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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运”已经放射出许多蛛丝(又粘韧又锋利,无物可以将之弄断)织成一个蛛网。小辛有如飞虫,也已经粘于网上正在挣扎。

    幸而小辛不是飞虫,除了强大力量和锋利赛过刀剑的身手之外,还有智慧和勇气。

    勇气包括坚强无匹的意志毅力,在与命运抗争时的重要性绝不在于智慧。当然智慧才真正是一切力量泉源。没有智慧,任何事情,任何挣扎抗争都无从谈起。

    篱笆高与肩齐,缠满了九重葛、柴藤花以及几种萝蔓,可以想像得到青光烂漫、炎炎夏日甚至西风愁起绿波间的时节。这一道篱笆,仍然会有朵朵茁放,替污浊的人间多添点美丽色彩。

    篱笆内是二十余丈方圆园圃,有架高的花坛花架,也有雅致町畦。郁郁丛丛的花卉,有木本有草本。

    连那屋子外墙都牵藤萝,窗下的丁香、大理菊、夹竹桃等正当盛放,虽是花光照人,却有一种恬淡宁静这美。

    小辛大步走入园中,放眼四下浏览一阵,轻叹一声。

    只有幽雅适静,全无富贵气味。那荀燕燕、程士元果然不是凡俗之辈。不过,命运的力量,它的残酷,毕竟不是人都能了解,都能抗拒的。

    荀燕燕的色与光,炙热大江南北。但她宁可逃出荣华富贵,与一个心爱的人埋首闭户隐居不出,她要求什么?她牺牲了多少?

    但命运仍然不放过她,冷酷地消灭了她。是谁主宰命运?主宰命运者何其无情冷酷?

    小辛推门而入,首先看见一地碎瓶。查看之下知道是两种瓶器,一是青花碗,一是酒杯。

    左边屋顶有两上破洞,小辛看了一下,心中有数。如果有人能隔着坚牢的屋顶厚瓦而听见屋内的声音,又能够一掌拍开一个洞口(比常人身体小些),又能够从不够大的洞口滑过。这个人的武功绝对不差劲。

    他炯炯目光接着观察地面,一切痕迹都象日记一样告诉他当时发生的事。例如那些很淡的血迹,小辛已瞧出荀、程两人如何中剑,所以血液飞洒而留下某种样子的痕迹。此外例如碎瓷散布地上的情形,亦看出这两件瓷器怎生破裂的。由此可推知荀、程二人正在做什么。

    小辛站在屋中,但觉屋内布置予人雅淡舒服之感。如果他是程士元,拥有美丽而贤慧色艺绝世的荀燕燕,住在小屋。美人如花,小园芳径。远处是悠悠青山,知已在咫尺间笑语,即使没有言语,仅只是默默静寂地享受那阳光,那花草树木泥土的气味,亦足以使人神往满足了。

    谁也想不到荀燕燕不但认识公门高手,还学会了几招。其中一招就是预早留言。她简略说明和程士元的相恋经过,还提到烟雨江南严星雨这个男人潇洒英俊多金,财雄势大,对她很好很好,无奈她一缕情丝却系在程士元身上。

    她自认很对不起严星雨,可是这却是天下间最无法勉强的事。她知道严星雨一定会报复,更知道他的报复很彻底。

    尚有些细节小辛都记在心中,惘然出屋走到花园。

    荀燕燕在留言中最近加添上“无憾”的结论。相信程士元亦无异议,生与死毕竟是人生中必然又无可奈何的现象过程。能够无憾,已没有白活了。

    任何人能与真心相爱的人,极亲昵极恬静度过三年之久,谁还有憾?

    嫣红姹紫的花朵,翠绿的树叶野草,仿佛笼罩一层淡淡哀烟愁雾。连炎夏的阳光也不能使人消散。只不过程士元、荀燕燕的精魄还留在这儿呢?抑是向来生再结未了之缘?

