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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麦涛先生,您是我市第一位犯罪心理师,也是最年轻的一位,您为什么放弃了这份工作呢?有传言说,您与去年自杀的著名作家艾莲关系密切,曾经师从于他,是否是他的自杀,给了您巨大的打击呢?”麦涛的脸上青一阵黄一阵的。嗯,是的,他早就预料到自己身份被揭穿所造成的后果。
他很想站起来溜之大吉,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法这么做。然而他又不想回答这些糟糕透顶的、带着八卦嫌疑的问题!
你们知道个屁!麦涛心里骂骂咧咧。你们知道个屁,我为了袒护艾莲,让无辜的人坐了冤狱!
麦涛陷入了僵局,走到厨房的唐彼得却是浑然不觉。他根本没听见主持人的提问,而是在窸窸窣窣地翻找垃圾袋。
西瓜这东西爱流汤,唐彼得得把它们塞进垃圾袋。既然电视节目如此索然无味,他便打开房门,下楼去扔垃圾。
唐彼得下楼去了,电视里的麦涛依旧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种尴尬的场面。现场鸦雀无声,观众们都对这类八卦话题很感兴趣,主持人也示意麦涛无论如何也要作出回答。正在这个紧要关头,嘉宾席的另一边有人说话了:“我觉得,咱们现在有点跑题了吧?”
说话的人正是艾西。他打断了众人的想入非非,继续说道:“麦涛先生刚才的观点我是完全同意的。我个人是开业的心理咨询师,经常处理各类危机事件,给大家举个例子吧。去年的时候,我才刚刚开业,那时候来了一个女人”
艾西的故事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喘了口气的麦涛向嘉宾席的那边投去感激的目光。不过艾西当作没看见,继续着自己的讲述。“那是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艾西擅长讲故事,其实这女人的装扮和故事没什么关系,但他有一种奇特的能力,他讲故事的时候,仿佛自己也进入了故事里,这就让瞎话听起来也千真万确“这个女人穿得很漂亮,打扮很时尚。至于她的脸,我本来看不清楚,因为她走进我的办公室,仍然不肯摘掉墨镜。”
这倒并非信口胡说,因为那女人是千真万确存在过的。就在艾西的办公室里,她款款落座,却没有摘下墨镜。“哦。”艾西说“您希望我为您做点什么?”这是他惯用的开场白。
女人沉默了一阵,随后开了口“我男朋友打我。”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似乎早已习惯了接受现实。“他打您?”艾西重复了一遍。让他感觉头疼的并非打人的事实,而是这女人的态度。
“是的,所以我不能摘下眼镜,不愿意让您看到我的脸。”“嗯,好吧。当然,这是您的自由,请随意吧。”艾西真正的疑惑在于,就算现在大众对心理学并不了解,可此类问题也应该去找妇联,而不是来心理咨询中心吧。“嗯,但是我离不开他。虽然他打我,可”艾西渐渐地明白了,如他一贯的认识一样,殴打妇女是会使人上瘾的,不论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这可不是说女人活该挨打,而是众多的心理和社会因素使她们很难和家庭暴力一刀两断。即使家庭处境不堪忍受,但她的孩子的确需要食物、衣服和安身之所;即便是没有结婚,女人也会担心受到报复或更严重的攻击;更不要说秘密外泄,有些女人会觉得丢面子、尴尬、耻辱,甚至会被嘲笑。没有哪个男人是一上来就会殴打女友或老婆的!等到他们出手的时候,两人已建立了稳定的关系。之前的感情还在,女人就很难和爱情说分手。她们通常选择留下来,试图改变男人。
