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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飞石磕头。
一样是铺着长毛地毯的堂皇内室,他给太后磕头时,太后身边的人就会给他送来厚厚的拜垫,生怕他跪着膝盖不适,来了亲生母亲的堂前,别说拜垫了,似是怕他在长毛地毯上跪得太舒服,一个面生的嬷嬷居然给他放了一个木头脚踏。
……脚踏自然比踩上去绵软无比的长毛地毯硬朗,跪着更难受。
衣飞石觉得,如果不是在拜垫里塞钉子铁片显得太小家子气,他亲娘肯定都给他用上了。
突兀放在堂前的木头脚踏就似一种羞辱,代表着他被母亲嫌弃厌恨了。衣飞石以为自己都受惯了,也不会有什么触动,可是,当他真的跪在那个高出地面一截的脚踏上,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在同乐殿里小太监飞速铺来的那个拜垫。
这一瞬间,衣飞石自暴自弃地想,是,就算那是皇室、那是太后刻意市恩,那又怎么样呢?
他心甘情愿地去付账!
就算娘娘哄我两年,收缴完兵权一碗酒鸩死我,念着她对我的这一天好,我也不恨她。
衣飞石将额头触地,心中已经没有了对长公主的期待。一个木头脚踏而已,他功夫也不是白练的,根本不痛不痒。出乎意料地是,这一日长公主连面子上的训斥都没有,从饭桌前过来,提起嬷嬷送上的鞭子,照着他趴跪的姿势直接抽背心。
十八名顶级绣娘费时一个月才织成的宫绣锦衣,背上恰是一团粉彩流光的牡丹,穿在年少英俊的少将军身上,华贵古雅又显风流。皇帝今晨看他更衣时,还搂着他的腰肢轻笑:“卿粉面如玉,最宜花绣。唔,就是这样儿,穿得乖乖儿地,去娘娘跟前讨个大红包!”
两鞭子抽下来,昂贵精致的绣线刺啦绽开,象牙白的锦衣堪堪撕开,就有鲜血渗出。
——长公主可不是京中养在闺阁里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她曾以家传的豆腐坊养活好几口人,百多斤力气不在话下。她拿着鞭子狠狠抽下来,倒比身边的两个嬷嬷还厉害。
衣飞石挨了几鞭子突然起身,退了一步。
这变故把屋内众人都惊呆了,长公主更是抽了个空极其愤怒,眼神可怖地盯着衣飞石:“你敢起身?”
衣飞石也是挨了几鞭子才想起了,常清平就守在门外,他今天肯定是要被带回宫的。
他对长公主早就没了什么期待,身上受点苦楚也不当回事,可是,皇帝不一样啊。夜里洗漱上榻,皇帝难免就要亲亲摸摸,一旦摸到他身上的伤,此事还能善了?
“阿娘恕罪。阿爹让我早些出去,还有事问我。”衣飞石拿出衣尚予这一面免死金牌。
长公主还未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童捏着嗓子刺耳尖叫声——
小孩儿的叫声穿透力极强,长公主竟被吵得耳心疼,她正在生气,闻声怒不可遏:“谁在嚷嚷?”她以为是外边伺候的小丫头在叫。
不等她身边的嬷嬷出门查看,就看见两个膀大腰圆的陌生嬷嬷冲了进来,嘴里叽里呱啦地不知道说着什么话,长公主认出是这两个嬷嬷是狄人——六王妃这半年经常来找她说话,因太后与六王妃亲近,长公主也没嫌弃六王妃是异族,处得还可以,所以,狄人长什么特征,长公主也知道。
这两个嬷嬷冲进来就是一通乱打乱砸,撕扯间把长公主房里的所有奴婢、嬷嬷都捶了一遍。
连站在一边的两个妾室也没放过。——她们也不认识谁是奴婢谁是妾室,反正只要不是长公主,撕耳环拉头发捏咪咪,哪儿难受就往哪儿动手,一时间满屋子鬼哭狼嚎。
长公主都惊呆了,半天才想起了阻止:“你们这是做什么?放肆!住手!”
