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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曹老的期望
南亚和中欧差五个时区。
年纪大的人觉少,起的早,睡的晚。
当顾为经深夜给老杨发消息的时候,曹老还在院子的假山池塘间踱步。
不少外国人对于中式园林总是有一种神秘的迷恋情节。大都会博物馆就在它的展馆二层建造了一座名叫“明轩”的明式园林。
而曹老所住的院子,是他在多年前决定接受汉堡美术学院的邀请,出任东方艺术系主任以及终身教授的职位的时候,校方特地给这位荣誉等身的东方老艺术家准备的新家。
他们聘请专业的东夏施工指导,在汉堡内城的阿尔斯特湖湖边,仿照苏州园通禅院中的“茶轩居”建造出了一座仿古庭院。
这既是汉堡的建筑系一次对于明清两代园林法式一草一木的还原临摹作业,也是校董会对曹轩老先生的崇高致敬与献礼。
生于江南水乡的曹轩老先生,曾在园通禅院中借住度过了自己学画生活的童年时代。
老人家一生的礼佛情节也与此有关。
顺便一提。
园通禅院所在的苏洲东南十全街,在晚清民国,曾经是很多文人墨客的寓居之地。
从年少时曹老所住的小院子出门往右手边走三十步,就是当时刚刚成名的大千与善孖两位张氏兄弟的画堂大风堂。
“恍如隔世。”
看着熟悉的景色,
曹轩轻轻感叹了一声,在院中花池边坐下,凝视着池塘里的水波和莲叶。
校方同样费心的移植来了莲花,只因汉堡的纬度要比苏州高的多,三四月份的春风还带着湿冷的意思,江南此时应该已是莲叶遍地,早熟的莲花已经小荷露出尖尖角,这里却只有莲藕小叶两三朵。
终究非是故乡。
“还是……不甘心埃”老爷子伸手拨动池水。
思绪连篇。
曹轩老先生之所以年愈古稀之年,还做出从清美转去欧洲讲学的决定,就是因为他心中依然有一口气没有吐干净。
这口气叫做不平气。
工笔、写意、园林、山水奇石,珐琅青花。
这些东西辉煌灿烂,惹人瞩目,在西方都掀起了一阵阵的东方热,华夏热。
宋元之交的移民书画,今天仍然是国际市场的天价抢手货,能引起旧欧洲的贵族精英阶层的共鸣。
明代的家具风格启发了设计师马歇·布劳耶创作出了包豪斯设计风格,并席卷全球。
清末民初天津织工所制造的手工地毯,远渡重洋到达纽约和旧金山,得到过家庭主妇们狂热的喜爱,不仅比土耳其地毯更受欢迎,甚至打败过路易·威登这类传统奢侈品公司。
如今拍卖市场上这样拥有百年历史的东方地毯,十英尺不到一小块,就轻易能卖出上万美元的价格。
可无论古玩字画多么畅销,卖出了多少张织物地毯。
西方美术界一提到东方艺术,永远总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古怪凝视。
也真未必谈的上什么歧视。
与其非要形容成是《霍元甲》里,两百斤外国大力士对于中国功夫的那种不怀好意的嘲弄。
不如说金发碧眼的外国艺术学研究专家,在欣赏东方艺术的时候,就像是摆弄一具生物学家解剖台上供人研究的尼安德特人的生物标本,或者埃及帝王谷所挖掘出的精美木乃伊。
他们似是在看一种已经死去的潮流……
“看看,他们的身体非常强壮。”
“鼻子又高又宽,推测他们能在冰雪天气里高效的呼吸。”
“哇塞,看看这颅骨,我觉得他们的脑容量甚至应该和我们智人达到差不多的水准。”
曹老说不清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
但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如今东夏已经是全球最大的美术市场之一,西方人喜欢接受东夏的钱,却不喜欢接受传统东夏文化所塑造出的新一代艺术家。
即使在亚洲。
欧美收藏家更喜欢日本文化,日本人也把印象派当成半个自家女婿并以此骄傲自豪。他们更喜欢韩流文化,七十年代的韩国单色画派潮流也一定程度上的影响了现代艺术的发展轨迹,当代艺术更是称的上异军突起这四个字。
而世界当代美术画坛上,缺乏来自东夏艺术的话语权和发言权。
缺乏来自古老东方足够振聋发聩的美术声音。
曹老年轻时是如此,这个时代也是如此。
百年间改变了无数的事情,改变了积贫积弱的国力,唯独美术话语权和东夏艺术的世界影响力,却没有本质的变化。
甚至齐白石、黄宾虹、吴冠中、赵无极等等这些曾经在西方引起热潮的老一辈艺术家的名字也逐渐在时间中所熄灭。
一个接着一个故去。
作为从那一代人中活到今天的最后一只古老幽魂,曹轩老先生在注视着一代代的年轻人,希望找到一个足够强的接班人。
他在等一个能够替他见证下一个百年,能够在未来的世界中,用手中的画笔掀起世界的狂潮的后辈。