然而这种改变的努力,总是无效的。他在打她之后,也许会感到后悔,声泪俱下地祈求她的原谅。他做得如此之好,以至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认为他真的已经变了,直到她做错了什么,或者他心情不好时,发生下一次暴力事件为止。
这是一个该死的循环,和打一巴掌塞个蜜枣的感觉差不多。艾西很想帮助这个女人,但他并非具有强制力的机构,他不能把谁抓起来关进监狱。即使他有这个权力,如果这个女人不出面指证,他仍然无法这么做。依照艾西的性格,他八成会选择武力解决。然而这也不可能。他开了业,负担着公司和其他咨询师的名誉,不敢轻举妄动。女人每周都会来,她和他之间建立了信任,因此也就不戴墨镜了。有时候她的气色还好,有时候满脸花,这取决于她男友的心情。艾西知道,看不见的伤痕还有许多许多。如果她哪天没能如约前来,艾西就会很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艾西一直想给她的伤口拍照,女人不同意。
直到有一天,女人的墨镜都掩饰不住脸上的淤伤了,艾西打算找她男人谈谈。
谈谈就只是谈谈而已,他并没打算使用暴力。
对方也挺友善的“sb,你丫管不着。”他挥动着拳头,很客气地说。
艾西倒是不怕这一手,他左眼曾被病人家属打得几乎失明。当心理游医的那些年,他身上挂了不少伤。
艾西满不在乎地告诉他,如果继续这样,他会申请强制处理。
这下把男人吓住了。吓得他当天晚上就回去把她女友灭了口。
艾西犯了严重的失误,不过他也不在乎——这一天早晚会来的,因为在现代社会,对此事根本没有有效的处理办法
唐彼得拎着垃圾袋下了楼,原本只是扔垃圾这么简单的活儿,眼下也出了问题。
在家里,依照老婆的规定,是不能抽烟的,因为抽烟会熏坏房子。
唐彼得并不理解,为什么抽烟比地震对房子的威胁更大。不过他照办了,并且一办就是好多年。
过去几年里,他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和他的前任老板一起度过的。老板不介意他在哪里抽烟,他俩还经常一块儿抽烟。
说起老板,他是个神奇的人,开着咖啡厅,却总在咖啡厅里做些不寻常的事儿。他时常开办一些讲座,或是给大家放些电影。他总是购买各种各样的小礼品送给客人们。一来二去,咖啡厅的生意如火如荼。既然老板是老板,那么唐彼得到底是干吗的呢?这一点,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美其名曰是店里的经理,但他待在店里的时间一点也不比老板多。这可真奇怪,既然有这样勤快的老板,还要他这个经理干什么呢?咖啡厅虽然比不上饭馆,可也是个挺辛苦的工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出意外的话,开业三百六十天,剩下那五天是春节。
老板常对唐彼得说:“没事你就不用过来了,多休息休息,陪陪媳妇。”
唐彼得倒实在,从此来得更少了。老板也不介意,俩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关系,算得上是哥们儿,不计较那么多。
直到老板自杀的那一天。
老板为什么要自杀呢?
老板为什么要把咖啡厅给我呢?
唐彼得闹不明白,他问了媳妇,可她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唐彼得抽着烟,一头雾水——其实是天气闷热,一头汗水。总不能站在垃圾堆边上,一边闻味儿,一边抽烟吧。这可是夏天,再干净的垃圾筒,也总冒出些吓人的味道来。
唐彼得最不理解的是,为啥还有些人能在这附近吃麻辣烫?他随意地散步。
这时候已快到晚上九点,天黑了,唐彼得专挑一些清净的楼缝绕着走。快要转回去的时候,迎面跑过来一个女人。
说那女人是在跑,就有些夸张了。因为套装的一步裙,显然限制了她的步幅,倒是脚下咔嗒咔嗒的高跟鞋声,像是敲起了鼓点。女人歪歪斜斜地往前跑,还时不时回头看,一个没留神,右脚踩空,摔倒在地。提包甩了出去,手机之类的小物件散落一地。
