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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氏带着阿福和小强来到渔村时, 正好五叔的两个儿子回来探家。
李元川性情冷淡。遇上将沉的船, 救人,对跑船人是当然的事。帮忙延医问药,送回家中, 只因船上有人认出那是他两个手下的父母。
这时,沿海一带不少“外出谋生”的男人在海上混海盗, 甚至加入了倭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朝廷禁止海上贸易, 连出海打鱼都违法。多山贫瘠的土地养不活这些人。与其去往他乡做低人一等的贱民, 不如投奔他们最熟悉最亲近的大海。
有本钱有本事走私做贸易的,只是少数。多数人只能卖力气。有钱的走私商也要优先照顾自己的亲戚属下,不会也不敢随便雇人。好在海洋广阔, 鱼有鱼路, 虾有虾道,眼前没有路, 有人远赴番邦, 寻找一线机会,也有人干脆做起无本买卖。反正活一天是一天,混得好,占岛为王,吃香喝辣, 也不枉此生。
既入这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活命第一,什么国家民族,血统出生,都一边站着去了。说到底,原是朝廷断了他们生计,又不养活他们。
闽南一带,差不多的村镇都有做海盗的。家人亲属,有的知情,有的不知情,含糊一句“出海谋生”,也是实情。与海沾边都是违法,很少有谁会去刨根问底。
之后,李元川一年去两三次,住在五叔家,连带他两个儿子在熊本帮中水涨船高,与幸五郎相熟起来,也得到大田宗作的关心。
五叔的两个儿子没有见过小强,听他们母亲说起,那孩子甚得李元川喜欢,回岛后被大田宗作问起家中情况,顺口说了出来。
大田宗作正好要帮李元川制造机会,亲自带了几个心腹去,把小强掠了回来。小强阿福两个与渔村孩子不同,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知阿福是张歆什么人,本想一同抓了来,给小强作伴。阿福到底大几岁,蛮性,挣脱了。
小强被抓以后,不哭不闹不理人,目光镇静,该吃吃,该睡睡。
大田宗作哪知道这孩子正自闭着,只道他天生胆量过人,有定气,小小年纪已达到“威武不屈”的境界,大为惊讶欣赏,连带对张歆都赞赏到了十二分。能生出教出这样的儿子,怪不得张氏能打动主人!
城主和主人父子两个都是九州最出色的武士。主人和张氏的儿子一定英雄了得。就算张氏没能给主人生出儿子,这个继子,再招为女婿,足够继承熊本帮了。
大田宗作出身武士,却长于下层,早年在九洲不得志,跟着城主到海上才混得风生水起,早不想回家乡。他关心的是熊本帮的传承,对于熊本城归谁继承倒不在意。
大田宗作挺喜欢小强,又当作了未来小主人,亲自交给做了李元川侍姬的两个女儿,命她们好好照顾。这两天得空就去看看,也用了些手段哄诱试练,发现这孩子全都不为所动,竟已到了“无物无我”的地步。大田宗作欢喜得不得了,已经在想怎么说服城主,找最强的宗师,给这孩子最好的日本教育。等他长大成熟,这一片海域都会是熊本城的属地。
大田宗作把张歆当作李元川囊中物。李元川自己可没有这样的自信。不错,张歆眼界胸襟比一般男人更加开阔,对浮名虚礼看得很淡,如果已经对他有了感情和依恋,很可能不会在意他的血统。
然而,这样的女人,不是容易打动的。他们只短短接触了两天,纵使她对他有好感,也还浅薄。他的手下劫持了她的儿子——
想起她当日误以为他可能对她的孩子不利,那付凶狠的样子,李元川无力地叹口气,颓然坐下。父亲十五年深情小心,不能换得母亲一个青眼,只因,开始就错了。
大田宗作见此情景,猜想张氏大概不好对付,劫持她儿子达不到目的,眼珠一转,又是笑容满面:“主人,如果让张氏上岛不是个好主意,您也可以亲自把孩子送回去。她不知道您和熊本帮的关系,一定会感激您的。”
一时不知道,不等于一直不知道。可不管怎么说,他必须把小强送回去还给她。也许,这真是一个接近她的机会。
然而,没等李元川和大田宗作开始实施改动的计划,张歆在程启的帮助和陪伴下,找上门来了。
“报!港口外面来了一艘大船,没有靠岸,在港湾入口处抛锚,把我们的船全都堵在里面了。船头船尾两门炮正在掉头,可能要攻打我们。”
大田宗作大惊:“是哪里的船?”被人打上门来,熊本帮十年前经历过两次,每次都是惨败。要不是城主派主人来力挽狂澜,熊本帮早完蛋了。
“船头的旗帜上写着‘程’字,可能是闽南程家。”
他们并没有得罪程家,主人还同程家有生意。程家的武装一向自保,从不主动生事,怎么会突然攻打他们?