    那大院占地相当大,屋宇有四五十间之多。到处有高大老树和摇曳的修竹。远远望去处处绿意,使人留下深刻印象。

    一道只有三尺高石墙围绕整座大院,园墙很齐整结实,却完全不能阻止任何人跨越,更不能阻止庄外的视线。

    园墙唯一用处,便是明显划出庄院的界限而已。

    庄院正面的平坦广场,有些部分是草地,有些部分是泥土坚硬地,可以晒谷。但广场偏右一棵浓荫广覆的老树下,地面都铺上青砖,洁净光滑,风味盎然。

    树荫下砖地上,一组红木交椅茶几,一张红木摇椅,一张红木罗汉床。

    炭炉在十余外,烹泉煮茶。

    但任何景色任何精美家具都比不上交椅上的人。那是主位,可知必是本庄主人无疑。

    此人赤袒上身,露出很白的肌肉,很肥,呼吸时身上的肥肉都会颤抖。他面圆头秃,笑嘻嘻的象活弥勒佛。

    椅后有两个侍婢,一个忙着拧手巾替他擦拭汗水,一个不停打扇。看来这弥勒佛似的胖主人蛮会享受。

    清风拂过,稍远处院墙边的芭蕉摇摆不停。如果在芭蕉树下,也一定很凉快适意。

    一群人从庄门口进来,组成分子复杂而可笑,两个年老乡民为乎,带着两名泥水匠,一个木工(都拿着本行家生,故此一望而知)。接着是两名道士,一老一少显然是师徒,带着很多法器。

    但小辛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因为这些人他见过。是在荀燕燕程士元屋子。当然那时小辛已隐起身形。却见他们装模作样,根本没有修补屋顶破洞,道士也没有醮祭遇难的人。

    小辛嗅到感到危险,似乎死亡之神很接近他。但四下毫无异样,树下那些人,亦似乎没有问题。

    危险在那里?居然有死亡的气味,谁有这等本领?

    不一会树下的人散去大半,只剩下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年老乡下人。胖庄主对他们相当礼遇,烹茶奉客,悠闲谈笑。

    小辛细心研究过,又等了一阵,才大步从庄门走进去。

    树荫下砖地上所有目光都集中他身上,胖庄主本来正哈哈笑着,笑声忽然中断,好象喉咙被人砍了一刀。

    小辛踏上青砖地,浓荫中觉得相当凉快。

    碧绿的茶,香气送入鼻中,居然是最好的雨前茶。

    胖庄主勉强笑一下,道:“我姓庞名福,世居新路村。这个庄院我已住了五十多年,兄台你可想喝杯热茶?”

    一个侍婢马上端一杯茶送到小辛面前。细细瞧他一眼,回到庞福庄主背后,忽然哎一声,说道:“庄主,小婢可弄糊涂啦!”

    庞庄主面上渐渐恢复和蔼亲切笑容,道:“什么事使你糊涂了?”

    侍婢道:“那客官究竟有多大年纪?好象三十岁又好象只有二十岁。”

    庞福哈哈笑道:“这是横行刀小辛如假包换的招牌。你瞧得出才是怪事。”

    他站起身,又高又胖宛如人山。恭敬延客入座,道:“小辛兄,请坐。你大驾光临真是蓬敝生辉。此事传出江湖,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庞福的福气。”

    小辛既不入座亦不回答,手捧热茶忽然走到老道士面前。

    老道士和乡下老头都已站起迎接,这是普通礼数。所以小辛和他都站着面面相对。

    小辛说道:“这茶很好,是采于谷雨节前的龙井,名贵得很。”

    老道士说道:“辛施主很懂茶道,真想不到。据我所知,世上已很少人能闻香辨色就知道是这种茶了。”

    小辛摇头道:“品茶之道是一回事,药物之学是另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

    老道士疑惑不解,道:“这话怎说?”

    小辛道:“例如我把茶叶当作药物,所以分辨得出各式各样不同品种,但会不会品尝呢?”

    老道士一怔,道:“这话既奇怪而又有理,品尝果然与分辨能力是两回事。”

    小辛道:“如果这杯茶加点连翘和天山雪莲,味道一定更好。”

    老道士先是一惊,接着眼中光芒闪闪,冷酷如冰雪,道:“加点鹅不食草味道更佳。”

    小辛道:“可惜太甘香了,不如加些龙牙粉。”

    老道士道:“如果有龙牙粉,放些山慈菇和鹤虱。”

    小辛道:“你错了,若到这一步,只须少许羚羊角就无路可走。”

    老道士初时冷笑两声,但想一下便皱一皱眉头,后来仰面向天想得如痴如醉。

    小辛这时才入座,举杯道:“请。”慢慢呷啜,看来那茶很正常,根本没事。

    庞福苦笑一下,道:“小辛兄,你们刚才谈论的药物性理,很有诡秘古怪意味。只不知道传授医药之学的尊师是谁?他一定很感到不安,因为老道士简直变成木头雕刻的傻瓜。”

    小辛道:“大自在天医李继华曾经与我谈论医药之学,但他不是我师父,他只不过是一片落叶而已。”

    庞福一定未听过大自在天医李继华的名气,所以全无反应,说道:“小辛兄,你决不是来探访我的,只不知为谁而来?”

