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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太太正散着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抱着一团锦被,站在院子里头,正往屋里走。
老太太见是赵氏,步子一顿,而后又快着步子,飞快往程祈宁的屋子头去。
她冲进屋子,立马朝着墙边放着的那张矮榻走去。
赵氏紧跟着进来,仍是喊道:“婆母。”
程祈宁的屋里头,一些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了一张架子床和墙角放着的软塌,赵氏想着这两样件儿太大,就不带到新宅子那边去了,直接扔到这边便是了。
程祈宁现在刚洗漱好了歇下,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掀开了自己夹子床上搭着的床幔,往外看了一眼。
她眼下只穿了件粉色的寝衣,寝衣衣领绣着菡萏的荷花,屋里头莹莹灯光闪动,照在小姑娘的脸上,脸蛋儿像是能掐出水儿来一般嫩。
程祈宁还未睡下,这番探出头来倒还算得上是神采奕奕,她看着自己的祖母爬上了她屋里头摆在西墙角的榻,小小地惊呼了一声“祖母”,而后立刻跳下架子床,小脚试探着找小绣鞋穿上。
正在屋里头侍候的丫鬟忙过去,帮着程祈宁穿上了绣鞋。
赵氏这时候也进了屋里头来了,看着已经在榻上躺好盖好被子的苏老太太便觉得一阵头疼:“婆母,这不是您的院子。”
苏老太太从被子底下露出头来:“我同萍姑睡,明个儿一起走。”
赵氏立刻觉得有些头疼。
明个儿从东宁侯府搬到城西去,定然又会一番奔波,苏老太太进了她女儿的屋子睡觉,女儿许是休息不好,再加上明天的奔波,还不知要累成什么样子。
所以老太太怎么能歇在这儿呢?
苏老太太看清楚了赵氏眼中的嫌弃,拽紧了被子,瘪着嘴对赵氏说道:“我很乖,我只想陪着萍姑。”
程祈宁这时候穿好了绣鞋下了架子床,走到了赵氏的身边:“娘亲,你先别急,我去问问祖母。”
程祈宁走到了苏老太太的身边,蹲下身去,看着自己祖母凌乱的头发,眼中带着几分不忍,柔声道:“祖母想跟着我们走?”
苏老太太立刻点头。
程祈宁的眉心微拢,她的父亲至慈至孝,若是能将祖母带走,父亲定然是欢喜的,可是祖母能不能跟着她们走,却还得问过祖父……
祖父虽然不喜欢她,可是却待痴傻的祖母极好,常常在祖母的方鹤居一待便是一两个时辰,什么事也不做,只是看着祖母,便能够消遣了半日。
程祈宁觉得,祖父不会让祖母离开这里的。
赵氏只是不喜欢苏老太太对她女儿的痴缠,若只是侍奉苏老太太,赵氏一向也是尽心尽力,当初苏老太太在不痴不傻的时候待她极好,两人从未起过争执。
赵氏这时候也到了塌边,半蹲下去,柔声劝道:“婆母既然想离开,那儿媳带着您去问问公公可好?若是他允了,便将你带走,让你和萍姑一直待上块儿,可好?”
苏老太太仍是不住点头,略有些浑浊的眼中有泪水在滚动,唇瓣紧抿,一看便知激动极了。
程祈宁在一旁看着苏老太太的神色,眉中不解愈发浓重。
她疑心着自己的祖母并非真的疯了,现在见祖母这样,当真是十分想离开东宁侯府无疑了。
但是祖父看起来明明待祖母极好……
程祈宁有些想不通。
而这时赵氏已经派人去请了老侯爷过来。
祖父要来,程祈宁被带到了隔间换了身衣裳。
谷露居原本只有外头廊下的几盏红线描金的灯盏亮着,现在更多的灯盏被点燃,院内灯火通明。
老侯爷到了这个年纪,原本睡眠就少,每夜入睡的时候都格外晚,被人请过来的时候,还正坐在灯下看书,听说了苏老太太到了谷露居,缠着二房说想要跟着走,老侯爷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飞快起身来到了谷露居这边。
踏进月洞门的时候,看着谷露居里头的景致,老侯爷却是微微一愣。
这院子,他这是第一次踏足进来。
毕竟他那么那么厌恶着自己的二儿子这一大家子。
可是瞧见了这院子里头种着的梧桐菊桂,老侯爷却忽然觉得这院子的布局摆设十分合他心意。
这院子是程子颐自己设计的来着……
这想法在老侯爷的脑海中一略过,便让老侯爷的眉头一皱,继而很快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大步踏进了程祈宁的里屋。
瞧着程祈宁屋子里头仅剩的一榻一床,老侯爷的眉心刻着的川字始终没有消失过。
他没忘记,明日便是程祈宁一家搬离侯府的日子。
他们搬走便搬走吧,他的夫人又是在搞什么!
