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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益发令这南山一角显得空旷而静谧。灌木林不是无垠,小院子也不深沉,小瑞川县城并不大,要找到它不是很难。问题是,谁会来找它?谁还能记得它呢?大年初一这天,瑞川县城里热闹非凡,几乎全瑞川县城的人都出动了,窄小的街道顿时水泄不通,只听得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听到这声音,寂寞了太久的人们谁还会安稳地坐在自家的热炕上。刚开始的时候是一家门锁响动的声音,紧接是十家门落锁的声音,最后街道上所有铁锁上锁的声音响成了一片。人们像水一样从自家的院子里、屋子里流出来,汇聚到街中心。这一年小日本投降了,县官举行的迎春盛典就具有了特别的意义。这个偏处西北陇东小瑞川县城的人们虽然没有见过小日本,但是日本人的轰炸机也让这里大批的田野成为焦土,几年里不能耕种。粮食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因此,人们对日本人的憎恨也便由此而生,他们大骂日本鬼子是吃屎长大的,并对于日本鬼子的战败投降欢呼雀跃。

    但是,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样的喧闹,无论街中心举行着怎样盛大的庆典,好像都与这个小院子毫无关系。也许全瑞川县城只有这户人家门户紧闭,无动于衷。那么,这是一家被世界遗忘的人家呢?还是他们完全遗忘了这个世界?

    然而这一天,当街上开始归于寂静的时候,这个院子里却传来了酥玉般的温软歌声:“梅花看似雪,红尘一场梦,枕边泪共阶前雨,点点滴滴成心疼,忆当时初相见,万般柔情都深重,但愿同展鸳鸯锦,挽住时光不许动。

    情如火何时灭,海誓山盟空对月,但愿同展鸳鸯锦,挽住梅花不许谢……”

    原来唱歌的不是别人,是雨晴。她竟然唱的是大上海十里洋场的靡靡之音。此时的雨晴,已经二十五岁了,她的脸上早已脱去了以往的稚气和骄纵。她的腰肢变得丰盈,举止变得沉稳,已经完全显示出了她作为一个成熟女人该有的韵致,对于双鬓斑斑的老岳来说,这不仅仅是一种强大的引力,更重要的是雨晴完全成了他余生的寄托。

    此时老岳眯缝着眼睛,坐在门前的椅子上,凝视着站在院子里呵气如兰的雨晴。老岳被革职了,丢了县长这个乌纱帽。人走茶凉,在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多少人来搭理他了,在军政两届打拼多年,风光无限,一旦跌下舞台,老岳方觉出人世的悲凉。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要带着雨晴回原籍上海。他说,日本人投降了,上海安宁了。雨晴说,你是因为我丢了官。你在的时候我不弃,你走的时候我不随。因为我不想和别的女人吵吵闹闹,弄得大家伙儿都不愉快。

    老岳脸上的为难之色让雨晴一直不能忘记。雨晴说:“我从小就没有父亲,你是我的男人也像我的父亲。这几年我跟着你享受了不少荣华富贵,也得到了你不少宠爱。一个女人该有的我也都有了。你要在,我就陪你,你要回,我也不会拦。这里是我的家,就像上海是你的家一样。这里有我娘,虽然我不能见面,但是我能感觉到她一直在我身边,就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我。”

    “我回去看看,看看就回来。”老岳终是无法释怀,他心里有一个疙瘩。事实上,在这里为官,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和气候,就连他说话的口音都改变了不少。他要回去不是因为那里有他的家,而是这里有让他太过伤心的事,是眼前残酷的现实在逼迫着他回去。一个强大的男人精神一旦垮掉也便脆弱得连弱女子都比不了。几年的夫妻,雨晴是懂得他的,也为他的落寞而怜意顿生。

    老岳出门的最后一眼,雨晴以她女人的直觉意识到: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雨晴,你不要唱格个了!”看上去有些昏睡的老岳忽然抬起头,打断了她的歌声,他把“这”一直念成“格”,看来是永远也改不过来了,“格大上海的调子离我们太远了,我想听你唱秦腔。”

    雨晴愣了愣,她明白了。

    果然不出雨晴所料,老岳去了上海不到一月就回来了。老岳去时一脸风霜,进门的时候脸上风霜更浓,像是霜煞了的蔫茄子一样,而且原本直挺的背也开始呈现出一种可怜的弓形。

    雨晴什么也没有问。她相信在这个乱世里没有哪一个女人会为她遥不可及的男人守身如玉,更何况这个女人还处在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靡靡之音里,美酒伴着咖啡,总有年轻英俊的军官鱼一样游过来,与她踩着鼓点翩翩起舞,耳鬓厮磨间保不准意乱情迷。

    不用问,就是这样。雨晴坚信不疑。果然没有过多久,老岳就慢慢地开始倾诉,一边倾诉一边大骂。他在骂人的时候上海话就会不断地蹦出来,猪头三猪头三的,让人觉出有几分气急败坏的可笑。雨晴让他去骂,等他骂够了,她说,“你难道没有想过你回来我已不在?”这话让老岳愣住了。

    “没有,我想着你一定在。”

    “我凭什么一定要在?”雨晴又问,“如果你不回来,你要我一辈子都这样等下去?”

