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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子绪似乎又想起了花飞雨生时的样子,脸上露出幸福的光。
“如今她虽已离世而去,却长存于我心中,而且也不必再遭受直面世人的指摘。我活一日,她便也存一日,不追往世,不待来生,这般也好。不过后世情人,我却衷心希望他们能够不必再像我们这样受限于种种束缚偏见,一切千里长久,都唯凭本心吧。”
慕容起也静静地听完明子绪表白心迹,一如明子绪聆听他的故事那般。他想起当年拜会武当无尘子道长的时候,无尘子道长对这位大弟子情深绵长,道心无量的评语。明子绪见慕容起也陷入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歉然笑道:“如此儿女之态,慕容公子见笑了。”慕容起只见他长发披散,形容脱俗,隐隐然果有道骨仙风,只是脸上的泪痕还有肩头的淤血显得太过突兀,有伤气质,想起他开始打趣自己的话来,也笑道:“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慕容亦同有此问。”
明子绪微闭了一下双眼,又缓缓睁开,答道:“情动之时,泪不可止,本是世人常情,又岂独我乎?它来时我不曾强忍,去时我又何必拂拭呢。”慕容起听了心里感叹,又指了指他肩上已包扎好的伤口,一时看不出是被谁所伤。明子绪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淤血,答道:“后延墨告诉我那三条通道皆可通入此地,只是最后都有人守着。而且三人的武功也都在伯仲之间,因此选哪一条通道都是无甚差别的,就让我随意挑选一条。我走了左边那条。”
慕容起听到这里似乎十分欣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所以你见到的是束云么?他是我的儿子。毕竟我们是前朝皇族宗室,而且流落这里的又仅此一支,因此婚配崇早,不同于你们江湖儿女。我出山后又回来时,他便突然长到快十岁了。今年的新年已经过了,他该十九岁了,现在仍是随母亲姓凌。等到他担负起慕容家族的重任时,才会正式接受长老的认可,继承慕容的姓氏。”
明子绪微微一笑,说道:“难怪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功力,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是远远及不上他的,他以后一定会很了不起。”
慕容起听了由衷地笑了。“我倒不在乎他以后会做出多么惊人的大事来,只是希望他能别像我一样。我幽独处于此山,一生无乐。如今也已不作复国之想,不知人生何求,空虚寂寥。可他却不同。他自小孤僻,不爱说话,也不爱听长辈们说复国的谋划,只喜欢和自小便跟着他的那个丫头一起摆弄些花花草草,还给那丫头也取了一个花草的名字,唤作杜若。我起初还嫌怪他,现在却不同了。他能找到一件自己真正喜欢的事物,以后便必定不会如我一般孤凉了。你一定看到楼下的活花屏了吧,那屏风虽是出自别人之手,可那些花草却都是他种的。”
“楼下那扇活花屏确实精致巧妙,我上来时也忍不住把玩了几下,那时也已想到那制屏种花之人必然都是雅致逸趣之士了。。现下是冬天还未去,却不知束云公子如何养的那些绿荫幽草,想来夏天的时候会更见无穷妙趣吧。”明子绪回想起自己一眼看到那扇屏风的喜爱之情,便情不自禁地称赞起来。
“或许是年代终于已经久远了,慕容的后辈们已不复先祖的复国执念,不再像我和族里的长老们一般,只为复国而活了。我还不及四十,不敢言老,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更加年轻。他们有自己的欲念想法,渴求寻找实现自身的价值,希望为自己而活。若是当年我也能如他们这样,或许现在这里便真的是一处世外桃源了。”慕容起方才欣慰的笑容渐渐淡去了,莫名地又生出许多慨叹来。
“先不说束云这些晚辈后生,便是后延墨这些比我小了许多年纪的同辈们也胜过我许多。既然你是在延墨的指引下找到这里的,你见过他,也肯定看得出来他虽然喜欢装得骄傲冷酷,其实却侠义正直。他心里对外面的江湖豪侠生活向往已久,如今终于逃出此地,见识到了外界的广阔丰富,心里想必十分畅快惬意吧。虽然长老们也已派出人手要找他回来,但毕竟一年多过去了,至今仍然一无所获,恐怕以后更是希望渺茫了。
