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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声儿,我转头看,他正闭着眼养神呢!
一路上,都是我一个人唠唠叨叨,说了好几箩筐的话,我发现把心里话掏给一个不相识的人,倒也是件很舒坦的事情。
车转过一个弯,我指着远处告诉他,那就是南山煤厂了。他应了一声,猛然绷直身子,焦急地掀开车窗,先是伸出半截脑袋,最后伸出半截身子。
“看不见啊!”他的声音让风给扯得支离破碎。
我没理会他,想这样大的雪,还有即将迎面扑来的黑夜,能看见才怪呢。
终于近了,一片偌大的煤场子,黑着脸摊放在天地间,四周都是高高的山岭,纯洁地雪白着,这样,天地就黑白分明了。煤场子上还有十几辆等待装煤的铁疙瘩,全都静默着。
把车停放好,跳下车,他先抖了一下酸麻的腿,然后把旅行包往肩上一扛,眼睛直盯盯看着我。我指了指煤厂后面的两排简易平房,说你去那里问问吧,挖煤的都住那儿。
“你呢?”他问。
我说我先去问问,能不能装上煤,能装上的话,你还是搭我车一道回去吧!
他一咧嘴,笑得花团锦簇。
他一瘸一拐穿过煤场子,风裹挟着雪花,劈头盖脸砸下来。头上是沉沉的天幕,脚下是宽阔的煤场,他的模样就更小了。
我摸出一支烟,风太大了,点了几次没点着,抬头看了看天,又看看他正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有种难抑的悲伤。
煤匠们
每次经过那个巷道,我就想,里面的四个人现在该是啥样了。也许变成了干尸,也许就剩下一堆骨架了。
情形自然是凶险的,我每晚都会在梦里重复一次,醒来就是一身汗水,本来哈!我该感到庆幸的,毕竟我还能吃饭、睡觉、挣钱,还能在电话里听听远在老家的老婆孩子的声音。记得刚来煤厂那阵子,一堆人蜷在火塘边吹瞎牛,说这个世界上啥子最重要,个个声音大,脸红脖子粗,你说票子,他说位子,还有说好看的女子。两年下来,不争了,都经历过生死后,才发现还能喘气才是最重要的。
煤洞里头那些要人老命的情景,我差不多都见过了。冒顶、片帮、顶板掉牙、透水,样样要人命,挨上了,死相都邋里邋遢。
出事前,就有一小块地方出现冒顶,我还检查过,发现顶棚支架有些歪斜了。我就给安全员报告,狗日的当时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嗯嗯应付几句了事。知道迟早要出事,没想到来得这样猛,一班人收班了,准备升井,我们前面的几个刚走进主巷道,只听见身后一阵闷响,回头一看,“关门”了,里面还有四个收拾工具的兄弟。我们一帮捡了命的没有慌,这样的经历不是没有,大家都百炼成钢了,除了一个去报告,其他的立马回身刨。刚开始大家还卖力,慢慢动作就慢下来了,在堵得死死的巷道面前,肉巴掌显得格外的渺小。
接着有一个人哭了,再接着大家都哭了。
每次都哭,哭压在巷道里的,也哭我们自己。
接下来的事情,和以往一样,矿上管事的下来,看了看,请两个懂行的老矿工目测一下冒顶的程度,派几个工人守在巷道口,看里头还有没有活物。守了一天,没听见动静,把巷道一封,井下的事情就算完了。
和井下的轰轰烈烈相比,井上的事情就平静隐秘多了。名字自然要抹去,大家都要忘掉属于这个人的点点滴滴。自然,我们都能领到一笔钱,不过是分期的,现在只能领到一半,另外一半得事情没有出头才能领到,据说要等好几年。厂上还给这钱取了一个名字,叫辛苦费。也有不想领这钱的,不领可以,厂上保卫部五六个大块头随便找个借口,弄到你领钱为止。
我也拿了钱,揣了几天,老做噩梦,慌忙寄回老家了。
