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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人之生存,不足百年。可就这区区百年,见、思诸惑多矣。 一
虹,这些话从新年的第一天开始说。说这些话时,我眼前总晃动着烈日下你四处奔波的身影,喧嚣的大街,臭哄哄的公汽,拥挤的人群,父母的愁脸,陌生人一幅又一幅求不起的面孔,你美丽的身影穿行其间,使你迈动双脚,走进一扇又一扇的门的勇气,真的来自我吗?如果因我的不屈的抗争精神,因为我们的友谊,而能给你点什么,这是最能鼓励我最能给我安慰的了。
长久以来,已习惯自我消化内心的情绪,倾诉,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知道,我不会轻易对别人说出我自己,我选择沉默和忍受,以沙柳般的坚韧去俯就生活。你并不知道,我也曾作过你那样的梦,留在省城,教书、写作,或考回母校去读研究生,并差点因此失去了自己。我鼓励你,一遍又一遍嘱咐你,因为你比我更适合拥有那样的命运,而我,必须这样安排自己的一生。
虹,你终于有了向生活抗争的勇气,并最终实现了夙愿,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高兴啊,一边读你的信,我一边流泪,虹,这本来就是你应该拥有的生活,你不用感激任何人。
什么时候,再在玉兰花开的时节相聚呢?除夕的钟声响过了,我盼着有一个归期,看到其她的姐妹。不过又想,看到了也就是看到了,一个习惯了沉默的人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你一定怪我,连秋月都有信,为什么不给你一个字。这正是我的矛盾所在,能听懂并理解、同情我的是你——我的姐妹和知音,可我偏不放松自己。虹,一个被生活的重压重重围困的人,就像一头不胜负荷的牛,只有奋力拉车向前,哪还有张口的精力与机会?
在你的眼里,我总是精力充沛,信心十足,刻苦勤奋,没有什么困难能打倒我。其实,我也是一个弱女子,只不过,泪都咽在肚子里,这一点,你和我很相似,正因如此,我们的心灵有许多息息相通的默契。
我想你最关心的,是我回乡的生活,这也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如果从乐观的一面来看,一切都显示出我将担大任的气象,古人不是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困乏其身”吗?我只能如此“黄连树下弹琴弦”苦中作乐,自我宽慰。毫不含糊地,我已触摸到了现实生活令人恐惧的粗砺的表皮。
许多人不理解我的回乡,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那是因为我的追求。文学是一种根系发达的植物,它的根可以向所有有营养有水分的地方延伸,但它的主根不能离开养育了作者的故土。我对你说我不想做无根的浮萍,我的梦只有在故土上才能长成参天的大树。对文学,你从没表现出热情,尽管你选择了中文,你说,这是生活的需要,这一点上,你的确是个很现实的小女人,但你一定能懂得我的选择。对你,对鹤,还有竹来说,上大学,留省城,是打开走向理想生活的一扇又一扇门扉,但对我来说,这世上只有一道门,它就是文学。所以你担心地看我在现实上面天马行空,来去如风。我知道你的担心,现实,的确是一道很难跨越的屏障,我最终会跌进滚滚红尘。这就看我的道行了,能否修炼出孙大圣的金钢不坏之身。
实在过不去时,我安慰自己:这是命运的声音。
二
