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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遥毫不示弱:“就你洗澡就瞎涮吧涮吧,你洗碗也瞎涮涮啊,能干净么?”
瞿连娣眼在看电视,耳朵在听门口,忍不住乐出声……真神叨。
她的陈嘉,越来越能说了,而且只有在跟遥遥一起时,才这么多废话。可能连陈嘉自个儿都没意识到的,他变得开朗太多了。
稀里哗啦不知浪费多少水,反正最后是把碗洗完了。天色渐渐暗下去,大夏天的,傍晚地表还涨着热气,陈嘉那时穿一件跨栏背心,大短裤,趿拉板儿拖鞋,就是胡同少年的风范。
“洗澡去么?”陈嘉说。
他们所说的“洗澡”,就是去厂子里的大澡堂洗。在家用煤气热水器普及之前,北方绝大多数家庭,没有在家里洗澡的条件,都是去公共澡堂。在自己家里,就是拿个盆弄点儿热水涮一涮,那都不叫正式洗澡。
周遥望着穿背心的陈嘉,视线好像是落在肩膀手臂的线条上,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喜欢看陈嘉。
陈嘉也看着他:“哎,洗澡么?……我问你呢。”
周遥说:“哦……可以啊。”
“人家遥遥家里有热水器!”瞿连娣在屋里说了一声。她这里倒是澡票富余,但洗澡就别邀请人家遥遥了,缺心眼儿的。
陈嘉瞅了周遥一眼,恍悟,哼了一声:“你们家有煤气热水器啊?”
周遥道:“楼房就……有啊。”
陈嘉说:“那你还没事儿跟我去大澡堂洗?”
周遥:“……”
陈嘉:“你喜欢人特多的然后一堆人挤着洗?”
周遥:“……”
“人多洗不是暖和么,不成啊?”周遥一脸黑线,我勒个操。
陈嘉说着进屋拿毛巾,香皂,换洗衣服。那就自己去呗。
周遥满脸就是被人戳穿真相之后臊眉搭眼儿的不自在,满心都是“卧槽卧槽以后都不能一起愉快地洗小澡了”!
他在门口踱步转圈儿:“天还没黑,回家太早,那我陪阿姨看电视啊……”
“我喊唐铮一块儿洗。”陈嘉瞅他一眼,“你回去呗。”
“不、行!”周遥一听,小宇宙都他妈快爆炸了,“别喊他了,咱俩去。”
“你们家毛巾呢,你帮我再拿一条毛巾么。”周遥求着说。
“你又没换洗的,你内裤呢?”陈嘉说。
纱门一开,瞿连娣一伸手,不用说废话,递出一条男孩款浅蓝色内裤,陈嘉的。
周遥迅速接了,绽放出男女老幼通吃的明朗笑容:“谢谢阿姨。”
陈嘉皱着眉头,很嫌弃的,低声说了一句:“黏糊不黏糊啊。”
周遥一胳膊搂了陈嘉,亲亲热热地黏糊着,另一只手拎着毛巾和内裤,走过胡同,穿越两条马路,就是他们机床厂的厂区围墙了……
“喊唐铮去啊,你喊唐铮去啊!”半道上,周遥不甘心地挑衅。
“成,那我现在就去喊他。”陈嘉面无表情。
“去去去,你去喊去!有什么的啊。”周大爷瞪眼了。
“算了。”陈嘉自己找一台阶麻利儿下了,“我就带了两张澡票,没他的。”
周遥一听心里贼高兴的,送给陈嘉一个温暖的眼神。
陈嘉也笑了。
“我们两个人就是最要好的”。这是少年时代就拥有的包含了独占欲的心态。
但凡用心了,在乎了,他就会在那一时、那一刻,产生那样的心思。
期末考试波澜不惊,各人仍然安守各人的位置。
周遥考了年级前三名的成绩,但他们学校小升初保送重点中学的名额一般就两名。周遥的出现,就是给校领导出难题的。
而陈嘉排名竟然进步了。这学期他也没少玩儿,但他数学考试确实进步了,作业也写得快多了。
不久之后,就是朝阳区少年宫举办的合唱比赛。朝阳区面积还特别大,人多,学校也多,全区一共二十多个学校拥有合唱团并参加汇演。他们就要代表学校出去刷脸了。
陈嘉把“最佳领唱”的绶带给他妈妈了。从来没有往家里带回过100分卷子的小孩,总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奖品。
瞿连娣就把这条红黄相间带着穗子的绶带,斜斜地挂在大衣柜上,挂了很久一段时间,都舍不得摘下来。
“周遥今天也参加了吧?你们一起唱歌的吧?”瞿连娣又问。
“嗯。”陈嘉坐在床边播电视频道,“他也参加。”
他们家的黑白电视,换频道和调整音量都是手动的。那时候他家尚未进入遥控器时代,屋内一个遥控器都没有,所以屋子归置特整齐。
“他不领唱的?”瞿连娣说。
“他站第三排右数第三个。”陈嘉说。
瞿连娣站了好一会儿,望着陈嘉,点头:“你跟遥遥一起,他带着你,还帮我管着你,特别好。”
“现在特别好了,我特别放心。”瞿连娣不住地感慨,意犹未尽。
陈嘉:“……”
这话说的,陈嘉没觉着参加合唱团是周遥“带着他”或者“管着他”。明明没有的,他陈嘉大爷先来一步的,还是他罩着周遥呢。
当然,瞿连娣说你们俩“特别好”,也没多么深奥的含义。谁还没几个玩儿得要好的发小儿呢?俩孩子就是发小儿么。
周末,一群半大孩子仍然约了在野场子踢球。
就是在他们机床厂里的黄土球场,没草坪,更没有塑胶颗粒什么的,倒是无毒无环境污染,就是北京一刮风就满场黄烟滚滚,黄风怪来啦。有时候坐镇中场的周遥想传球都找不见人,尘土飞扬,找不见溜边儿的陈嘉在哪呢。
陈嘉踢球也跟平常走路那操行差不多,就不喜欢过来中路,就总是遛遛达达在边线附近晃荡。
周遥一着急也喊:“猪!你别在那儿散步!”