下工了,我就坐在高高的煤堆子上看太阳。我喜欢嫩黄的阳光打在身上的感觉,我怕哪天下去就上不来了,眼睛里全是黑暗,想再看一眼太阳也没机会了。我还看月亮,月亮虽说冷冰冰的,但它敞亮,遇上月圆的日子,夜晚也能看得很远,连最远处山上那棵松树的影儿也能看清楚。我就怕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心慌气短的。我其实不怕死,敢下井挖煤的,谁没点胆色。可我怕死得没有生趣,你想,死前连周围啥模样都见不着,真是没劲得很。有一天我能死在了初春的阳光下,一身新衣,没有井下那张墨黑的脸,从我身边经过的人都能看清我的面目,周围有刚刚冒头的嫩茅草,最好还能望见远处升起的炊烟,两眼一闭,留些新鲜的印象死掉,我就知足了。
接连好些日子,都见不着太阳了,那雪片,亡命地飘啊飘,远山近水都变得胖嘟嘟的了。没有太阳看了,阳光也透不下来了,就窝在屋子里,一堆煤火,五六个人,围得严严实实的。偶尔年轻的几个也耍耍纸牌,都心不在焉的,耍着耍着就感觉没意思了。就这样,沉默密密匝匝地堵满了一屋,间或起来一声长叹,像屋檐下悬吊着的冰柱子。
我躺在床上,听着这个世界点点滴滴的声音,火塘边有人挪动凳子发出的声音,显得干枯杂乱;屋顶上雪团砸在雪地上的声音,却是异常的蓬松舒展。闭上眼,脑子里就开始有了轰隆隆的垮塌声。我心慌意乱,赶忙睁开眼,一侧身,就看见了那张床,空空荡荡,以前睡在上面的那个人,已经睡在了另外一个地方,他再也听不见板凳移动和雪团掉落的声音了。
他叫徐老二,这是小名儿,学名我不知道,他跟我说,他头上还有个哥哥。小伙子话少,闷声不倒气的,干啥都一板一眼的。比如起床第一件事是叠被子,要知道,这帮挖煤匠没一个干这事的;还有就是吃饭特别慢,仿佛一颗一颗数着吃,甭管饭菜好孬,吃相都让人着急,有时候我都生出来上去踢他两脚的想法;再有就是每个月十五下午三点,就会跑到煤厂办公室给家里打电话,雷打不动。有一次肚子疼,在床上一个劲儿打滚,到了点,翻起来,捂着肚子咬牙切齿就往办公室跑,打完电话,回来继续打滚号叫,惹得一屋子人目瞪口呆。
现在他没了,我再听不见他鲜花盛开般的呼噜声了。
嘎吱一声,门推开了,风雪把一个汉子送了进来。
他站在门边,把肩上的旅行袋往脚尖前一撂,拍打拍打身上的雪屑,笑笑,跨过地上的包包,对着火塘边一帮人一欠身,问:“请问我兄弟在吗?”
没人说话,火塘边几个,晒蔫的玉米棒子样,卷叶收筋,无精打采,全都懒懒地举着脑袋,看着立在屋子中间的人。
好半天才有人问:谁是你兄弟?
“他叫徐明亮。”左右扫了扫,他又慌忙补充,“哦!小名徐老二。”
此刻,我才知道他的大名。想一想,真是笑死人,徐明亮,多亮堂的名字,却死在一团黢黑中。
火塘边没人接话,无精打采仍在继续,仿佛焦枯的玉米地里过来一阵风,一层难见的涟漪后,一切又重新归于平寂。
他依旧固执地立在屋子中间,先前笑容像散开的莲花白一样,慢慢就卷心了,面部缩成了一个问号,盯着火塘边的人看了好久,最后连问号都折弯了。
我们认不得你兄弟,你去后面的办公室问问吧。有人终于说话了。
其实早该说这句的。
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老家的花灯戏,每次都一样的板眼。
第一次有人这样问,是一个月前,只是那天没有雪,还有点花花太阳。进来的是个女人,四十多岁,进屋就问:我男人在吗?因为是第一次,应付起来还不那么顺滑,有人甚至还起身给女人让座。后来厂上知道了,把让座的操了个底朝天,祖宗十八代都捎上了。厂上指点迷津:话越少越好,态度越冷越好,眼神越耷拉越好。还说,有找人的来了,直接让他到厂办公室。
经历了好几次,大家都自然了,连搭腔的人都固定了下来。
他点头说了声谢谢,弯腰提起包,转身出去了,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
他一走,屋子里情绪更黏稠了,火塘边的头埋得很低,差不多都耷拉到火坑里去了,两三个躺在床铺上的,把头扭过去对着墙,大家都不愿意自己的脸让别人看见。风从窗洞子里吹进来,虚虚的,探头探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