    小辛道:“为五个人而来。”

    他一开口就可以使人惊疑莫测,使人头痛。庞福笑脸改为皱肌忧烦,但据说皱眉要动用二十余组肌肉,但微笑用五组肌肉就足够,所以庞福胖脸的表情相当吃力。

    庞福道:“五个人之多?谁呀?”

    小辛道:“瞎神仙、常青、程士元、荀燕燕夫妇,还有你庞庄主。”

    庞福摇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还有我?”

    小辛道:“本来没有你的份,但既然你的身份很特殊,又是第一流流星锤高手。当然你的身份才是最感兴趣的。”

    庞福咕一声咽下一大口睡沫,才道:“我二十年没有亮过流星锤,我以为世上只有自己知道我会使流星锤,你怎知道?谁告诉你?”

    小辛的微笑在迷雾后显得更神秘。

    这一套观测术得自天下无双的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当然不同凡响,小辛足足死背了五年才把二千四百条原则记得滚瓜烂熟。

    小辛忽然大声道:“殷海,想通没有?”

    老道士茫然应道:“还没有。”忽然惊觉地瞪视着小辛,眼中光芒冷酷异常,说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

    小辛道:“你乔装改扮之术糟透了。你的颈和双手早已告诉别人你还很年轻。你可知道必须三十岁以上双手关节才有皱纹?但你连这些皱纹都没有。”

    殷海不觉抬手瞧看。小辛又道:“改扮老道士本来很好,可惜毒教中人太干净,由头到脚冠履袍服全部新制,没有一件旧的,天下焉有此理?”

    殷海把道冠胡须等扯掉,果然露出一张年轻面孔,很清秀,不超过二十五岁。

    小辛忽然转眼望住乡下老人,问道:“你呢?叫什么名字?当然是真姓名,假的不必说。”

    乡下老人腰肢一挺,坐得笔直,眼中光耀光芒,迥非适才老迈衰昏之态,他道:“我姓胡名不凡。”

    小辛对这个名字全无反应,因为他的确不知道近二三十年武林出了什么惊世骇俗人物。

    庞福叹口气,道:“胡兄你应该让小辛猜猜。因为听说他是魔鬼。”

    小辛道:“叫我魔鬼究竟骂我抑是奉承我?”

    庞福应道:“当然是奉承,说你象魔鬼一样可怕难测,不是说你坏。”

    小辛道:“胡不凡,杀死荀程夫妇时你只不过把风而已。但你的轻功和指法,尤其是三钩指加上九节钢鞭再加上轻功,便是武林绝艺龙卷风,纵横天下难逢敌手。”

    “但你却只是副手,为什么?不敢杀的?下手的人比你更厉害?”

    胡不凡突然弹起一丈高,半空打个劲斗落下仍坐椅中。

    人人都瞧得发楞,胡不凡却不解释,也拔掉假发假须。

    他年约三十六七,垮垂的眉毛和眼睛显得本来很容易相处性情和善,但此刻都隐隐豪气飞扬。

    庞福忽然道:“世上但知毒龙一现胡不凡的轻功钢鞭是武林一绝,也是近十年南七省二十四名家之一。却无人听说过胡兄擅长指法,更没听过三钩指名称。”

    胡不凡仰天叹道:“当今之世听过龙卷风绝艺的人寥寥可数。唉,小辛,你真是魔鬼,人怎能知道这些奥秘?”

    小辛道:“我不是魔鬼,你们刚才到程荀夫妇家,我看见你绕到屋后跃上气窗,身子吊在墙上查看你自己上一次的遗留痕迹。在此之前,我早已查出有人曾吊挂气窗边,三指在石壁上留下明显痕迹。”

    别的不用多说,既然胡不凡于杀人行动中只吊挂在窗外,则破屋顶而入者自然不是他。

    由此可知胡不凡当时只负责把风并没有出手杀人。

    胡不凡颓然道:“我可不敢杀人,因为我已有五年未杀过人的纪录。”

    看他听他的情形,此人纵然武功很好,但已经没有用处不能作杀人工具。

    小辛道:“但殷海杀人之时,你也在外面把风,为什么?”

    殷海冷冷道:“本人出手时何须旁人在侧。”

    小辛道:“瞎神仙屋外常青房间后面都留下三钩指痕迹。”

    殷海忿然望住胡不凡,道:“真的?”