尽管她腰肢纤细,可摔倒的姿势也说不上美丽,又正好在唐彼得面前,把他也吓了一跳。
唐彼得弯下腰去帮女人捡东西,女人顾不上疼,又往后面看。“你没事吧?”不得不说,唐彼得也有些好奇。“啊,谢谢你!”女人上气不接下气,惊慌失措“求求你,帮帮我,有人在追我。”“这”老婆的告诫在耳边响起。唐彼得是个热心肠的人,不过老婆警告他,不要热情过度,不要随便帮别人,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帮,被人赖上就麻烦啦。因此唐彼得没说什么。不过他隐约看见,不远处确实有个男人往这边赶来。“求求你!帮帮我!”女人崴伤了脚,一下子站不起来,拽住了唐彼得的衣角。
好吧,至少先看看情况再说。
唐彼得也不傻,上前一步,挡在了男人和女人之间。“你干吗?”那人倒先开了口。“没什么,她说你追他。”
男人露出个轻蔑的表情:“追了又怎样?”“没什么,你走你的,她走她的,就这样。”
唐彼得低垂着双臂,距离那人一步之遥。“呸,你个贱货,这男人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朝地上的女人吐了口口水。“喂,你这么做就不太合适了。”“不合适你个祖宗!”那人迎面就是一拳。
身高一米七八,体重约七十五公斤,臂长七十厘米,握拳臂长约为六十五厘米,右利手,步幅约四十厘米,这意味他一击的有效攻击范围大约是一米。唐彼得的脑子里蹦出一连串的数字,随后轻描淡写地一错身,闪开了那人的拳头。他手臂轻轻一带,将那人的胳膊别在了身后。
唐彼得使了使劲儿,那人便一阵尖叫:“哎哟,我靠,哥们儿,你弄疼我了。”“嗯。”唐彼得点点头“你回去吧,我不为难你,让这女人也走她的,行吗?”“行,行,快放开我,胳膊要折了!”
唐彼得松了手,男人活动活动肩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等着,贱货!”也不知道他这话是跟谁说的。
英雄救美,老戏新唱,没啥罗曼蒂克的。唐彼得把那女人扶起来,似乎对她不感兴趣。
他帮她收拾好提包。“你走吧。”他说。“谢谢您。”女人站立不稳,往前迈了一步,又开始打晃。
穿高跟鞋崴脚果然很可怕。
他看着她走了两步,很难掌握平衡的样子。“这样吧,姑娘,你去我家,我给你简单处理一下。”唐彼得说了一句让自己深感为难的话。要是回家让媳妇看见了,这怎么解释?不过眼下女人腿脚不便,刚才的男人似乎就在附近并没走远,他也放心不下。“合适吗?”女人疼得眼泪淌下来。“你觉得合适就行。”“那行,您刚救了我,我信得过您。”“嗯。”唐彼得身材高大,搀着女人并不费力,两人踉踉跄跄地进了楼。
唐彼得的住所是个简简单单的三居室,装修朴实无华,倒是室内有不少别出心裁的小摆件——都是他老婆的杰作。曾经,她也是热爱生活、懂得生活的小女人,而今眼里却只剩下工作。
一路上唐彼得都没说话,扶着女人坐在沙发上后,才说:“姑娘,你叫什么?”
他这个人有点木木的,笨笨的,和女人搭讪,他只会开门见山的这种话。
说起来,他一度很羡慕曾经的老板,因为他是那么幽默风趣,可是自己从来学不会。“陈真佳子。”女人回答道。她已经没有那么疼了,脱下鞋子,把腿蜷在沙发上。“什么夹子?”唐彼得没听清楚。“呵呵。”女人微笑着给他解释名字“我姓陈,不是复姓陈真,所以我叫真佳子。”
真夹子还是假夹子,唐彼得有点糊涂。陈真他倒是知道,跟霍元甲混的那个人。“好奇怪的名字。”他顺口说道。“你呢?你叫什么?”“唐彼得。”“啊?”女人笑起来,因为疼,笑跟哭差不多“你的名字也很奇怪,你是哪国人?”“中国人。”“嗯,我也不是日本人。”
唐彼得微笑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去了趟厨房。“你稍等啊。”他临走时这样说。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托着一瓶工业酒精,一只打火机。“好了,开始吧!”“你!”女人吓得花容失色“你要干什么?”
