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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吼得住了口,愣住。
他缓缓垂下头去,悬挂在胸腔里那一颗羸弱不堪摇摇欲坠的心脏,“哐当”堕入腹中,突然之间心如浮藻荒草,水雾朦胧之际扒不到岸。脑海里残留的那一丛美妙的气泡,被展翔几句话毫不留情地戳破,一个泡泡也没给他剩下。
这么多天挺过来,早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教练,队友,妈妈,还有无事还起三分浪的媒体,各个渠道传达来的权衡、疑虑,质问、劝解、筹谋,面面俱到,层出不穷。有多少人都在叫嚣:萧羽不行了,羽翔组合铁定要拆档散伙,中国在男双项目上的水平又将倒退至少五年,全运会这种战损比触目惊心的内斗大会该歇菜就歇菜吧!
满眼的纷杂喧嚣,萧羽都可以一把挥开,当作过耳的浮云。教练说我不行了,我练给你看;媒体说我不行了,我打比赛打给你们看。可是,只有这一个人的话不得不听,只有这一道门槛无法敷衍和回避。
展翔是那个在赛场上坚守在自己身后的人,把羽毛总指挥的一切强势威慑与脆弱无力照单全收,默默承受。同一个战壕的战友,赛场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人的态度萧羽不能不考虑,这个人的前途他不能不负责任。
展翔发觉自己方才语气重了,握了萧羽的手,放低声音哄道:“小羽,我担心你么。体力不好是事实,你才二十岁,再过三年呢,再过五年呢?到时候如果再发现不行,那还不如早一些……小羽,你这么年轻,你现在其实还来得及转行,来得及考大学。算我求你了,你别对自己的身体那么刻薄苛求,成么?”
萧羽的声音软下去,胸腔里的气像是被抽干了,肩膀在床铺里缩成无形,嗫嚅着说:“翔哥,你觉得我不行了是么……你不信任我了?”
赛场上的一对铁杆搭档,不怕对方失误,不怕自己丢球,怕就怕彼此之间没有了信任,失掉加诸在对方身上的全副信心和依赖。两个人在球网前构筑的一道钢铁城墙,外人穿不透,攻不破,轰不塌,千里之堤只能坍塌于内部。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信任无关,是我自己不行,我承受不起。”
展翔默默地望着人,很多话堵在喉头,随着喉结的颤动而身心绞痛。我相信你的能力和在场上不打到最后一个球落了地你就不甘心不放弃不服输的坚持,可是我没有你那么坚强,我没办法一次又一次承受那样触目惊心血色残山的惨烈!
萧羽嘴唇轻蠕,眼底洇出惊慌失措的水光:“翔哥,你这样,你不支持我了,我心里难受……你怎么能不支持我呢……”
展翔眼眶骤然殷红,手掌在脸颊上狠狠抹过,抹掉最后一层矜持的面具,声音艰涩:“小羽,你那天昏倒在赛场上你心脏停跳了整整四分钟你知道吗?你现在醒过来了没事了,那四分钟对你来说就好像是听旁人讲个故事,可是你知道那四分钟我怎么过来的么……我捧着你的头,捧着你的头,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救不过来了,我当时就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哥……”
“其实这事我想了好几天……已经发生两次了,我绝对不能接受第三次,我受不了。”
展翔望着萧羽的眼神深得没入瞳底。比这再肉麻的话他说不出口,比那再难受的时刻他当真没有经历过。
小羽毛你有没有为我的心情考虑呢?
你不会以为我经受了生命中无法承受的最漫长的十分钟,还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还可以若无其事云淡风轻抄起球拍继续跟你一起打比赛继续看着你在场上拿命拼杀?
我如果能做到,那我就是个冷血无情没有心肝的人。
我如果能做到,那我就不够喜欢你、在乎你!
