖着手迅速地往煎药的大锅里撒进了一包什么东西。
这晚的风雪格外紧,叶铿然睡得不安稳。天明时他被一阵议论声惊醒。
士兵们都在交头接耳。
“什么事?”
“伙夫营的十四人,都被将军处死了。”
叶铿然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他霍然站起,猛地抓住一个士兵:“你们说什么?伙夫营怎么了?”
“全……全被将军处死了啊。”被他抓住的士兵吓了一跳,“这次的瘟疫弄得全军上下怨声载道,伙夫营本来就严重渎职;又听说羊突然染上瘟疫是有人暗中做手脚,伙夫营里有奸细,就全被处死了,明天一早就要行刑啦。叶校尉,幸好你这几天都在军医这里,避开了嫌疑,否则说不定连你也……”
士兵后面的话叶铿然根本没有管,因为他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五
“叶校尉?”
正在将军营帐里议事的将领们都是一愣,愕然注视着破门而入的青年。
只见年轻人的脸色苍白,眼睛黑漆漆的像雪地里两块即将燃尽的炭,隐约迸出几星暗红的愤怒。
将军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拳猝不及防打在他脸上,将他打得踉跄后退几步。
“你干什么?”将军大怒正要还手,却见叶铿然的气色不大对劲,在他迟疑的片刻,瞬间另一边脸又挨了一拳!
左右将士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这时才反应过来,上前拼命将人拉住:“叶校尉!”
叶铿然的拳头仍然握得死紧,身子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后背被冷汗浸湿了一片。明明打人的是他,但那苍白得可怕的脸色,倒让将士们担心随时会倒下的人也是他。
“你下令杀伙夫营十四人?”叶铿然死死盯着将军。
到此时,面面相觑的众人才明白将军那两拳为什么挨——
叶校尉为人虽冷,心底却滚烫。将军下令处死伙夫营十四人,这件事超出了他的底线。
旁边的将领连忙说:“最近战局紧张,军中瘟疫暴发得奇怪,伙夫营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也就是说,你们根本还没有查清真相!”叶铿然愤怒地一把挥开对方想要阻拦他的手,骤然提高声音,“十数条人命,岂能儿戏?”
“军中令行禁止,更非儿戏。如若不是你那几日在军医处,有不在场的证明,”裴将军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你,也必须死。”
一股森然寒意沁入骨髓,身心皆凉,叶铿然怒极反笑:“我的命在这里,你要拿去,随时可以。可无论军情如何紧急,也绝没有滥杀无辜的道理!如何能不查清案情……”
“查清案情?呵。”裴将军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脸上仍然有懒散的笑意,但眼底深黑得可怕。
营帐里噤若寒蝉,士兵们都感到寒意从脊背慢慢游走到头颅。裴将军这个人,平时嘻嘻哈哈没有一点儿将军的样子,但总有一些时候,他的笑意本身,就是军令如山;他的眼底一片血色寒潭,伏尸百万。
有胆小的将士已经开始双腿发抖。
“我上万士兵尽染瘟疫,军心大乱,几近哗变!我若不给三军将士一个交代,如何能平息众怒,安定军心?查清案情?——十天?还是半个月?到时军中人人自危人心不稳,敌军趁机偷袭,兵临城下,一举攻破鄯州城,叶校尉,你一人的性命可能抵我边关城池万千人命?”
这几句话声音并非特别高,却如同大吕洪钟敲击在将士们心上,让所有人都是一震。
叶铿然怔怔地与裴将军对视,眼底的愤怒渐渐变为悲哀无奈。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一刻,叶铿然眼前蓦然浮现出少年们的脸庞,他想起崔修笛活泼大笑“待我长发及腰,将军给我加薪可好”,想起尉迟焰大着嗓门儿说“战场是什么样子的?快给我们说说!当兵五年了,我还没上过战场!”想起北雁怯生生地红着眼圈“我离开家准备出发时,我娘哭得可伤心了,她抹着眼泪说没有战功不要紧,只求我能平安回去。”……一幕幕如电闪过眼前,化为无情利刃刺进胸膛,突然间,叶铿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无力地弯下腰来。
裴将军负手俯视着他,没有动。于是,将士们都站在原地,没有人敢动。
良久,叶铿然按住胸口缓缓站直身体,血色眼底竟有泪光:“你说的也许没错,但我说服不了自己。也许那被杀戮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十几个人的热血与勇气,也许那被牺牲掉的,只是少数人应得的公正……可是,羊圈坏了可以补,城墙破了可以修,但人心若是冷了,要怎样修补?”
落雪无声,四周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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