唐彼得也不答话,一回手把吵闹的电视给关上了。
收视率这东西,一直是个挺微妙的玩意儿,别管高还是低,做节目的人仍然得卖力去干才成。
艾西就说得很卖力,这时候他还在喋喋不休。当然,他也没那么傻,他不会说起遭遇家庭暴力的女人最终被男友给打死了。他巧妙地绕开了结局,从家庭暴力讲到社会暴力,甚至说起了发生在自己咨询中心的劫持事件。
人们就爱听这个。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主持人也流连忘返、暗送秋波。
等到艾西停了下来,人们差不多也把麦涛忘光了。节目的时段结束,剩下的就只有散场了。
毫无疑问,为了避免混乱,嘉宾们先行退场。
艾西和麦涛打头阵往外冲,直到出了会场大门,两人才放慢脚步。“谢谢你给我解围。”麦涛从后面追上来说。“用不着客气。”艾西递过来一支烟“也不全是为了你,我今天也是带着任务来的。我开了业,总要给自己的咨询中心提高些声望,你说对吧?”
麦涛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哈哈,真有你的,如今像你这样实在的人不多见了。抱歉,我之前态度那么冷淡。现在,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那就好。嗯,既然一见如故,咱们找地方喝一杯,你看怎么样?”“行啊,活动之前我正好也没吃饭。”
哥儿俩兴冲冲地往前走。
其实,兴冲冲的只有麦涛一个人而已。
艾西的心里存了个疙瘩。
他可不傻,甚至是有些精明过度了。
起初,在进入会场看到嘉宾里有麦涛的时候,艾西还有那么一丁点怀疑,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
他中午才看到遗嘱,现在就碰上了遗嘱的受益人之一,这是巧合。
甚至有可能,此麦涛并非彼麦涛,这也是一种巧合。
然而,当主持人说到,麦涛和自杀未遂的某人关系密切的时候,那就实在不能称之为巧合了。
这几乎就是公开地说,麦涛就是这个自杀未遂的某人的遗嘱受益人。
随即产生了一个新问题——主持人为什么要公开宣布这件事呢?
如果主持人和主办方早就知道的话,八成要先和麦涛沟通一下才好。看看麦涛的态度,他显然不愿意旧事重提,那么他有可能放弃做嘉宾。
可见,不管主办方心里是怎么想的,麦涛都是毫不知情。因此,带有与年纪全然不符的狡猾和智慧的艾西,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哥们儿,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喜欢参加社会活动啊,你是怎么被邀请来的?”“哦”麦涛倒是没多心“因为我就是警察学院的老师啊。”呃?!
这艾西倒是没想到。自去年“犯罪心理师”一案之后,麦涛觉得自己丧失了公平和正义,便坚决辞去犯罪心理师的职位。
他的老岳父——刑警大队的刘大队长极力挽留,无奈麦涛去意已决。虽然不久之后,他和刘大队长的女儿结了婚,一家人相处得其乐融融,但他再也没想过回到警察局,而是选择在大学安心教书的平淡生活。
老队长虽然对这个决定不甚满意,可毕竟是岳父,不好多说什么,又一心想给女婿安排个合适的工作,便托人活动,促使麦涛去警察学院当了个副教授。既然还是教书,麦涛也不反对,去就去吧。娶了人家的姑娘,人家赏脸给你工作,还有什么好推辞的呢?