萧羽的胸腔突然一恸,剧烈抖动的肌肉摩擦到肋骨曾经断裂的地方,骨骼拼接处迸出抽丝剥茧般的裂痕剧痛。
展翔抱住人,小鸟在他怀中抖得像个恐惧的小孩子。
萧羽眼里的泪哗啦哗啦涌出来,像涨潮时决堤而出的水。
他从来没有在展翔面前流泪。翔草比他小十几岁。自己这么大个人了,竟然在翔草面前流眼泪,他觉得很丢脸,却又控制不住。胸腔里的哀恸一声催一声,血肉厮磨的痛苦,痛不欲生。
在重症监护室里戴着氧气面罩醒来时没有哭,在检查室里被电极导管催磨得浑身冷汗淋漓的时候都没有哭。
以后再也不能打球了么?
那我这个人还能做什么呢?
那我还罗哩罗嗦地多活出一辈子来做什么呢?
这一生最庆幸的就是能够站在赛场上,与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人成为搭档,并肩而行;和上辈子见都见不到的人隔网对峙,巅峰对决,享受站在顶峰俯身四顾睥睨江山浮光璀璨的荣耀。
这条路竟走得如此艰辛和挫磨。
活着难道就是为了体验一把获得,然后再眼睁睁看着怀中拥有的这一切最美好的东西,生生地剥离,失去!
萧羽扯着展翔的衣服,哭得浑身颤抖。
事到临头,自己竟然还是不如展翔淡定稳重。
展二少不会伤心不会难受不会痛不欲生,那是因为这个人终归没有,也不会有机会,经历这样的得而复失。光明大好的前程摆在展翔眼前,这人永远不会体会到一个人在同一条跑道上再一次摔倒爬不起来这辈子永远触不到终点而抱憾终生的痛苦!
“翔哥,我就是,不想跟你分开……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不想和我一起了……”
萧羽的声音微弱得自己都听不清晰。不愿意在展翔面前示弱,不愿意暴露致命的弱点和渴求,即使这个人是自己最亲密的伴侣。只是某些担忧在心里憋闷太久,不吐不快,如鲠在喉。
“小羽,我今天就是想跟你说这事。”
展翔把怀里的人重新放在床上,端端正正地摆好,声音放到最低沉柔软的音量:“小羽,我知道你脑子里琢磨什么呢,我今天其实想跟你说两件事。
“第一件,对你这个病,我的态度就一句话,身体健康比打球更重要。我是你男朋友,我要对你负责,我无法容忍你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这是其一。第二件,嗯,第二个事,就是……”
展翔垂下头,脸色因为过度激动和破天荒说了太多话而泛出红铜色,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萧羽的眼角还挂着泪花,被凶残恶兽欺负蹂/躏过的小动物似的,委委屈屈地望着眼前的大怪兽。
展翔窝在床边手脚抽筋了许久,在极度缺氧强烈窒息几欲昏倒之际,终于吐出一口气:“第二个事就是……就是……我爱你。我不要跟你分开。”
那三个字沙哑而颤抖,从展翔的喉头划过,撞进萧羽的耳膜。
展翔把头埋得很低,眼球发烫,脸颊发烧,那三个字说得飞快,一闭眼,一横心,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说出这句极其庸俗不可救药的话,这一刻却是发自肺腑,心肝肚肠都绞缠在一起。
小羽毛若是个姑娘,他其实想说,咱俩结婚吧,你还打什么球啊,老老实实养在家里做小主妇!
他被萧羽死盯着看,顿时手脚别扭起来,脸颊上的红潮迅速晕染上眼眶和耳朵,像是被人羞了的大姑娘,还偏偏是一副特委屈的样子。
二爷本来就委屈,小羽毛你个不省心的玩意儿,心脏动不动就胡跳乱跳,要不然就干脆不跳,爷都吓死了,你还闹,还闹,还不乖不听话!
萧羽呆呆地望着这红脸的关公。翔草一定是平生头一次表白那三个字,说得羞涩,说得惊恐,说得缺乏最起码的铺垫,陈设,美工,音效,甚至品不出一丝一毫浪漫的情调与悦耳的美感。
这人真坏!
这人是大坏蛋!
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
抱着苏迪曼大金杯子的时候你不说;
捧了香港超级赛银盘子的时候你不说;
我和你站在同一级台阶上享受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喜悦时,你还是不说;
我现在跌倒了,趴下了,你却跑过来对我说,你爱我?!
你是爱我的……
你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