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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玉撑着油纸伞走在雨中。
雨越下越大了, 雷霆在云层中轰隆隆奔过,势不可挡, 满天神佛千百年来战战兢兢为这人间赐下甘霖雨露, 却不肯睁眼看看这人间到底遭遇了什么。
一座将死之城, 还需什么雨水滋润, 倒不如多下几道雷来,指不定能中彩票劈死那只祸害人间的魇魔。
沧玉现在的情绪非常暴躁,他已经找了好几条巷子了,仍没有玄解的踪影,这雨声滴滴答答又扰人清净, 以至于他听得半点异响风动,就忙转过身去喊声“玄解”, 可每每总是失望。那些声响多是那些居民磕碰了东西发出的,他们自己不言不语, 满面痴笑,好像在嘲弄沧玉痴心妄想。
虽说沧玉心中明白这些百姓根本没有半点神智,但仍不可避免感到沮丧失落, 心头烦闷得很。
他忍不住想:要是被自己找着了玄解,非要将这臭小子提起来揍一顿不可。
可又找了三条巷子后,沧玉就没那么生气了,只是想道:我要是此刻能寻到他,便是没见到人,只要叫我知道他现下安全,那也心满意足了。
如果酆凭虚没有记错, 那么玄解至今已经失踪超过二十四个时辰了,时长足够衙门立/案了!
可现如今的衙门……
沧玉正想着,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衙门这儿,实在凑巧,不自觉深深叹了口气,他来时看见此处大堂内挂着明镜高悬,里头官吏穿戴整齐,未曾因下雨天就不愿上堂,堂下跪着两个人,不知在说什么,此处寂静,唯有雨声淅沥。
在美梦之中竟还有人想着打官司么?
沧玉微微笑了笑,又想道这上座的官儿未必是个清正廉明之人,可必定是好成绩的,美梦人人都做,难免有所冲突,有人打官司也不足为奇了。
这事不是衙门能管的,还是由得这大官断他们凡人的案子去吧。
真是可笑,满天神佛不管他们庇佑的人间,只管自己打卡下雨,人都快没了,还打什么卡,下什么雨!竟轮到妖来济世救人,斩除魔族。
沧玉动了动伞,甩去伞面顶上的雨水,正欲往前行去,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听不出男女,只觉得那嗓音说不出得动听迷人,他不由心生好奇,干脆向着声音源头看去,顿时就被震撼住了。
一头似鹿非鹿,似马非马的丑陋生物趴在衙门高墙上搔首弄姿,它四肢前端宛如干枯人手,偏手指锋利似爪,生了三条骨鞭长尾,浑身被黑雾笼罩着,从墙上跳下来半点声音都没有,正悠哉悠哉地走向沧玉。
“人生苦短,不如与我一道品尝极乐之欢?”
沧玉沉默半晌,心道:哥们,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德性吗?就你这样还想来诱惑我?真是叫妖作呕。好歹变个漂亮姑娘啊!你这业务能力比类猫都差!
想起类猫就更叫沧玉烦躁了,那玩意直接损害了他对女性的信任,好歹在现代的时候掀开裙子就知道是男是女了,类猫这种妖怪的存在,就是告诉你,姑娘压根不可信,你可能掀了裙子都不知道人家本来到底是男是女。
这还真是错怪魇魔了,他的确幻化了,只不过这幻象对沧玉毫无用处。
沧玉一直都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很强,对到底有多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感觉,殊不知原主在妖界之中算得上赫赫有名。赤水水骁勇善战,一身名气是打出来,而沧玉潜心修炼,修为极高,素来不喜爱争斗,于战斗一途稍显逊色,可其修行又远胜赤水水。
这魇魔不过是魔尊的坐骑,在魔界里排在中流都算勉强,只不过能变幻万象才得了魔尊青眼看中,拿它寻个乐子。更何况,多年前这魇魔被棠敷与酆凭虚打成重伤,百年来东奔西窜,既得防着人类修士,又要从魔将手下逃生,否则也不会冒险封城治伤。
别说魇魔如今受伤,即便是他全盛之时,在沧玉眼中同样不过尔尔。
“你便是魇魔?”