“再说追捕他的声律和声语兄妹俩,只比束云年长了两三岁,他们兄妹从小就好,几乎形影不离。声律人如其名,对音律一道甚为痴迷,十分仰慕洞庭神君。据说前年华山盟会结束后,他们无意参与了洞庭欧阳水月在华山之巅的登高演乐。他此番虽不遇神君,但见到少君也与见到神君无甚差异了。想来二人一曲合奏,无须多言便可成知音。这些年来我虽然幽居于此,不曾出谷半步,但外面的事情也还是常常能够听知一二。可华山之会过后,我却再也没有听到过声律声语兄妹的音讯了。依我所料,想必是他们日久无功,又习惯了外面没有长老约束的自由生活,自去精研音律了吧。”
说到这里,慕容起长叹了口气,感慨道:“于公,我是他们的少主。于私,我是他们的大哥叔父。可到头来我却不及他们活得明白自在,真是教人觉得凄凉又可笑啊。”
“正是因为你是他们的少主大哥,所以才会如此吧。毕竟身份本身就是一种责任和包袱。”明子绪对此颇有同感,也忍不住有些慨叹。
“是啊,有时身份确实误人啊。”慕容起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突然地,他又把话头一转,问道:“你想在这里呆多久呢?山雨欲来,我只怕不能留你太久。”
明子绪想起当时后延墨的话来,蓝家、唐门乃至欧阳家之事都不过是当年赤焰教之事的后续罢了。他也承认,师父早早将掌门之位传于自己也不过是为了示弱,避免朝廷的打压而已。只是他当时还不明白,当今皇上本是景仰江湖侠客的,却何以会突然生出禁武之念?如今看来,多半是皇上已从沈临渊那里得知梅远山和公子起当年欲谋造反的事来,因而对整个江湖势力心存芥蒂,所以才决心打压了。如今蓝家、唐门、欧阳,均已是无辜尚且受戮,慕容一族作为始作俑者,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既然你已早知山雨欲来,却又为何不早做打算,未雨绸缪呢?”
“据传屈原志趣高洁,爱好香草美人,辞赋里多有提及。然而他身为楚国王室贵胄,他笔下的鲜花异草总是不同于寻常诗句里的闲情逸致的。束云虽然不喜听复国之论,但他毕竟是皇室血裔,不同于延墨和声律他们这些当年侍卫的子嗣。如今我年岁渐长,思虑繁碎,总是担心他所爱花草却又不能尽得寻常人家的风流雅趣,最终其实是像屈子一样,只是借香草之名,来暗抒另一番愁苦烦闷。我已被皇室之血和复国之任累及一生,如今他既然有机会做个平常人家,我何必抵触呢?”
“既然外界之事你在此处已有所耳闻,蓝家、唐门和欧阳没落之事你必然知晓。依我看,朝廷如此打压他们也只不过是担心他们有朝一日会和慕容一般萌生反心,因此抢先下手。只是他们受戮之时尚且无辜,最终仍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何况慕容有过在先呢?只怕朝廷此次出手会更不容情。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恐怕此番慕容一族尽皆作了刀下亡魂,只能盼望来生再寻得一户寻常人家了。”
“你言之有理,只可惜我当年未能成事虽不负万民,却有负先祖和族辈。今日我既不必负万民,自然也绝不可再负先祖和族辈。如今宗族在此生活日久,人数日渐庞大,已是无心无力迁徙。但无论如何,我必当拼死以保宗族平安。如此,我之一生虽无建树,却也两不相负了。”慕容起说着,嘴角便浮起一丝欣慰的微笑,渐渐地又变得说不出的凄凉。
明子绪考虑良久,又说道:“你决意如此,我也不便多言。只是束云公子年纪尚轻,为求稳妥,还是让他随我去武当吧。”
慕容起感激地看着明子绪,答道:“他若肯如此,自然再好不过。只怕连累武当,却非我等所愿了。”
“赤焰侯本欲以一死换得一世长安,却不曾想不过区区七八年而已,便已再起干戈。不知明日慕容之死,又可保多少太平无辜。”
“我至今仍是不如后叔的,我只求能以我一人之生死换取族人平安便可。可若是真能阻止当今朝廷不再妄起征伐,便是只保一日安宁,一人无辜,也是值得的,又何须叹伤太平不可永久呢?”说罢,慕容起看着闪烁的烛火出神,又说道:“何况如你所说,死生固常而已,所以我又何须惜命呢?”
烛火将尽,明子绪看了慕容起一眼,他的双鬓已有些微霜,可闪动的烛光里却依稀映出了当年的那个叱咤风云的公子起的影子来。一种难言的悲凉涌上明子绪的心头,天地无终极,人命如朝霜。
“然亦,良可悲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