视线扫到了在榻上躺着,死死拽住被子的苏老太太,老侯爷抬脚往这边走,横眉怒道:“快回方鹤居去!”
苏老太太看清了老侯爷面上带着的表情略微有些凶狠,竟是嘴一瘪,瞬间脸上老泪纵横。
老侯爷见状,步子停住,不再往前走了。
赵氏立侍在一旁,见老侯爷来了,说道:“婆母说是想跟着我们一起走……”
“胡闹!”老侯爷这时动了怒,“什么跟着一起走!我在哪儿,她就该在哪儿!”
榻上的苏老太太啜泣声越发大了一分。
老侯爷怒气冲冲的声音在他听到了苏老太太的哭声之后便低了下去,他侧过头来,看着苏老太太:“你当真想走?”
老侯爷说这句话的时候唇瓣瓮动,手还有些发颤。
他以为,自己对她已经足够好了。
苏老太太撑起身子,重重点了点头。
这时候老侯爷才看清楚了苏老太太脸上带着的斑斑泪痕。
他拧眉:“当真要走?”
不等苏老太太回答,老侯爷自己先落了一句:“不可能。”
言罢甩袖走了出去。
苏老太太听见了老侯爷说的话,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一样,倒在了榻上。
程祈宁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看见祖母这样,心里不由得一阵心疼,忙到了榻边,将身子瘦小无比的苏老太太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赵氏看着这场面也有些不忍,在她刚嫁进东宁侯府的时候,老侯爷看起来是一副浑然不在乎苏老太太的样子,比起苏老太太,他似乎更喜欢自己的那些个妾室。
是以赵氏一直觉得老侯爷对苏老太太并无太多的感情。
可是谁能想到这次她们回到东宁侯府来,这老侯爷竟然是像是转了性一般,对已经痴傻的苏老太太呵护备至。
赵氏根本琢磨不出来老侯爷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对她的婆婆情深义重,还是满不在乎。
只是今日,老侯爷既然说了不让她们把苏老太太带走,做小辈的,自然没法去忤逆长辈。
赵氏到了程祈宁的身边,一同看着正在默默流泪、还紧拽着被角的苏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婆母先在这儿等着,再等些日子,我让长阕亲自去接你。”
赵氏哄着苏老太太的语气像是在哄着小孩子。
程祈宁抱着苏老太太,听见自己母亲的话,心里头却更是伤心难过。
母亲说再过一些日子让父亲亲自来接祖母,可是再过一些日子……又是到几时?
分明是一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承诺。
门帘忽然被人掀开,身形修长若竹的白衣男人走了进来:“我娘和我爹过来了?”
程祈宁抬头看见了来人,喊了声:“爹。”
程子颐看着在榻上流泪的苏老太太,拧眉快步上前,轻声问道:“我娘亲这是怎了?”
赵氏的语气十分低落:“老太太说是想要同咱们一起走……但是公公他不让。”
程子颐凝视着苏老太太的泪脸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我去同我父亲说。”
他小的时候,常见自己的母亲因为父亲宠爱旁的小妾而独自垂泪。
如今他看见了苏老太太流泪的样子,程子颐便像是回到了自己幼年的时候,又看见了那时候母亲对窗垂泪的样子,埋在心里的对老侯爷的埋怨倾巢而出。
父亲既然不能善待母亲,便没道理再强行将母亲留在东宁侯府。
虽说母亲痴傻了,可是这些时日,程子颐看着自己母亲的样子,却觉得母亲行事并无出格的地方。
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韶京了,一直因为不能尽孝于自己的母亲而心怀愧疚,如今终于有了机会,程子颐倒是更希望能够将自己的母亲带走。
母亲留在东宁侯府也并不快乐。
程子颐举步往外走,却并未在府中寻到老侯爷。
下人们说,老侯爷出门了。
程子颐回到了谷露居同赵氏说了一声,便穿了件披风策马出了侯府,想要到西市找找老侯爷。
他要把话同自己的父亲说清楚,让自己的母亲跟在他的身边。
……
在程子颐离开之后又一个时辰,他还没有回来。
这时候苏老太太已经被程祈宁哄着在架子床上睡下了。
而程祈宁与她的母亲则是对坐于窗下。
赵氏被苏老太太的事情一搅和,心里只记挂着出门去的程子颐,早就忘记了自己来谷露居,是想找女儿嘱咐嘱咐和唐尧有关的事。
等了许久不见程子颐回来,赵氏的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她的左眼皮一直在跳,赵氏的手指不住摩挲着,不知为何自己今夜心里这般不安生。
这个时辰,已经夜深了……程子颐虽说出去是去找老侯爷了,但是怎还不回来?