没听酆凭虚说这姑胥还有其他妖怪闯进来,那么按照排除法,这丑东西自然就是魇魔了。
也太难看了吧!
魔尊都什么审美,坐骑不能选个好看点的东西吗,非要选这种能止小儿夜啼,叫人看了会做噩梦的长相。
“不错。”魇魔轻柔地笑了起来,它围绕着沧玉走了两圈,轻嗅他身上气息,闻到了谎言与厌恶的香气,这香气醇厚芬芳,远胜凡人不知多少喜怒哀乐,几乎颤栗地要克制不住自己,低语赞赏道,“你真美,比记忆里更甚,比任何幻象都更生动,他竟能将你看得这么淡,真是个傻小子。”
嫉妒!
从内心深处翻涌而出的是嫉妒与不甘,是怒火跟憎恨!
魇魔贪婪地凝视着那张冷淡的容颜,几乎要为自己的不甘心而发狂尖叫出声,这么多年来,他不知道幻化过多少容颜,尝试过多少假相,然而从未有如今这般挫败,这尘世间怎会诞生如此造物,强大而完美,他的幻化好似一张再寻常不过的表皮,全无半分那人的美艳。
难怪那臭小子完全不动心!当初他对那些入梦的凡人所言之语果真不错:“既已见过世间绝色,哪能容得下庸脂俗粉。”
他既不是不够冷,也不是不够媚,更非不够温顺贴心、听话懂事,他不过只有一处不是。
不是沧玉本人。
魇魔虽不似心魔那般能窥探人心,但他可以入梦,借用入梦之法多少也可翻寻对手的记忆,借此攻击弱点。他可以化出世间万事万物,可以捏造人间富贵荣华,可以使得雪日百花齐放,使逝者来归,使破镜重圆,便是覆水回收又有何难。
唯独不能打破无欲无求之人,眼前这人并非如酆凭虚那般警戒森严,他信步闲庭般而来,无任何高墙加身,可无论魇魔怎么窥探,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生平头一遭,魇魔尝到了自己身上传来恐惧与怨恨的气味,那滋味过于苦涩,更衬得眼前此人似美酒般香醇,如蜜水般甜美,仿佛只要将他一口口吃下,就能获得无上满足。
我要撕下他的脸!
我要剥下他的皮!
我要啃噬他的骨血!
我要将他彻彻底底吃进肚子里!
这世间任何生灵都有属于自己的气息,人生有欲望,会因善恶变化味道,魇魔不知吃过多少凡人,极善与极恶的滋味都美妙得很,可他从未闻过这么醇香的气息,简直闻一闻就醉了。
这个人的身体里封存着绝妙的谎言,魇魔能嗅到那深埋在心底的恐惧,美妙得简直叫他沉迷其中,那恐惧埋得很深,与怒气跟蔑视混杂在一块儿,似极苦处回甘,浓甜犹带清冽之味,人间七情哪能比得此味。
魇魔光是嗅到一点气息,就已食髓知味,贪婪之心难止。
傻小子?
这姑胥知晓自己的只有容丹与玄解,光看性别就能排除掉女主,看来这东西的确跟玄解交手过。
沧玉被魇魔转得头都快晕了,他轻身一纵,坐在原先对方下来的高墙上,此处上方还有个遮蔽处,倒是没被雨淋湿,不慌不忙架起腿来,伞在掌心里转了一圈缓缓道:“喂,那边那个,我问你,你说得那个傻小子去哪里了。”
他硬生生把那句“丑东西”吞了回去,好歹还要问人家玄解的下落,现在就撕破脸皮未免太难看了。
“那傻小子……”魇魔竟惊惧了下,它伸出舌头舔舔了大概是嘴唇的地方,那舌头像是条黑色的蛇信,不过并不扁平,反倒极为肥厚,湿漉漉的涎水挂下来,融入雨中,它沉着嗓子,竟似有点惊惧,“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这姑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沧玉冷笑了一声,他没耐心跟着魇魔废话了,声音不自觉冷了下来,“那你最好快些想起来,不然我可没这耐性。”
魇魔一边窥视着沧玉的破绽,一边心有余悸道:“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异兽,我送他陷入梦魇,可不知怎的,还不等我动手,他自己已将自己层层叠叠裹得密不透风,纵然是我都难看到半分,他已陷入梦中之梦,那梦境混沌不堪,其中蕴含的气息连我都感到厌恶,我根本寻不着法子追觅他的踪影!”