看来,艾西的分析一上来就是错的。
麦涛并不是被请来的,而是和那两位学院领导一样,像完成差事似的,被派了过来。
犯罪心理师这个职位,跟警察的职位一样,身份是严格保密的。
你绝不会在电视上看到“麦涛,年龄xx,性别xx,是某某警察局犯罪心理师”这样的新闻。
所以主办方看到麦涛这个警察学院副教授的名头,应该不会联想很多。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古德曼律师再次从中作梗,把麦涛的信息透露了出去。
这家伙不愧是老奸巨猾啊,他几乎把我的行动都考虑进去了。麦涛的身份得到验证——我为了给麦涛解围,自然会挺身而出——同时也给我自己作了更多宣传——到头来,麦涛对我的好感上升,也有利于我们的接触。呵呵,老家伙,有工夫我再跟你算这笔账!“咋了,你在想什么?”麦涛见他半晌不语,就问。“哦,没什么。我还在想,我这里有一张永久生效的嘉宾卡,必要的时候,咱俩要不要换着用。”“呵呵,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你也看见今天这场面了,我很讨厌有人旧事重提。”“是,是。”艾西心眼多,别人不愿意提的事,打死他也不会问,直到人家自己愿意说的时候为止。
学院很大,两人好一阵走,总算出了南门。附近有不少小吃店,他们随便挑了一家坐进去,挑选秉承的原则是:人越少,越清净,就越好。
屁股一挨上板凳,两人的肚子就咕咕地叫开了。这也难怪,两个小时的活动,一口吃的没有,光喝水,肚子里的油都刮没了!吃,不过是满足一种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而已,饿极了,谁也不讲究。两人随便点了些凉菜,又要了两盘下饭的热菜。啤酒自然是少不了的,老板从冰柜深处掏出冒着丝丝白气的冰啤酒。“来,为咱俩初次见面,干一杯!”
杯子里汩汩地倒着酒,瞬间就倒满了
大碗里汩汩地倒着酒,瞬间就倒满了。当然,这不是白酒,也不是啤酒,而是纯度非常高的工业酒精。
唐彼得大手一挥:“来,真佳子,把崴伤的脚给我。”
看清他在做什么,陈真佳子当然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只是她仍然不太明白这么做的意图:“嗯,崴脚之后,不是要拿冰袋敷吗?”“嗯,冰的作用是为了凝固你的血管,让脚不会太肿,并没有活血化淤的作用。”
唐彼得把陈真佳子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脚踝处已经肿成了馒头大小,幽幽地泛着青。
唐彼得也不说话,把她的脚放稳,让外侧朝上,点燃了打火机,飞快地把火往满碗的酒精里面一探,砰的一声,碗里蹿起蓝汪汪的火苗。
蓝色火光散发着吸引人的热气,看起来很美,可是把手放在上面,还是会让你皮开肉绽。
唐彼得的动作异常迅速,手指往碗里一伸,瞬间又拿回来,手上沾了酒,酒上着了火。他用蘸了火酒的手在陈真佳子的伤处涂抹,轻轻拍打,随后又去蘸火。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火酒挨着皮肤的一刹那,是有些微微发烫的。不过真佳子觉得这烫意并非在脚上,而是在心里。
如果说酒挨着皮肤很烫,那么伸手去取火的手指,该有多烫?“烫吗?”真佳子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醉意,话语也有些醉意了。“还行吧!”唐彼得的话总是那么大煞风景。酒烧了一会儿,自然只剩下水,就灭掉了。
唐彼得又倒了一碗。弄到第三碗的时候,他说:“看,脚踝已经开始消肿了。”“呃是吗?”真佳子这才想起来“哎呀,还真是消了。”实际上,随着淤血化开,不只是肿消了,痛感也降低了很多。“好了,接下来就是回去静养。火酒有点危险,你不要随便尝试,每天用热水敷两次就行了。”唐彼得站起身。“嗯,谢谢。怎么,你要下逐客令了?”真佳子不易察觉地微微叹了口气。
唐彼得没说话。再过一会儿,老婆怎么也该回来了,看到自己在摆弄陌生女人的脚,只怕是又要闹了吧。
真佳子盯着壁橱上他和她的照片,说:“做你太太可真幸福。”
唐彼得本不想说话,可惜没忍住:“哦,说起来,刚才那男人是你男朋友吗?”“是的。”“以后选男人,可要留点神。”“呵呵,他人还算行,除了脾气太差。”真佳子苦笑着“像我这样离了婚带着孩子的女人,找谁都不容易。”“也许吧。”他说“多想想孩子吧。你还年轻,又漂亮,总还是会找到好人的。”“谢谢你。”真佳子见他时不时就抬头看表,心知自己也不能久留“冒昧地问一句,我能再和你见面吗?”“呃这个可以吧”“我到哪里能见到你?总不能来你家”“每周六、周日,如果不忙别的事,我会在麦瓦咖啡馆,西三环边上,很好找。”“麦瓦咖啡馆?多奇怪的名字。唐彼得,你自己的名字也洋味十足。”
有什么法子呢?彼得想,这是前任老板定的规矩,好几年下来,自己也习惯了。为了纪念自杀的前任老板,他不愿意给咖啡馆改名字。“好了,我要走了。”真佳子把脚伸进高跟鞋,勉强站了起来。“嗯。”彼得心想,赶紧走吧,最糟糕的就是在门口被老婆给堵上!