这两个嬷嬷故意拉扯着一个丫鬟,猛地一推,那丫鬟倒在饭桌上,半个桌子都被掀起,汤汤水水撒了一地不说,七八个碗儿都朝着长公主砸了过去。
衣飞石本是站在一边看热闹,见长公主真要吃亏了,他犹豫片刻,手上已迅速地扯开一片幔帐,展开拦在了长公主身后。七八个碗儿飞来的碗儿都被他挡在了外边。
然而,他才刚帮长公主解围,愤怒中的长公主一鞭子抽破了他的脸颊:“还不给我把人打出去!——畜生,你是要坐视奴婢羞辱生母么!”
颊边火辣辣地裂开一道血槽子,衣飞石第一次觉得有些恨意。
——皇帝喜欢我的脸,为什么要坏我的脸?你不喜欢我,你恨我,你也不许别人喜欢我吗?
他竟被气得有些昏了头,转身不管背后的长公主,任凭两个嬷嬷在屋内撕扯,他独自一人走出了门。
门外风冷雪寒,谢团儿带着几个侍女正守在门口,抬头眼巴巴地望着他:“侯爷,我来迟了,你……”一句话没说完,看见衣飞石捂着脸的指缝里渗出鲜血,吓得连连扯身边的侍女,“阿四,阿五,流血了……”
衣飞石并不喜欢小孩子。可是,他突然觉得谢团儿还是挺可爱的。
谢团儿的侍女要替他裹伤,他已经清醒过来了,对谢团儿说:“我要进去了。”
谢团儿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让你的媪老出来,立刻就走。”衣飞石不可能真的让任何人伤害长公主。若他在长公主身边,长公主却被人伤了一根毫毛,不孝的罪名压下来,他一辈子都没法儿翻身做人。
媪老是狄部独有的称呼。衣飞石发音很准确,谢团儿啊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刚才说的话都被衣飞石听了去:“阿四,快叫媪老出来!”
两个嬷嬷很快就出来了,谢团儿拉着衣飞石不放:“你同谢谢一起走。”
衣飞石想起自己背后那几道鞭伤,脸上也火辣辣地疼着,他这时候就不想回宫去见皇帝了。蹲下身来摸摸谢团儿的脑袋,轻声道:“我在家中还有些事要与父亲商量。郡主回宫替我向陛下和娘娘解释一二,可好?拜托了。”
“娘娘让谢谢带你回去。”谢团儿看着他破掉的脸泪珠盈盈,“谢谢要变胖了。”
衣飞石愣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笑:“不会胖的。”食言而肥真的会变胖的话,他早就胖得走不动路了。
谢团儿拉他几次都拉不动,无奈之下只得先回宫去。
路上遇见了守在二门外的常清平,常清平倒是很想闯入后宅把定襄侯架走。然而,衣尚予在长公主府住着,各处都有老卒把守,想要在衣家横冲直撞——除非衣尚予死了。
谢团儿与常清平都憋了一口气,回宫之后,一个直奔长信宫,一个直奔太极殿。
“娘娘!侯爷脸破了!”
“回圣人,架不出来。”
※
明知道长公主在里边吃了亏必然要找人出气发飙,他进门不是恰好的出气筒么?