“什么?!”沧玉失声喊道,他一下子就从墙上飘了下来,长袖一拂,虚空将那魇魔抓了起来,勒在半空之中,话语之中怒气几乎飚至巅峰,“你说什么!”
魇魔恐惧道:“我倒想问你他是什么怪物!竟能在我的梦境之中开辟新的一方天地,造梦化万物,此等本事怎是他一个区区小妖会的!”
你他妈真是个废物啊!什么反派弟弟!搞事情这么能耐,要你做点正经事救命还没屁有用!
沧玉怒道:“你这等修为就敢出来胡作非为,四海龙王借你的胆子吗!”
魇魔也甚是委屈:“杀人多简单,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亏得他对自己认识清晰,沧玉怒极反笑,手下当即重了几分,他这时得知这魇魔无用,已起了杀心,因此下手极狠,哪知那魇魔瞬间消散成了一团烟雾,惶惶然逃跑了。
这魇魔不知是心大还是精/虫上脑,走前还不忘风骚地与沧玉道个别:“美人,咱们改日再见。”
沧玉挥手便是一道罡风,直追那魇魔而去,逼得魇魔急忙逃窜,再顾不上说话了。
雨还在下个没完没了,沧玉听见玄解的消息倒不如没听见,那什么梦中之梦听着就玄乎,这魇魔苟得厉害,还有满城的凡人做人质,一下子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更没法子跟他合作,就算对方愿意,沧玉自己都不愿意,谁知道魇魔会不会偷偷使什么幺蛾子。
与虎谋皮,简直是给自己挖坑跳。
救玄解是一回事,魇魔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听魇魔方才的语气,梦中之梦好像什么很恐怖的地方,他这样惜命,怎肯答应帮助去找玄解。玄解是自己把自己封了起来,说不准情况没有那么差,待他养精蓄锐好了,就能冲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出来了。
难怪是第一关的大反派,业务这么不熟练,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遇上暴脾气的把他凌迟处死都有可能!
活该在魔界都升不了官,一辈子叫魔尊骑!
“下下下!下屁下!有本事下雨有本事给我滚下来解决这一团糟!”沧玉愤愤然将伞丢在地上,任由雨打风吹,甚至还踩了那伞几脚,踩得伞骨绷折,伞柄寸断,仍是不够满意,又怒吼一声,几乎要幻化出天狐真身来。
狗头魔尊谈你妈的恋爱!不好好管束下属!快把老子家的小孩还来啊!靠!
玄解要是真回不来了,我就撺掇春歌去教唆妖王跟你魔界开战!
沧玉简直不敢想象要是玄解出了事,自己哪还有心情游历人间,他得回青丘去跟守在家里的倩娘说:“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去帮棠敷的忙,结果他跟他前男友旧情复燃了,我这媒人做的很成功,红包没要。不过我把玄解弄丢了,他以后可能就回不来了,据说是被困在个什么梦中之梦里,因为我来迟了一步。”
天啊,倩娘不杀了他才怪!
而且最后情况很可能会变成:我杀我自己。
沧玉又是气闷,又是苦恼,他脑海里瞬间窜过不知多少可怕的结果,大多不是什么好下场,想起平日没有对玄解好些,不由得后悔万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太愚蠢了,觉得玄解什么都行,异于寻常小兽,竟就没心没肺地放他出去人间。
人间多恐怖啊!
