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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琬宁慢慢起身,一直绞着的双手游移攀上胸口,立了片刻,垂目绕过屏风,见浴桶旁也摆着两具胡床,遂挽了衣袖,添了些热水进去,轻声问:“行了么?”
成去非“嗯”一声,手指叩了叩浴桶边缘:“你坐这里。”
见她顺从坐在胡床上,他忽动了动身子,漾起一层水波哗哗作响,吓得琬宁身子一僵,不禁抬首看他,迎上他水雾不清的眼神,心底又是一惊。
“身子还疼么?”他问的淡,并不是殷切语气。
琬宁随即埋首,默默摇了摇头,他那目光便落在她胸脯之上:“身子不疼了,只怕这里仍是凉的。”
听得琬宁身子微微一抖,好似随着这话也凉了几分。
“你大约仍恨着我,以至不肯同我说话,我细想过,倘你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如是,书上学的,便要行出来,我本不明白,你当日为何死倔着不肯道实情,如今才知晓,许是天意,借你之身,教我再学如何收性情,免喜怒,建功业,不能回头,兰因无由。”
他娓娓道来,像个透着薄寒的梦,语调不轻不重,反倒让人更觉哀矜。
“可吃亏的终究是你,亦或者,两败俱伤也是有的。”成去非微微又往后仰去,闭目轻语着。
他肩窝下有伤,琬宁这才留意到,经岁月,颜色越发深重,盘踞在那片光洁如许的肌肤上,更显得一团狰狞且丑陋。
“您的伤怎么来的?”琬宁忍不住问,成去非淡淡一笑:“我十七岁时在西北叔父帐下跟着历练,受过一次箭伤,后虽愈合,可每至阴雨,骨常疼痛,原是矢镞有毒,毒既入骨,唯刮骨疗伤,便留下这么一处疤痕,怎么,吓着你了?”
琬宁徐徐摇首,听他说的太过寻常无奇,心底却抽疼不止,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疼,哪怕她曾对他不能不怨。
有片刻的静默,成去非便睁开眼,视线中的美人依然会为自己无心的解释而动情落泪,他早忘记彼时钻心噬神的痛,而眼前人却心软如斯,不由伸手欲抚上她脸颊,琬宁下意识避开,扭过头去,他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便轻轻叹息:
“你不该再为我伤怀,我都尚已不在意,你又何必在意?”
“大公子误会了,换做他人,我亦会难过,只是觉得那不是常人能受之痛,于心不忍而已。”琬宁遮袖悄悄拭过泪,低首搅了搅桶中水,又为他添了次。
“原是我自作多情,”成去非嘴角再度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你这样,我倒放心。”
琬宁面上一变,很快恢复如常,只问他:“您想说的说完了么?”
“我都忘了,本是你有话要说。”他目不转瞬看着她,身子因热水泡久了,多少解他困乏,面上便重现几分精神。
琬宁蹙了蹙眉,话辗转于口半晌,终于问道:“您说倘我有意中人,绝不勉强我,是会放我离开成府的意思么?倘无意中人,也会放我走么?”
“是。”成去非不假思索,琬宁一壁缓缓替他添水,一壁颤着询问,“日后还能算数么?”
她手在发抖,成去非犹豫刹那,还是伸手握住了她那纤纤细腕,他那手早泡的软而暖,琬宁心底骤然一酸,毫无预兆,听他异常平静问自己:
“你想离开成府?”
他一下看透她。
“还是,你不过,想离开我?”
琬宁呆呆望着他,脑中忽想起当日的苦楚折辱来,心扭成一团,并未回答,只默默抽出手,成去非会意,就势松开她,半晌方冷了面孔:
“倘只是你想走,我不会答应,你以为你读了几本书,就足以应付这世上琐事?你那些骨气,”他顿了顿,刹住本欲出口的话,转而道:
“是很可贵,但人活着,不是单靠骨气,我知道你恨我当日恶行,自是终身难忘,倘只是仍恼我,就意气用事,实不可取,我问你,你打算离开成府,是要自立门户么?”
见她无言,便耐心同她解释着:“好,我问你最简单的事,你可知一吊小钱能买多少东西,用什么法子又可挣一吊小钱?眼下,建康正重新丈量土地,清查人口,你孤零一人,要独自担当赋税?你可知普通百姓要担负几样租税?不说这些,就说你身为女子,是会织布纺衣,还是会种桑养蚕?”
他当真是那最务实的江左子弟,替她想的全是这,琬宁自然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羞得耳面俱红,眼见把她难为地又要落泪,成去非终是不忍,眉宇间说不出的落寞:
“我不会放你走,日后恨我的人多的是,不差你一个,你且继续恨着我罢。”
见她仍是不言不语,便又道:“眼见春深,你思量了三个月,就是为这事?看来真的再无他法,只能恨我了。”
说罢拨了一下水:“我要起身了,你先回去,我本想……”他心底仿佛漏跳几下,忽就窒疼一阵,当是母亲祭日的缘故,又让他脑中萦绕会稽那幕天席地的阴寒--明明是鸟语花香风景宜人的佳地。
这句话便再也难以为继,残句断章般就此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