被皇帝教坏的衣飞石就没进门,他一直守在门外,另外吩咐人去书房把衣尚予请了来。
门外连滚带爬过来的丫鬟要带他去更衣,要给他裹药,他一概都不肯去。从前他被长公主虐待后,都会很小心地遮掩住自己的伤,就怕父亲和大哥看了会心疼伤心——现在他不肯遮着了。就算他愿意对长公主一退再退,皇帝是不会肯退的。
衣尚予早就听见消息了。包括长公主薄责次子,也包括谢团儿使嬷嬷大闹正堂。
他不想出面收拾残局。他给衣飞石留了话,衣飞石愿意受他母亲苛待,那他就受着,不愿受自然会借着他的话来书房。至于谢团儿差遣的几个嬷嬷……换了往日,他肯定不会准许别人冒犯他的妻室。可是,长公主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让他厌恶了。
他发现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竟然很希望有人可以教训长公主一番。
——他自己不能做,他就希望有人可以代替他做。
正是因为衣尚予不愿意再维护长公主的尊严,所以,谢团儿才能使嬷嬷大闹长公主正堂之后,还能从长公主府全身而退。在长公主府发生的一切,没有衣尚予的默许,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一直到衣飞石差人来请,衣尚予再不能装不知道了,方才姗姗而来。
“阿爹。”衣飞石脸上的鞭伤还在渗血。
“怎么还站在这儿?天冷,你回去收拾伤口,今天不必再过来了。”衣尚予摸摸儿子的脑袋,俨然一副慈父姿态。
“不许他走。”窗内传来长公主冷漠的声音。
原本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长公主背身站在窗前,第一次对丈夫也显得不那么礼遇:“你自幼教他习武练功,却连两个仆妇都辖制不住。究竟是本事低微不堪用,还是心存怨望欲置我于死地?予郎,这不孝的畜生要杀母。”
简单两句话,当着满院子的奴婢,就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不止衣飞石脸色苍白难以置信,连衣尚予都惊呆了。一个母亲指控儿子心存怨望存心弑母,这事要状告到衙门,衣飞石妥妥地逃不过一个斩刑——她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衣飞石顾不上置气了,他迅速扑倒在衣尚予脚边,大声哭道:“阿爹,阿爹……”
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都会落人口实,只有哭爹。
他一边哭一边脊背发寒。他永远都没想过,他的母亲真的想杀他,且能够如此平静冷漠地付诸行动。他哭得越凄惨,心里就越冷,冷得像是自己忍让了十多年,最终都成了一个笑话。
衣飞石一哭,衣尚予也跟着流泪:“小石头,别怕,别怕,阿爹必要保你……”
他能感觉到次子抱着自己大腿瑟瑟发抖的身躯,他第一次觉得儿子可怜,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有母如此,不可怜吗?有妻如此,不可怜吗?
他以为自己很难对长公主狠得下心,却不想多年深情早已消磨在那一片骚臭的怨愤之中。
“看他做的好事!”
长公主霍地转身,额头上一个凸起的硕大鼓包,看上去颇为可笑。
她颤抖着指向衣飞石,说:“两个仆妇在我跟前行凶无礼,他……他不单不阻止,反而转身离开,留我独自一人。他是要我死!”
“予郎!你不能再袒护这畜生,他今日害我,明日就要害你和飞金!快来人,拿绳子来,勒死他,马上勒死他!”长公主尖叫道。
满屋子奴婢都被惊呆了瑟瑟发抖,衣尚予轻抚着儿子头顶,轻声道:“她疯了。”
衣飞石只管抱着衣尚予的大腿不住地哭,他什么话都不肯说,连辩解的话都不会说哪怕一句。这样的情况下,一说就是错。
“长公主疯了。”衣尚予察觉不到次子心内的冰冷,他只觉得次子抖得可怜,“虎毒不食子。没有母亲会杀自己的儿子。长公主是生病了,她脑子不清楚了。”
长公主终于察觉到了一丝恐怖,她惊恐地看着衣尚予:“予郎,老爷!老爷……”
“扶长公主回房,喂一碗安神汤。”衣尚予不可能准许长公主毁了他的次子。衣飞石是皇帝选中的人,是衣家兵权平稳交接的保证,“立刻去请大夫来替长公主瞧病。”
衣尚予说长公主病了,长公主就必须病了。
什么时候好起来,或者从此以后还会不会好起来,大夫说了不算,衣尚予说了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