是没找到老侯爷,还是说找到了没能和老侯爷谈妥?赵氏心里有着惴惴不安。
看了眼坐在自己对侧的女儿,程祈宁正托着腮往窗外看着,眼睑低敛,像是稍有困意,赵氏出声道:“念念,若是困了,便先去睡吧,到娘亲的屋子里睡。”
这个时辰,放在往日,程祈宁已经入睡了,她倒是真有些困。
“娘亲要一直等着爹爹回来吗?”程祈宁问道。
赵氏颔首:“不等到你爹回来,我这心里有些不安生。”
而且等着程子颐回来了,他们两个许是要好好商量商量苏老太太这件事,今个儿晚上许是很晚才能睡。
他们能熬,女儿尚在长身体的时候,断然是不能熬这么久的。
“念念先去睡吧,别陪着娘亲等了,你还小,熬不住。”
程祈宁点了点头:“那娘亲也别等到太晚。”
允星带着程祈宁往赵氏的院子走,尚未走到门边,这门帘却被一个从外头走进来的人掀开,来人是个面生的丫鬟:“二夫人,姑娘!二爷他受伤了!”
程祈宁往外走着的步子猛地顿住,便是方才还有些瞌睡,现在也像是一桶冷水劈头浇下,无比清醒:“我爹现在在哪儿!”
胳膊忽然被人捉住,程祈宁侧眸看了一眼,是赵氏。
赵氏那双向来清澈无比的眸子现在有些充红:“二爷现在在哪儿?”
小丫鬟忙道:“二爷现在在西市的如意酒楼,说是伤了胳膊,但是并无大碍。”
赵氏松开了攥住程祈宁的胳膊的手,飞快跑了出去。
而程祈宁也跟在赵氏的身后出了院子。
赵氏的步子很快,程祈宁小跑着跟着赵氏一直跑到了侯府正门,在赵氏之后上马车的时候已有些气喘吁吁。
而今赵氏满心都是程祈宁,在马车到了如意酒楼之后,立刻跳下了马车,而后没有管顾同自己一道来的程祈宁,自己先往二楼跑去。
程祈宁被自己的娘亲撇在身后,倒是不恼。
只是她也着急去看自己爹爹的状况,不等小丫鬟们将踩凳拿过来,便跳下了马车,往如意酒楼的二楼走。
如意酒楼是间三层的酒楼,二楼三楼有单独的雅间。
此刻的三楼,七皇子正与薛平阳相对而坐,两人坐在窗边,因而当赵氏与程祈宁相继下车的时候,他们二人都看见了。
薛平阳原本正在啜饮着茶水,现在动作却是一顿。
七皇子挑眉而笑:“方才听说街上有打斗,似乎东宁侯府的程子颐受了点伤。”
七皇子的唇边含了点轻蔑:“不过是点小伤而已,瞧把程夫人和程子颐那女儿急成了什么样子,果然是妇人,这点事便慌到不行,不足以谋大事。”
薛平阳敛眉,问道:“殿下可有在乎的人。”
七皇子在指尖晃荡着的酒杯忽然一停,很快又嗤笑一声,而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在乎的人?我还是更喜欢那万人之上的位子。”
他冷笑:“人是会老、会死、会变心的,权力才是不变的。”
薛平阳唇边淡淡笑开:“臣敬殿下一杯。”
见七皇子的酒杯中的酒水将尽,薛平阳拿起了桌上的酒壶给薛平阳斟上。
他捏着酒壶的指尖微动。
而七皇子看着薛平阳给他倒酒的动作,狭长的眸子眯了眯,几乎要飞入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