    这句话让老岳不再骂他上海的夫人了,他全身瘫软在地上,沮丧地垂着头,“雨晴,你可以走。我什么都没有了,也不想活了。”

    雨晴俯下身,扳起了他的头,这老头的胡须上已经沾满了泪水,满脸皱纹深而且密。雨晴把他扶上了炕,她不由在心里感叹,刚结婚的时候,一直是他抱着她,把她放在他宽阔的怀里,不停地亲吻,不停地爱抚。现在却是自己去抱着他了。原本个头就很矮小的老岳在下台后突然又像缩了一节子,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小、可怜而无助。现实真是残酷啊,那时的老岳多么威风,说一句话出来,下面的人无不浑身发抖。

    雨晴替他擦了泪,拍着他的脸说,你这个老东西,咋就这么没脑子呢。我要是走早走了,还能等到现在?你对我好,又救了我娘的命,还为我娘落到这步田地。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你以为女人都像你那个上海女人一样?

    老岳紧紧抱住了雨晴,热泪再一次涌出眼眶。

    雨晴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老哥哥,我是想给你说,你夫人没啥错,别老骂她了,你都娶了小,还不兴人家另谋新好。

    老岳频频点着头,连连说好好好。当然他不可能从那种糟糕的情绪里很快走出来,偶尔雨晴会听到他在唱:“梅花看似雪,红尘一场梦,枕边泪共阶前雨,点点滴滴成心疼……”听了几遍,乐感很好的雨晴就记下了。她说,什么曲子,蛮好听的。老岳说,百乐门常听到的一首歌,叫鸳鸯锦。

    今天是大年初一。一老早,外边就传来县长要庆典的消息,而且他们都很清楚地听到了街上人吵闹的声音、奔走的声音,还听到了新县长发表讲话的声音。为了不让老岳睹景生情,雨晴早早就把大门关严实了,她在屋里剁肉,把砧板剁得山响,她想压住外边的声音。

    吃罢饺子,雨晴碗筷还没有拾掇,就站了起来,摆了下腰肢,说,老哥哥,我给你唱歌听,你听听有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百老汇的味儿。

    雨晴就开始唱了。雨晴从小在虎头山疯跑,跟山雀比嗓子,跟野兽比胆子。她的嗓音嘹亮,音域宽广,尤善高音,是个唱歌的好料子。

    雨晴唱到第二段时老岳忽然说,“不要唱格个了!格个大上海的调子离我们太远了,我想听你唱秦腔。”雨晴知道他在努力忘记过去,忘记那个大上海的样子,忘记那个背弃他的女人。

    “好啊,我正想给你唱咱的戏呢,那个有什么好,压住嗓子像死了人,唱都唱不开。费劲!你听这个。”雨晴一甩头,轻车熟路地唱开了:“寒窑虽苦妻无怨,一心自主觅夫男。

    二月二飘彩随心愿,三击掌离府奔城南。

    四路里狼烟起战患,五典坡送夫跨征鞍。

    柳绿曲江年复年,七夕望断银河天。

    八月中秋月明见,久守寒窑等夫还。

    十八年、十八年,十八年彩球存心坎。

    十八年孤苦尤觉甜、尤觉甜,十八年未进相府院。

    十八年学会务桑田,十八年玉手结老茧。

    十八年霜染两鬓癍,十八年乡邻常照管。

    十八年顶门立户在人前,十八年日夜哭思盼。

    十八年盼来了、十八年盼来这一天,苍天不负宝钏盼,苦难夫妻终团圆……老岳看到雨晴声情并茂,吐字清晰,铿锵有力,乐得连连击掌,好好!好一个“苍天不负宝钏盼,苦难夫妻终团圆”。

    “还是秦腔好,听的人浑身热!”老岳激动不已,“格是出什么戏啊?”

    “这叫‘寒窑’”。雨晴说,“就像我们今天一样,从洋房子搬到寒窑了。不过我们一样过得很开心,在这里,不用管别人的指手画脚和说东道西,自由自在,想做啥做啥,你说呢?”

    老岳嘴唇颤抖,半天只说着一个字,是,是。

    说起寒窑,他们这才觉得院子里已经寒气逼人了。因为在屋子里闷了一天,他们才忍受着寒冷到院子里来,夜晚的空气很好,扯开嗓子歌唱声传夜空。毕竟寒冬腊月,雨晴搓了搓手说,进屋吧,这会感觉很冷。老岳点点头,两个人就进了屋。告别了旧岁,他们开始了新的一年。

    正月初七,老岳觉得雨晴待得有些闷了,就说,你出去转一转,老这样陪着我不出去哪行?你该走动还是要走动的,你还很年轻,不要让我这老头子也把你带得未老先衰啊。

    雨晴说,我早就老了。

    老岳伸出手做出了打的姿势,“该打,你是让我快进棺材呢吧。”

    雨晴一吐舌头,说,“那我出去看戏了,文昌宫戏都唱了三天了。看了我回来给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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