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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下去。

    事业有成的人喜欢分享自己的过往,李振亦是。

    和旁人分享自己,不知是今晚酒醉人,还是旁边的年轻人眉宇敛着清霜,眸底隐着柔软,敞亮,开透,似像夙愿得尝又未得尝的自己,看到过往。

    李振说了很多。

    世光前,世光后。

    说好玩的事,被坑的事,见多的事。

    最后,骂起了魏世光一辈子都没逃掉的悲悯。

    “给情义先要有情义,他短命的魏世光怎么不多留两年看看施茂有没有本,做人不能丢本,不能丢本啊!”

    最后的最后,一个快六十的老大爷穿着起球的黑色毛衣,伏在狼藉的串串桌上,痛心疾首,“好男儿当修身,齐家,治国,然后,”他食指铿锵敲着桌面,“平天下!”

    “年轻人啊,你修身,齐家,治国,然后,平天下!修身,齐家,治国,然后……”

    站在他如今的位置,出不了声。

    嚅了嚅唇,处在人群热雾里,热泪盈了满眶。

    陆允信去结账时,李振已经不省人事了。

    江甜用李振手机给李太太打电话,李太太电话里说“马上清一色让他自己滚回来”,十分钟后,还是把车开到了串串店门口。

    “这人就想让我来接他,真是,老娘多久没打牌了,他就像个三岁小孩叽叽歪歪,小辈面前也好意思。”

    待陆允信和服务员艰难把人搀出来,李太太默了好一会儿,把人扶上副驾驶,然后,给陆允信和江甜道谢,驱车离开。

    车内,顶上挂着类似高考倒计时的退休倒计时,李振一把扯下来。

    “你发什么疯!”李太太吼他。

    李振望着太太傻笑,笑着笑着哭出声,哭着哭着想吐。

    黑色奥迪一个方向急甩停住,李振冲到路旁弯腰“哇”一下,李太太给他递纸给他顺背……上一次喝这么醉,好像还是在魏世光葬礼上。

    思绪到一半。

    “老婆,”李振抬头,指着个方向,可怜巴巴道,“我好像熏死了一只蜗牛。”

    “……”

    串串店门口,陆允信等江甜接完电话,看她脸色不对,问:“不然打车回去?”

    “走一走,”江甜说,“静一静。”

    陆允信右手取了吊在脖子上的纱布,绑着绷带放口袋里。他左手牵住小姑娘微凉的手,“怎么了?”

    南城柳河夜风夹着沁冷的水汽,陆允信掌心在她手背上来回,替她搓暖一些。

    江甜朝陆允信胳膊上靠了靠,闷闷地,“刚刚和毛线吵起来了。”

    毛线签的绮丽文化给她安排了助理,稿期排得很满,结果遇上毛线卡稿,通宵两天,越困越卡,闭上眼睛又睡不着。

    毛线问江甜在国外睡不着吃过的安眠药叫什么,江甜很默契:“现在晚上九点,你睡到多久。”

    “仨小时,我让助理十二点叫我。”

    江甜:“画到三四点接着睡?”

    “哎呀你给我说嘛,我叫个外卖把药送过来。”毛线不以为意,“不为我这种意识鼓掌吗,年轻人不能老熬夜……”

    江甜没出声,毛线卖委屈:“好了我知道甜,我有空一定调作息,注意身体,我眼睛快痛死了乖乖你就别折腾我了啊——”

    “你要画还是要命?”江甜冷静。

    “肯定是画啊,爸爸现在画一张海报多少钱,多有意思,”毛线轻佻地吹了个口哨,“没有你的生活太无聊了……”

    “……”

    沿着江边走了十来分钟,一辆冷门路线的公交车恰好经过。

    江甜和陆允信上去,发现车上只有司机一个人,也发现身上没钱,两人正要下去。

    “算了算了,”司机留住两人,“正好准备收班,这个街区在修,走到外面打车还得半小时。”

    两人道谢,坐到了倒数第二排的左边。

    公车启动,毛线稍低而极富磁性的嗓音伴着主持人的声音、正式的典礼音乐,以及杂音,响在车载电视里。

    是重播的现场。

    “首先恭喜MAX大大蝉联最佳作者、最热IP……等奖项。”

    “谢谢。”

    “哇哦,真的好酷啊,MAX大大私下也是这么有范的人吗,粉丝们都叫你老公。”

    “肯定,本宝宝人设要端住,除了本宝宝,其他人包括爹妈都坚决彻底不卖萌。”

    主持人星星眼:“本宝宝是谁?”

    毛线本来眼眸深邃地注视镜头,倏而眉梢一压,笑得雅痞:“所有爱MAX的宝宝们……”

    她话没完,台下粉丝一片尖叫,“MAX”排山倒海,毛线站在舞台中央,披一层“年少成名”“天赋炙手”的光环,闪烁的聚光灯拢在她身上,打出一片璀璨的红亮浮色……

    公交车进入市中心,书店外的LED墙体上挂着她巨幅宣传照,体育馆门口映着“MAX巡回签售”字样的横幅还没撤……

    铺天盖地。

    耳畔好似又想起毛线轻挑地口哨“肯定是画啊”。

    江甜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她拉开车窗,面朝冷风。身边是他,窗外是熙攘夜市,是锃亮商圈,是为一块钱吵得面红耳赤,也是筹码堆山千金换醉……

    城市很大,人很小。

    李振年近花甲一声喟叹,毛线年少得志众星拱月,前面司机接老婆电话:“最后一趟,马上回来,涵涵作业做完没……老年人舍不得扔剩菜你就让她留着啊,你让着点,你多大岁数我妈多大岁数……下周强子结婚?随200吧,还没发工资……”

    鸡毛蒜皮,撸袖捞串。

    多少人碌碌,多少人又在碌碌烟尘里,藏着不灭的、未酬的、时间不可触及的旷夜长梦。

    冷风簌簌灌进来,江甜长发被吹得凌乱。

    “陆允信。”她轻轻唤,“你说,存在的意义,是合理还是改变。”

    这是哲学家黑格尔和海德格尔的思想碰撞,陆哲学家沉默地不参与。

    车过三站,渐入阑珊灯火。

    “陆允信,”她再唤,转过头来,“你信命吗?”

    她今晚的情绪来得低落,眼波亦淡淡的,像蒙着层晚夜里一点即化的雾凇。

    窗开得大,她受了风,脸红红,把在前排的手也被吹得红红。

    陆允信左手绕过她的背,纵着她吹风、又替她挡风地横过她的脸,覆上她把在前排的手背上,长指缓缓嵌进她的指间。

    待贴成十指相扣的形态,陆允信问:“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江甜:“假话。”

    “不信。”

    “真话。”

    “我语文不好,不懂命。”陆允信偏身,把她揽在怀里,他下巴微微摩挲着她的发顶,埋头轻轻吻一下,漫在她发里的语气温柔到近乎安抚。

    “你信……我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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