不过,当他瞥了瞥真佳子那依然有些肿胀的脚踝和足足十厘米的鞋跟时,他说了句“等等”
他蹲下身拉开门口的鞋柜,在里面翻找了一下,从最里面掏出一双奶白色的平底鞋。
这双鞋有段时间没穿过了,上面蒙了一层土。“唉,”他说“这还是五年前老婆过生日的时候,我给她买的。牛筋底的,很舒服,现在市面上可找不到这样舒服的鞋子了。她穿了几年,过时了也就不穿了,估计你拿走她也不会察觉的。”“哎呀,谢谢。”她再次感激地望着他。“稍等,我给你擦擦。”
真佳子觉得晕晕乎乎的。眼前这个男人,几乎什么都好。如果这双鞋能更美一点,如果他的审美情调能高一点,那他就是真正的完美无缺!当然了,经历过感情危机和婚变的真佳子也懂得现实生活的残酷——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像唐彼得这样沉默寡言、实实在在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难找的好男人。
虽然在赶时间,唐彼得还是认真地把鞋擦干净。至少对一个男人来说,看不到土,那就算很干净了。
真佳子把鞋换上,又把自己的高跟鞋用塑料袋装好。“我走了。”她依依不舍。“我送你下楼。”他说。
饭馆里面,麦涛和艾西还在吃吃喝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实在是太他妈难吃了,谁让他俩专挑没人的店!
起初两人都很饿,所以狼吞虎咽,微微填饱了肚子,就谁也吃不下去了。
看着剩下的菜远比吃掉的多,麦涛笑了:“唉,我说老兄呀,你是个挺奇怪的人。”“怎么说?”艾西点了根烟。“你跟一个人很像。”“哦,谁?”“艾莲。”“那是谁?”“一个作家,就是主持人说到的那个自杀的人。”嗯,你瞧瞧,车到山前必有路吧,我欲擒故纵的本事更上一层楼。艾西心里窃喜,表面上却仍然揣着明白装糊涂。“看,他姓艾,你也姓艾;他写书,你也写书;他做心理咨询,你也做。这不是很相似吗?”“嗯,确实是,不过我可不打算自杀。”艾西冒险把话题推进了一步。
麦涛立刻陷入了沉默,隔了好一会儿,端起酒杯又放下,放下后又拿起来,最后才说道:“对于他的自杀,其实我也是能理解的。”
还好,人家没有翻脸,艾西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下一次自己可不敢胡说了。“是吗?”他又拿出了原有的架势,人家不说,他就不问。“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麦涛给自己打了个圆场“其实也正是因为他,我才放弃犯罪心理师这个行当的。”“嗯,很有前途的工作,放弃了不可惜吗?”“说不上。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自己不配做这行了。”“天底下又有几个人真的配?”
麦涛冲他感激地笑笑“嗯,话说到这里,实不相瞒,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一年过去了,这话我还从没和别人说过。艾莲陷害了一个人,随后自杀。为了维护他的名誉,我没对外界提起。这就意味着,我让一个无辜的人坐了冤狱。”
这显然大大出乎艾西的预料。沉吟片刻,他忽然把烟头狠命地往地上一扔。
“既然咱们投缘,那好,麦涛兄弟,有件事我也就不瞒着你了。请问帮艾莲处理遗产的律师,是不是叫古德曼?”