    胡不凡说道:“我不是替你把风,只不过接到消息赶去瞧瞧。”

    小辛道:“既然你不曾亲手杀人,我只带去你三只手指。”

    胡不凡一怔,道:“三只手指?”

    小辛道:“对,三钩指。”

    胡不凡呼一声从交椅中飞起,快逾闪电,身子在空中一个斤头改向后面飞去。

    一切都猝出不意,追赶胡不凡的人必定落后数十步之远。

    但小辛却忽然已站在胡不凡面前,如果胡不凡不能及时煞住去势,一定会撞入小辛怀中。

    胡不凡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惊骇。十年来踏遍江湖会过名家高手,今天却是第一次发现有人轻功比他更高明。

    指法、鞭法又如何,能不能解今日之围?

    突然间胡不凡三指手指已钩到小辛面前,另外一条黑黝黝的九节钢鞭象矛一样疾刺小辛肚腹。

    旁人但见小辛一个斤头打胡不凡肩上翻过,落于他背后。

    只是小辛身子落地时,胡不凡的钩指已经反手划到他面前。

    太阳下这两个人所有的动作纤毫毕现,迅速无伦却也清楚玲珑之极。

    唯其如此,当小辛的手抓住胡不凡三只手指并且拗断之时,使人更加感到惊异而又恶心。有人“哇”一声呕吐,却是两侍婢之一。

    胡不凡三只手指和手掌分开,因为三只手指在小辛手中,而小辛已退后三步。

    小辛面孔隐藏在一层迷雾后,谁也不知道他曾有过大大松一口气的表情。

    龙卷风果然不愧是天下有数绝艺之一,虽然胡不凡未能发挥十成威力(小辛估计他只练成六七成而已),但惊涛骇浪生死一发,小辛总算尝到滋味。

    但以胡不凡这等身手功力,亦只不过是副手而已。你不敢忽视主帅?一个是毒门高手殷海,另一个便是常青的姚三叔“木鱼”姚本善。

    小辛目送胡不凡奔逃的身影,直到看不见才回到树荫下。

    呕吐的侍婢已经恢复如常。另一个侍婢忽然回去宅内。剩下那侍婢说道:“多可怕,硬生生拗断人家三只手指。”

    庞福忙道:“不准多嘴。”

    小辛把三只手指放在茶几上,道:“希望三钩指不至于从此绝迹。”

    庞福道:“不会,不会,胡不凡未死,他总不能没有传人。”现在他一点也不似弥勒佛,因为弥勒佛永远笑嘻嘻腆起大肚皮。但庞福除了忧烦外还有惊恐神色。

    小辛说道:“殷海,轮到你。”

    殷海双眉一挑,道:“好。”站起身,突然甩杯落地“砰”一声碎瓷四散。

    他一定很生气,但生气也犯不着摔杯,简直像女人。

    小辛忽然蹲下低头瞧看地上的碎瓷和茶水,一面说道:“殷海,桃花水蛊是广西容县勾漏山独门秘艺。你来自广西?”

    殷海面色变得白粉似灰白,道:“你去过勾漏山?”

    小辛道:“三十年前容县冯乐天逃出勾漏山毒门罗网,流浪天涯。勾漏山许多不传之秘毒功由此被人得知。”

    小辛站起身,殷海连退三步,骇然道:“你识得敝门秘技还不打紧,但你连桃花水蛊也不怕,天下到底有没有毒药杀得死你?”

    小辛向他行去,道:“只怕很难。如果海烂石枯李碧天在此,当然情势就大大不同。”

    殷海又连退五步,惊道:“你认识李碧天?”

    小辛道:“李碧天是你们南北毒门的公敌。我不认识他,但很佩服他。”

    殷海又想再退,但忽然身子一震倒伸出小脚缩回来。

    小辛道:“现在好得很,你站在我的消毒隔离圈中。我呢,陷于你的毒阵内。”

    殷海喃喃道:“消毒隔离圈?那是什么?何以我从未听过?”

    小辛说道:“以后你会永记不忘,但希望你有以后。”

    殷海面色更加灰白,使人担心他的面会变成白粉。

    庞福说道:“小辛,我们有得商量没有?”

    商量之意就是谈判讲条件。有一方想议和撤退的话,此是第一步要紧手段。

    小辛道:“殷海可能赢我,但也可能输。现在输赢之数未定,你急什么?”

    庞福站起身,肥胖脸孔蒙上一层霜雪,道:“小辛,人命换人命,横行刀也可以的,要不要?”

    小辛道:“用谁的命换谁的命?”他声音流露明显不满甚至忿怒,又道:“你岂可把别人的性命象花银子换取各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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