一个人活着,得有坚持活下去的信念,每天,这份信念的鞭影都在驱打着我因心冷而懈怠的灵魂,迫使我握笔坐到书桌前。你以前是教数学的,现在,你改教语文了,你一定会在今后漫长的教学生涯中不断接触到各种文学作品,你还会逐一批改孩子们的作文,从那些或好或坏的习作中揣没出作文者的心灵。那时,你会体验到一个痴爱文字的人在排码这些汉字时是多么痛苦又多么快意,完成作品后欣喜和失望交织的感情矛盾。
信念使我固执己见,而又无聊空虚,坐在桌前,看书,东涂西抹,这就是我经常的姿态,这就是我的工作和生活。那些信手涂抹出来的文字,除了安慰我自己,还能有什么用呢?伟大的作家就是这样诞生的吗?所以,我惶恐、怀疑自己的才气和能力,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真的如我所说的那样理由充分。
我经常在文章中提到理由、依据之类的字眼,生活的理由,奋斗的理由,成功的依据,到达彼岸的依据。事实上,任何事情的到来似乎是没有理由的,任何一个过程的结果也找不到充足的依据。所以我这个行者,有时找不到方向,如沙漠中独行的老狼、疲意、孤独,甚至绝望。
我离轻盈、空灵、简洁、秀丽越来越远。笔下的文字沉重而晦涩。这是我不喜欢的,但它执拗地驾驭了我书写的手,也许不久的将来,会有所改观。我也许会将这些琐碎的悲凉和失望的情绪编织得比较光明而大气,和其它人一样,我盼望着新世纪的曙光。
一个人有追求地、清醒地活着,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镇静地面对日子的窘迫和一代人理想的灰暗无光,的确是需要勇气的。在思想方面,我们有很大的不同,但我们同属那种理智得有些冷酷的人,我们将世事看得比一般人透。这是你在爱情上一再犹豫不前的原因,也是我对自己的追求经常灰心丧气的原因,如果我们天真一些,浪漫一些,我们会快乐一些,可我们都不快乐。一个人精神上的、肉体上的痛苦,都是他人所不能体验并为之分担的,倾诉,只是一种简单的放松形式,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情感的块垒,思想的问题还会在心中重新沉积。人与人之间,有一种令人绝望的隔漠。
三
虹,春天来了,我已看到散落在山间的李子花,一树半树的,山区的春天,似乎没有记忆中的明媚和热闹,说来就来了。我已收到你的第二封信,我想不能再等了,都怪我的疏懒。如果你知道回来的这些时日,我在怎样打发时光,你一定会吃惊。我是节约时间的啬鬼,也是浪费时间的行家里手,可从来没有象这样不把时间当一回事。
一个人要活得有品有味,真是一件难事,如果物质帮不了你的忙,那就只有靠修炼道行了,一个在物质上极有品味的人,也许是一个庸人,也许是一个以物质为依托而内心精致的人。我本可以在这小地方,做一个快乐而满足的俗人,可上天生下我的本意,似乎不是这样的,冥冥中的感应使我不敢逆天意而行。我只能象僧人那样在精神上刻苦自身,一只眼睛闭着,允许自己在苦闷无助时放纵感官,一只眼睛睁着,监视自己的一言一行。
你和鹤都拿爱情和婚姻来问我,仿佛我是个清楚明白的过来人,的确,我应该是个过来人了。我不得不承认,美好的情感都和花期一样编者按 人之生存,不足百年。可就这区区百年,见、思诸惑多矣。艳丽而短暂,婚姻的本质是平平淡淡。但也就是这平淡的日子让你感到真实、平稳,心有所归。没有哪个人对自己的婚姻百分之百满意,一个人一生也许能拥有一次无憾的爱情,却很难拥有无憾的婚姻。婚姻覆盖了两个人的人生,它是个人的也是家族的、社会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啊,重要的不在婚前的选择,而在婚后的相互宽容、理解,相互帮助和关爱。所以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许多倾心的结合却终成无解的残局。
