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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摸出表看,见指针走到辰时光景,已是当铺开张的钟点。果然大掌柜正督着众伙计卸下门板,挂上门幌,忙得不可开交。祖荫看着进宝居然也帮着整理柜台,摆放纸笔,一点不像以前的贪玩模样,不由得笑出声:“进宝,你怎么突然变个人似的,真叫人诧异。方才的事情办妥了吗?”
进宝放下手里的当票本子,笑嘻嘻的走过来道:“刘二公子一听就赶紧将陈管家夫妇接走了,说是中午吃完饭再回来。剩下的那位客人,看着有点心事重重的模样,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祖荫脸上笑容慢慢敛去,有点难为情地叹口气:“进宝,一会儿我一个人进去。你在大门外瞧着,别再让人往里走。”
大掌柜家在青浦城东,过了放生桥再往南走半里地就到了。放生桥下河水汤汤,河塘里许多乌篷船来往。祖荫走到桥顶站住,默默瞧着龙门石上雕的八条盘龙。这八条盘龙雕工精美绝伦,都绕着一颗明珠追逐,形态逼真,直欲破石而出。他心中突然意气激荡,什么东西满满地装在胸腔里,只是说不出来。
进宝悄悄站到他身边,遥遥往北一指道:“少爷,昨日您吩咐另寻一处清净的房子给雪樱姑娘暂住,大掌柜就在那边找了一处院子。过了此桥再往北走五里,巷子里第二户。我昨日站在后面的阁楼上往下看,底下就是河水,景致很好。”
祖荫犹自出神,半天微一点头,将栏杆一拍笑道:“进宝,你先去让大掌柜家的人回避,我随后就来。”
三德婶住的这间客房虽然地方不大,倒十分宽敞,窗户纸都是新糊的,阳光疏疏地穿过窗棂,房间轩敞明亮。早晨陈管家夫妇突然间匆匆走了,孤零零只剩她一人。她思前想后,纠结如乱麻般,怀着一分侥幸,将种种理由在脑中想地通透,方略觉心安。忽然间院落中正在清扫地面、收拾杂物的佣人三三两两地走开,四下里陡然安静,她心中一惊,忙掀帘察看,一眼之下,只觉恩怨交集,千种万种复杂感情拢来一处,终于扶着门站定,默然无语。
祖荫含笑站在窗前的桑树下,见三德婶出来,将长衫下摆一提,尘埃里跪下行大礼。三德婶转身疾步回屋,隔着窗户冷冷地道:“少爷快请起,我们福薄命薄,哪里经得住您的礼?”祖荫却恍然不闻,依着风俗行毕大礼,慢慢站起身。阳光透过桑叶漏下来,照在地上点点亮斑,他眉目间仿佛带着日光的金粉金沙,一片安详宁静。台阶上砌着淡青石条,日色亦落在阶沿,石色清亮,未经人践踏的干净,一团团毛茸茸的柳絮挤在石阶角落,
二月春意暖人,柳絮如雪,成群逐队地只往人身上扑。雪樱只觉得白茫茫一团轻软在发际浮动,痒酥酥的感觉极难忍耐,便悄悄伸手去拂试。刚一抬手,便听到清流急急制止:“雪小姐,请千万不要动。”清流专心做画时端正认真,神情严肃,她的头发烫着大波浪卷儿,发间已经积聚不少柳絮,她却一直恍然不知,手上不停,只听炭木条在画布上划过,嗤嗤轻响。雪樱忙将手放回原处,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是小姐,叫我雪樱就够了。”
清流的声音有种山川海水的爽快,抬头皱眉道:“雪樱,开始做画时的位置轮廓非常重要,请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动。再坚持一会就可以休息了。”她皱着眉头时面含霜威,教人不由自主起敬畏之意。雪樱只觉脸微微一热,十分难为情,忙端端正正地坐好。她的短袄淡淡的粉,衬得背后的大株芭蕉如碧玉般的绿,春阳潋滟,打在蕉叶上似有轻微的沙沙声。
清流目不斜视地画完草图轮廓,左右端详一番,眉目清朗,终于笑逐颜开:“雪樱,快站起来休息一会儿。真是不好意思,我一画画就忘记你才第一次做模特,又不舍得放笔,让你坚持这么久,一定很难过。你的手脚都麻了吧?”
雪樱已经几乎纹丝不动地坐了近四个小时,开始时只是手脚酥酥的麻,后来麻到一定程度,手脚便渐渐地无知觉了。现在压力陡然一去,微一挪动,身体反而又痒又痛,难受得浑身冒汗。见清流询问,她抬头微笑道:“不碍事。除了坐着,什么都没干,怎么会难过?”
她嘴上说不碍事,站起身刚迈出一步却扑通坐到地上,又窘又羞,脸热的发烧,忙低头伸手撑地,身上却力气尽失,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如何也站不起来。听散乱的脚步声匆匆往自己身边来,抬头苦笑道:“清流姐,我就多坐了一会儿就站不住,真是丢脸。”话说完便愣住了,只觉胸口一痛,心里无缘无故地悲伤,本能般一扭头,眼泪却止不住簌簌流下。
祖荫默不作声,伸手将她打横抱起,急急便往屋里走,将她放到床上才温然道:“你稍微歇会,等你缓过来了,我带你去见你娘。”只觉得她浑身都在颤抖,伸手来握着她的手道:“你放心,该说的我已经跟她说通了。她只是想见你一面,跟你说几句话。”她的眼泪却仍然止不住,泪水滴在荷叶边枕头上,渗成一片湿漉漉的阴红。
院里张树之正在轻声斥责清流,腔调里却尽是“唉唉唉”的叹息。祖荫摇头笑道:“清流还是这个脾气,画起画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你也真是傻,怎么就不知道让她歇一会?”他伸手来摸她的肩膀,道:“傻樱儿,下次千万别一动不动地坐太久。”
她却使劲将手一抽,将身往里一侧,让他全部落空,哽咽道:“你这……短命的,别再碰我。”
祖荫一怔,却立刻便醒悟,只管默默看着她,心里不胜之喜。欲开口解释,想半天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总觉得言辞不妥,突然幡然醒悟:他对她还须措什么辞?心情一松,笑嘻嘻道:“樱儿,昨晚我不管不顾,确实对不住你。可是我心里好欢喜。”他的眼中漫漫的都是笑意,伸手推着她的肩膀,柔声道:“好樱儿,我陈祖荫若是日后有亏待你的地方,教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所。”
话刚说完,雪樱便翻身坐起,一巴掌便打在他脸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你昨天气我也就罢了,今天还这般说话来气我?天天嘴上说死,你死了,我有什么好?”说到此处悲从中来,越发抽抽噎噎哭地利害。
她眼圈微红,泪水晶莹,祖荫只觉心里一酸,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心下爱惜不尽,却又无缘无故地叹口气。人世悠悠,大千世界花自飘零水自流,唯独此时在这间新房里,只有他与她两个人相依相偎。世上一刻,在这屋里便是千年。
阳光从玻璃窗射进来,照在胭脂色帐子上,暗暗的光如水波纹般向外扩散,波光潋滟,嫣红满地。黄梨木炕头卷舒的云头,胭脂帐上的黄铜钩子,与眼前相依偎的人,皆是这般绵密深稳。
她将脸靠在他的胸口上,仰起头来含泪轻声道:“祖荫,以后别动不动就提死字了。”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只觉得浑身都悚然震动,仿佛太古洪荒之初的开天劈地,从此以后完全是个新的世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