唐铮那大高个儿是后卫,就在后场上骂:“你们俩都他妈在干吗呢!”
陈嘉是那种没球就懒得跑,叫都叫不过来,喊都喊不动窝的。周遥接到自己人传球了,带球原地轻松一个转身,就甩开纠缠他的小屁孩,几步就带开了,然后抬头找人。
陈嘉这个懒蛋终于挪步了,周遥长传,陈嘉迎着球奔跑,在对方上来逼抢之前把球撩过去了,竟然就突了进去。一群人呼啦一下涌上,以人数取胜混战围抢,眼瞅着足球就要玩儿成英式橄榄,陈嘉在人缝里突然又撩一脚,把球弹出来了!
周遥就等在中圈弧顶位置。
所谓“弧顶”,反正黄土场地上也没有划线,这些位置,都摆在周遥心里。
他迎球就是一脚怒射,对方后卫勇猛地堵枪眼,真不怕死啊,“嘭”一声巨响不知砸哪儿了。
唐铮从后面冲上来再射,狠抽。
对方门将呆若木鸡,“嘭”,这脚又打在门柱上了。
周遥在唐铮刚起脚时候就已经启动了,别的孩子都在愣神,陈嘉眼神飘忽仿佛在太空里散步梦游呢,周遥就已经向前奔跑抢位置了。
门柱弹回来的球,就落在周遥跑去的位置,他用脚弓轻轻一弹,球应声入网,特别潇洒。
啊——
队友们过来击掌,帅。
“牛/逼。”唐铮抬手竖了个拇指,给周遥的,“棒!”
意识确实很好,连不可一世的唐铮唐大爷那时候都觉着,周遥踢球是有点儿小天赋,带着一脑子智商出来踢球的。
周遥淡定一笑,知道自己有两把刷子,跟同龄人一群野孩子踢球他从来不怵。
他自己给自己鼓个掌,还装模作样对着陈嘉鼓两下掌:“嘉爷厉害啊。”
陈嘉更加淡定地回他一个眼神,隔着十米,都懒得过来拥抱一下。
周遥干脆把手放在嘴边,来了个夸张的飞吻——呗儿!
这次直接把陈嘉逗乐了,你有毛病!
当天他们踢野球又赢了,比分6:3。他们踢的是六人制小场,他们这边进的球,基本都是“三人小分队”打的串联配合。
踢完球一身臭汗,衣服都馊了,肯定要去厂里洗澡。
周遥低头整理鞋袜,把球鞋和球袜、护腿板全部脱下。
陈嘉慢悠悠地拖在后面,就是在等遥遥。唐铮扭头看了那俩人一眼,也没说话。
其实,一群半大孩子里面,只有周遥一人,穿的是专业足球鞋,还配备护腿板和高筒袜。其他人比如陈嘉唐铮,就穿平时上体育课的白色胶鞋。
周遥跟他们机床厂大院附近贫民窟出来的孩子不一样。这里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大伙心里都明白,即便是未成年的孩子,对于“阶级差距”也会有意识和感觉。
但是唐铮也喜欢跟周遥玩儿,踢球,觉着周遥这人不错,逗乐,能聊,不娇气事儿逼。
周遥把换下来的两只球鞋用鞋带系在一起,搭自己肩膀上,搂了陈嘉走路。
他把湿透的恤衫脱下时,里面也露出一件跨栏背心。
陈嘉一看,皱眉:“你怎么也穿这个?”
周遥说:“挺舒服的啊。”
陈嘉小声说了一句:“能好看么?”
周遥痛快地说:“吸汗,舒服!”
“你带内裤了么?换的?”陈嘉又问。
“这回我带了。”周遥一乐。
“而且我穿来的是上回你那条裤衩,正好穿脏了还给你。”周遥大言不惭的,一撩自己球裤的裤腰,飞速给陈嘉示意里面的小内/裤,确实是上次那条浅蓝色。
陈嘉大爷估摸是骂街了,“什么操行啊你”。周遥猖狂地大笑……
当天在澡堂子里,周遥就是那个被陈嘉和唐铮轮番怼的。他们厂里的大澡堂,很大,能容纳几百人同时洗澡,平时都是职工和家属凭票进入。家里日子过得糙的,做事也就不讲究,经常看到女职工把小男孩带到女澡堂里。
陈嘉从小就拒绝进女澡堂,太忒么别扭了。
他总是搭个毛巾,拿块香皂,自己一人进男澡堂,让他妈妈在外面等着,或者由工会主席蔡师傅帮忙领进去。
后来,有唐铮一起搭伴了。
再后来,就有周遥一起黏着了。遥遥可就比蔡大大好玩儿多了……
“挺白啊你?”唐铮瞟了一眼周遥。
“甭看我。”周遥哼道。
“全身都自带0号粉底。”陈嘉插嘴,“我们老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