麦涛的血液瞬间凝住了:“你”“呵呵,别急,你听我慢慢讲。”
艾西心说:老家伙,你敢玩我,今天也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艾西有个非常古怪的性格特点——他几乎是别人眼前摆着的一面镜子,不讲感情,只会对别人的行为作出反射:你拿我当朋友,我就是你的朋友;你敢算计我,我就是你的敌人
他静静地开了口,告诉麦涛自己是古德曼律师安排来的。
然而话一出口,他又感到后悔。等一下,自己是被古德曼安插来的,这样的结论,毕竟仍然只是推论,并未得到证实。虽然如此小概率的巧合非常罕见,但终究不能排除它的存在。
假如,只是说假如,古德曼并没从中做过手脚,那么自己的报复岂不是太小肚鸡肠了吗?
艾西这样想着,立刻失去了将事情曝光的乐趣。他有些嗫嚅,迟疑了好半天,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无奈麦涛被吊起了胃口,一个劲地追问,他也只能如实作答。
一个优秀的讲故事的人总是善于编造的,艾西既然已经后悔,也就不好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古德曼头上。他把事情的顺序给悄然调换了。他说是出于为自己公司宣传的目的,才拜托古德曼搞到嘉宾证的,多少也算是给好人律师遮掩了一番。
一个好的讲故事的人,同样也要具备善于总结的特性。这一天,从中午到晚上,出现了太多的人,混杂了太多的细节。而这些细节,由于与犯罪心理师中所记述的一年前的案子有关,所以在这里我有必要将部分线索作出整理和总结,以免读者感到莫名其妙。
迄今为止的线索整理如下:艾莲为何人?
现在的艾莲已不知生死,假如他还活着的话,应该三十五六岁,曾经在写作圈里摸爬滚打了好几年,一直只是维持着温饱水平而已,直到二十**岁的时候忽然走红,开始积累着相当一笔财富,具体包括房产、存款和经营有方的咖啡厅。这在遗产的描述中表示得很明确,具体是否还存在其他隐匿的遗产,就不得而知了。艾莲作为遗嘱人:自杀未遂,似乎是艾莲意料之中的事情。于是在自杀之前,他便开始盘算着遗嘱的事情。受益人有两个,一个是麦涛,现在正坐在艾西的对面;另一个是唐彼得,在这天晚上,刚刚救助了一个女人,并帮这个女人擦了脚。遗嘱的内容十分扭曲,就好像艾莲充斥着隐隐的恶意,但在现实之中并未引发遗嘱纷争,至少麦涛和唐彼得现在都活得好好的。两个受益人:作为受益人之一的麦涛,似乎很早就和艾莲相识了,且师从艾莲,虽然这关系并非正式的,但在媒体的口中也有提及。另一受益人唐彼得似乎也与艾莲关系密切,因此继承了咖啡厅。不过有趣的是,麦涛和唐彼得并不认识,天知道艾莲是不是早就算计到了这一步?艾莲的罪案:艾莲曾经犯罪,确切地说,他杀了几个人。是的,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好几个。然而他却并未受到法律的追究,据推测,也正是犯罪事实导致了他的自杀未遂。即使他没有死,他的爱徒麦涛也没有揭穿他犯罪的事实,虽然这会让无辜的人遭到牢狱之灾,可见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艾莲在自杀未遂后不久从疗养院消失,至今踪迹皆无。关于遗嘱: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如前面第二条线索所说,艾莲的遗嘱总给人不怀好意的感觉。然而不怀好意,却又如此慷慨,就更叫人匪夷所思。艾莲的遗嘱规定,麦涛和唐彼得必须得到属于他们的遗产,并具备相应的遗产互相继承权,遗嘱方能生效。古德曼律师:古德曼本来只是处理遗产的律师而已,可狡猾的艾莲将他也列为受益人。这意味着,只有古德曼律师确保其他两名受益人得到完全的利益之后,他才可以继承一笔庞大的律师费。这种三角关系使得古德曼进退维谷。
关于艾西:艾西与艾莲并不相识,与遗嘱也毫无关联。他认识古德曼,听说了遗嘱的事情,随即当晚见到了麦涛,与他交上了朋友。除此之外,艾西仍然与核心事件没什么关系,他安心地开着咨询中心,做着他的老板,顶多出于好奇,想了解一下内幕而已。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他在短短的一天时间之内,就与两位遗嘱人亲密接触。这是否意识着,在不久的将来,他也会见到唐彼得?