玄解再厉害,不过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幼崽,他平日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心里懂得什么。难怪倩娘平日总说自己没心没肺,果不其然,自己简直是缺心眼,要是玄解真出了什么事……
不会的。
沧玉想起玄解平日里安静的模样,眼泪几乎都快涌出来了,他自穿越来的确遇到过不少大事,可真如这样的生死大事却还是第一次。
又想起那魇魔说梦中气息连他都觉得厌恶,不知玄解在里头受了什么苦,简直恨不得掐死那只魇魔,此刻才后悔起自己优柔寡断,心慈手软。
沧玉淋雨沉着脸准备回容家时,偶然路过了一个面人摊,这摊子搭在他人的棚下,借了荫凉,也避开了风雨,木桌子右半边湿了个透,左半边倒没淋着多少雨,摊上孤零零摆着个极眼熟的包袱,那花色是沧玉精心挑选的,他沉默片刻,走上前去解开看了看,里头果子不知被涂了什么东西,半湿半干,有几个已经花了,还有几个依稀辨别得出是大概倩娘的模样,那么另一个用白色浆液染了头发的,想来就是自己了。
而摊子旁边的废桶里还丢着几个面人,都被雨水打湿了,大概是老师傅涂了蜡,并没化开,桶里有个嘴歪眼斜的鸟女,生得滑稽可笑;有个腰细腿长的狐狸,怪模怪样,显然都是刻坏了不要的面人。
这桶里只有一个刻得最好,是玄解的模样,放在鸟女跟狐狸当中。
沧玉不知这面人到底做成了没有,只知道玄解没带走他自己,而是与这两个永远留在了一块儿,于是沉默地蹲下身去,将三个面人拿了出来。即便是最好的玄解面人都染了色彩,他并不嫌弃,反倒觉得鼻酸,若非下着雨,只怕要流出泪来了,他将三个粗劣的面人塞进了怀里,孤零零地往容家去了。
回到容家后另两人已经回来了,沧玉心情不好,仍是勉强将玄解的事与棠敷跟酆凭虚说了一番,酆凭虚是个诚实的好人,没有安慰有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且现在极度感情用事的孤寡老狐,而是冷静地说道:“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当时沧玉就想打爆他的头。
要不是棠敷还在,这固定队估计人还没凑齐就得散了。
三人不打算再叨扰容家,一同去了老婆婆的旧屋里休息,按照酆凭虚的说法,老婆婆一家当初死在了魇魔手中,不过还留个潦倒的幼儿吃百家饭长大,后来做了些小生意,娶了媳妇,到此已是第三代,成了个烂赌鬼,将家产挥霍一空,去街头做了乞儿,分文不过夜,这老屋值得典当的东西都卖了,剩下间屋子供自己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等到赌/瘾上来,估计这间屋子也留不住。
余下几日,魇魔不出,酆凭虚一边疗伤一边练剑,偶尔还得画符去给大街小巷贴上,跟贴小广告的一样。
棠敷与他如胶似漆,平日贴符都一道跟着去,主要原因也是不想孤身一妖对着沧玉。
沧玉心情不好,短短几日就想了玄解五百种受苦的可能,又想了魇魔一千种死法,整日冷冷地瞪着房梁柱子,要是那木头有灵,大概这会儿都吓塌了。
外头符咒贴了一半,棠敷忽然叹了口气,他忧心如此,酆凭虚自然不能冷眼旁观,就开口问道:“阿棠,你怎么了?”
“凭虚,你说玄解他会不会出事?”棠敷医者仁心,常年是倩娘来问他要伤药,多少知道些玄解刻苦勤奋的事,他对沧玉家这只小兽不大了解,可不妨碍关心幼崽之心,又想到沧玉眼下这般情绪外放,轻声道,“你不知道,沧玉平素喜怒不形于色,他如今这般外现,可知是何等心神不宁,我怕一旦出事,他真要伤心欲绝了。”
酆凭虚的情商只在对棠敷时上线,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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