李元川头疼地解释:“你替我请的客人,张氏来了。张氏的生意合伙人,名叫程启,是程氏现任家主副手的儿子。”
程家以商为本,崛起于闽南,控制着台湾,虽然低调,却是东南海上不可轻视的一股力量。李元川对程氏的情况有所了解,连他们从西洋人手中买了十门大炮,装备了五艘大船,藏在台湾东南的海湾,这样隐秘的事情都知道。
没想到程启竟能调动程氏装备最强的炮船,还来得这么快!这么决然!他一向谨慎,还是小看了那个一脸憨厚无害,吃了亏一笑了之的家伙。
果然,程家大船的炮口对准岸上,船上人员端出□□,亮出大刀,严阵以待。
阵势摆足,程启让人放下小船,只叫了一个有经验的水手划船送他和张歆上岸。
船长和程五上前阻止:“大爷何必以身犯险?叫他们头领出来,命他们交出孩子,就是了。”程启万一有个好歹,四老爷四夫人不会饶过他们。
程启一摆手:“摆出这阵势,就是吓唬吓唬他们。我们是来救孩子,不是来打架的。你们可别把事情弄拧了。我陪,小强他娘上岸。你们在这里等着。倘若天黑还不见我们回来,你们就回去,再调几艘大船来,把这个岛给我轰了。哎,我也就说说,放心,做主人的不会把我们怎样。”
在台湾,见到程氏情报处头子,问明熊本帮底细,程启越听越觉得同李元川对得上。熊本帮现在的头领十有八九就是那个神秘兮兮的李元川。那么,他单单劫持小强,就是为了引张歆上钩了。
一样追老婆,人家这么下作的手段都用上了,他可不能托大。
希望用不上,程启还是把老爹的威信,自己的交情都垫上,调出了这艘大船,在对方家门口摆下阵势,除了威慑倭人,又何尝不是借机对那个半倭的谪仙耍威风,在张歆面前长脸?
张歆静静地看他施为调度,欣赏之色越来越浓,末了赞道:“人不可貌相。程大爷之才,换个时候,将军万户侯怕也当得。”
程启听得欢喜,还没忘记这趟目的:“我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也就跑跑船,混口饭吃。我们虽然不愿意打,却得先摆出不怕打的架势,才好同他们谈条件,也叫他们不敢伤害小强。”
判定熊本帮很可能是李元川手下,这回多半有惊无险,张歆放心不少,只等上岸之后见招拆招。比起一般大明人,对付倭人,她还有些优势。
隔了一段,程启发出一箭,将那块木牌送到岸上。
这令牌乃是前任首领,现在的熊本城主所制,留给大田宗作,让他代主行令的信物。虽然自从李元川来后,大田宗作再没用过这块令牌,岛上大小头目都是认识的。瞧见这令牌,知道贵客临门,一面小心接待,一面派人飞报李元川和大田宗作。
李元川和大田宗作立于高处,远远看见小船靠岸,程启扶着张歆下船,与她并肩而行。张歆步履较慢,程启两步一顿,始终陪在她身侧。
这攻心之战,还没开打,他已经输了。李元川胸中憋闷。近三十年人生,第一个走进他心里的女人,就这么失之交臂。不甘,然而,无奈。
大田宗作还想亡羊补牢:“等会儿,我让人把那个男人引开。他一个人,也没带武器——”
“大田,别再干蠢事!你真想招来闽南程氏的大炮,把这个岛轰成废墟吗?叫弥生和小叶把我的礼服拿来,服侍我更衣。”
“您终于愿意以熊本城少主的身份露面了?”大田宗作又惊又喜。
他们这么快找来,这么镇静地上岛,很可能对他的身份已有所了解。他不喜欢熊本城少主的身份,更不喜欢熊本帮首领的身份,他只想做李元川。然而,这是他的血统。他从出生那刻起,就不得不背负一生的血统。
虽不是他本人发出的“邀请”,身为首领,必须为属下的行为负责。
那两个,一个是让他心动的女人,一个之前称兄道弟,也算朋友。他们应邀而来,他就应该做个好主人,以最真实的面目接待他们。
一路走来,张歆不声不响。程启几次想张口,都被她制止。
程启开始以为她害怕,故作镇定,后来发现她在留神听那些人说话,越听似乎越有把握,不由暗自奇怪,等到被迎进大厅,使女奉茶后退下,再也忍不住,凑近小声问:“你懂得倭话?”
张歆端起茶杯,低声回答:“一点点。”
“啊?!”程启又惊奇又佩服,还有点不敢相信。
张歆不好说自己念书时跟风选了个第二外语,不想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含糊道:“机缘巧合,觉着好玩,学了点。”
程启点点头,想想这岛上东瀛武士的装束和武器都与中土不同,使女的衣裳和举止也别有风味,他听说过,还见过一两次,仍忍不住多看两眼,她却视同无物,之前还不知道李家的事和熊本帮,她就猜到李元川有东瀛血统,多半她自己也同东洋人打过交道,有所了解。
他对张歆,信之不疑,倒是半点没去想她同倭寇有没有关联。
他二人低头密语的样子,落进里间的李元川眼里,就成了扎眼的刺,当下一咬牙,走了出去。
这间客厅乃是中式布局,使女衣着象是和式浴衣,只有李元川自己穿了一身张歆只在屏幕上见过的日本贵族的正式礼服,前襟还缀着徽章。
程启还露出几分意外,惋惜。张歆一派“早知如此”的淡然。
李元川心知无力挽回,已决定放手,又还有些舍不得,凝视着她,柔声问:“海滩一别,你还好吗?”
张歆平静地回望过去:“我的孩子被人劫持了。您说,我能好吗?”
李元川苦笑:“对不起!我手下的人知道我想见夫人,竟出此下策。我这就把孩子还给你。”
言罢做了个手势,就有使女躬身退下。不一会儿,一个和服女子抱了小强进来,将孩子放在张歆面前两三步处,深深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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