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艾西在不久的将来的确见到了唐彼得,而他在本案中也将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只是现在,他还全然不知。
艾西既然话一出口,那就不得不说下去。他很巧妙地耍着心理花招,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他说是自己好奇,想要见见麦涛,才拜托古德曼律师这样做的。
伟人说过,革命同志要善于批评和自我批评,艾西就是个中好手。他极力地作出自我批评,却不去批评别人;他一个劲地向麦涛道歉,还自罚三杯酒,反倒弄得对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得,得,哥们儿,不至于的。”麦涛也赶紧陪着他干了几杯“换作是我,八成也有好奇心吧。没事,这一篇算是揭过去了。”他嘴上这样说,却还有些眉头不展的架势。艾西心想:行!自己算是洗干净了,倒霉的还是古德曼。
艾西作着自我批评,绝口不提古德曼的错误。然而他不说,不代表麦涛不会想。
麦涛可不傻,他立马对古德曼律师产生了反感。首先,无论如何,作为律师,古德曼不该泄露自己和唐彼得的身份;其次,泄露也就罢了,干吗还安排别人来见我;再次,见我也就见了,干吗还要唆使媒体将我一军!这是不是有点蹬鼻子上脸?!
他虽然生气,却也不好当着别人发怒,更何况艾西还一个劲地劝:“人家古德曼律师也不容易。你迟迟不继承房产,人家律师就拿不到巨额律师费嘛。”
这与其说是劝架,还不如说是火上浇油。麦涛本来并不知道古德曼也是受益人之一,这下子算是曝光了。只有一件事艾西算错了。他本以为麦涛情急之下会透lu点信息出来,可对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地喝闷酒。“要不,”艾西召唤老板要结账“今天也不早了,咱俩各自回家歇歇吧,累了一天了。”“哦,好,好。”麦涛抢着结账,被艾西拦住了“一顿饭钱,就别客气了。再说,就当是兄弟我给你赔个罪,真不好意思了。”哥儿俩站了起来,走出饭馆,又沿街溜达了一阵,这才告别回家。
天黑得可以,阴沉沉的,不像是乌云,倒像是压了一坨黑黢黢、黏糊糊的肉,叫人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天气也正如麦涛的心情——辞去了犯罪心理师的工作,本来宁静的生活眼瞧着就要翻天覆地,他心里不是滋味。
艾西倒是没啥,高高兴兴地回了家。这一天内,制伏了绑匪,上了媒体,又结识了麦涛,可谓收获多多。他到家洗了澡,跟他家的宠物狗雪糕玩了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
好好先生唐彼得仍然还不知道其他遗嘱受益人的底细,他今天也没见过谁,除了自己救助的那个女人。他送她出去,然后老老实实地等老婆回家,免不了还有些心怀忐忑,怕老婆看出破绽来。
至于倒霉的律师古德曼,被人家卖了,自己还浑然不知呢!正因为不知道,他今晚也能睡个好觉了。
这漫长又忙碌的一天总算是落了幕。半夜里好不容易憋出一阵暴雨,降雨量可谓惊人,不过并未吵醒他们。各怀心事的他们这一夜睡得死死的。
直到第二天,命运发生交互的四人继续不辞辛劳地扮演着他们各自的角色,直到他们死去,或者看着别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