等了半个多世纪,死死的留在世间不愿撒手离去,曹轩觉得,他依然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人。
被崔轩祐拒绝,他真的一点也不生气。
对方愿意教外人也好,不教外人也好。
他能教出自己的儿子小崔这样受到媒体关注的带着东方印记的新一代小画家,本身就很好,非常的好。
即使小崔是德国人也无所谓。
莫奈、马奈、德加也都不是日本人,真正优秀的文化不是固步自封,而是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
在曹老自己的弟子中。
天赋最好的其实是自己的大徒弟,无奈死于船难。
林涛这些徒弟,一个个画都能卖的很贵,但艺术水平也就这样了。特别到了林涛这个年纪,还喜欢喝酒无度,将来再过十年能手不抖不退步就烧高香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想都别想。
唐宁勉强算是曹老现在最看得上眼的徒弟。可惜,曹老判断,对方的艺术成就没有意外,这辈子顶多顶多就到自己这个水平。
还有一个问题,唐宁画的太像自己了,没有自己的风格,画的亦步亦趋。
最后也只能是“曹轩第二”。
“那个小子呢?”
曹轩想起了自己在仰光遇上的那个年龄上能当自己重孙子的年轻人。
有时候,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抛出“收徒”这个天大的橄榄枝。
约莫是有点在那个执着而单纯的小画家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又或者只是心中的那一口顶在胸口不愿意咽下去的不甘气,在悄然作祟。
曹轩老先生的那个赌约,真心想要收徒和激励年轻人的意思几乎是一半一半,既是认真,也是玩笑。
不过人老了,真的会更喜欢有无尽可能性的小孩子的。
曹老总是偶尔会在心中冒出,那个为了调出合适的颜料,把衣服染的红红蓝蓝一片的执着小家伙的影子。
他很好奇这孩子能做到哪一步。
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又真的能抓住嘛?
“小朋友,能做我的关门弟子,半只脚就踏进了现代美术史。就看你有没有这个造化喽。”
曹老对着池面无声笑了笑。
老先生喜欢晚上坐在院子里的假山边看荷花池,所以老杨就让人在假山边加了一盏宫灯造型的照明灯。
曹轩从思绪中抽出心神,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在一起的打印纸,借着月光和灯光就阅读了起来。
《东夏艺术的逸神妙能》——这是助理老杨为曹轩先生草拟的四月份欧洲艺术年会上的发言稿。
几天前。
年会的主办方发邮件通知,稍微推迟了曹轩他的发言时间。
《油画》艺术杂志的理事长布朗爵士希望在年会上和伊莲娜家族的女继承人,做一个联合演讲。
老杨把这件事情告诉自己的时候,满脸都是神秘兮兮的八卦模样。
“无趣。”
小老头摇摇头。
曹轩听说这件事情与杂志社的高层和老牌艺术品大收藏家伊莲娜家族的内部政治斗争有关。
最近关于各种关于油画的全体高层理事会将要驱逐掉那个叫安娜·伊莲娜的小姑娘的流言蜚语,在上层艺术圈子里甚嚣尘上。
曹轩却没有什么了解的兴趣。
尽管《油画》是所有艺术赏析类杂志中,历史最悠久最有影响力的刊物,伊莲娜家族更是与当代乃至近代艺术史密不可分。
这二者之间的摩擦足以掀起一场席卷整个业界的飓风。
然则,曹轩老先生的地位已经不需要在乎这个了。
如果艺术是一片森林,他就是百米高的北美红杉。如果艺术是一片大海,他真的就是海沟里打盹的克苏鲁大海怪。
外面怎么浪潮汹涌,腥风血雨。
在曹老这样的活化石级别的老妖怪面前,也不过只是一阵清风拂面。
与其有功夫吃瓜看戏,不如再琢磨一会儿,自己在年会上的发言稿,连关注一下顾为经小朋友的画画进展,都比掺和进这种豪门破事里,更有意义。
曹轩一边想着要不要明天通过老杨过问一下顾为经小朋友的参展作品准备的如何了,一边拿出一根油笔,轻轻圈掉了“逸神妙能”四个字。
思索片刻,小老头又干脆将整个题目都从头到尾的勾掉,改成了【如何用心去发现东夏艺术的美】。
“嗯,题目是我起得不好么?”
助理老杨将一件唐装外套披在老头子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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