爱情和婚姻有时是两回事,有时是一回事,能将二者合二为一的男女无疑是这世上的幸运者。一场婚姻就是一盘进行中的对弈,黑白攻守之间,存在着太多的变数,赢棋靠技巧,还要有智慧,有一份上好的心情。
爱一个人,很容易,坚持爱到底则很难了,一个僧人告诫我,入道易,修道难,情同一理啊。所以,婚姻也是修行,成正果还要靠恒心、爱心、对生活的敬畏之心。
四
虹,我已经后悔了,其实我应该回到乡下去。
这样,我就不会被几个买房的臭钱逼得这样窘迫这样悲惨了。
知道这世上我最恨的是什么吗?是钱。钱是万恶之源,在理想社会里是没有钱这东西的,没有钱的世界才是众生平等的极乐世界。
上个星期下乡途经太坪,无限伤感涌上心头。我的菜花,以及菜花里的鸟儿,我的野玫瑰,我的又发绿芽的刺槐,我的在春天里丰腴了腰身的小河,小河里的红尾巴泥鳅,我的待耕的小菜园,我的清风、山月、秋雨,我的爱情都在那里,所有的东西,除了情感,只有一一丢弃,而怀想,总会在情绪低落时前来纠缠。
县城很小,乡风乡俗触手可及。站在窗前极目远眺,长江滚滚东去,远山与大片的蓝天相承相合,一幅很不错的风景画永远挂在窗前。走在街面上,也没有高楼大厦遮住广阔的蓝天,自然,就在身边。但它毕竟是一个县的中心之地,各种嘈杂之声都在这里汇集,寸土寸金,角角落落挤满了生意人,我们引以为骄傲的屈原牌坊,古城门洞,都不能幸免,外地人想在此留个影,只能望布篷阳伞摊位而兴叹,去照几张山城的长台阶以自慰。
在小城,以文字为生的人不多,尤其是女人,一个舞文弄墨的女人,我总在各种场合被当成稀有物种介绍给他人。每到一处生地方,友人总给我戴上女作家这顶大帽子,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已羞愧得无地自容,生出躲避之心。你知道我是个很实在的人,讨厌爱慕虚荣,不善说奉承话,不肯迎和他人而放弃原则。
朋友是一片好心,生怕在这看重职位的地方因被人小看而委屈了我。我心底十分惭愧,作家这一名称尽管已被某些人摆弄得有些贱相,在我心底仍是神圣的。我还没有成为一个称职的作者,离作家还有十万八千里。但在心里,已决定这样走下去,即使永远也走不到终点。只有握笔坐在桌前,我才感到自己的确活着,并活在正常状态里,躁动不安的心变得平静、充实,飘散的思绪在渺渺茫茫中慢慢找到了栖身之地。
我命定是要与“精神”、“灵魂”打交道的。
但生活不肯放过任何人,它逼迫你面对,并且要认真对待。文学来源于生活,而以文学来修炼人生的人却又烦恼于生活的压力与干扰,这真是一条悖论啊。
我悔的是不能彻底斩断自己的俗念,仍对舒适、方便、繁华热闹心存依恋,不敢将自己再次投进清苦寂寞中去,所以留在了小城中。下定决心回来了,这决心仍打了折扣。我真该回到我的乡村去的,那样才会离文学的真谛更近,乡村也更适合我的生存理念。
你说过要来走一走我描述过的那些小路,崎岖的、陡峭的,挂在山与山之间,你说过要听一听山里的五句子歌,来吧,只有来过了,你才能理解我对乡村的感情,那是婴儿对孕育了自己生命的衣胞的感情。
五
人之生存,不足百年,相对宇宙的永恒,不过微不足道的一瞬间。人说看淡功名利禄又有几人能真正看淡?我是真的看淡了,所以无论遇多大事,总先设想最坏的结局,然后尽力去从容应对。你从我这里感受到的能够激励你的东西之一,或许就是这看淡一切后的从容吧。所以劝你,将一切都看淡一些。你受了委屈,总是偷偷流泪,好几次,当着我的面,你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眉骨和鼻子憋得红红的。真希望你能痛痛快快哭一场,就在我的和你一样柔弱的肩头。我心里很难受,因为除了倾听,我什么也无法为你分担。
你的大哥大嫂太不象话了,住父母的,吃父母的,还要拿三捏四作古作怪,最后干脆将老父老母赶出来。父母住在老二家里,虽不至挨骂、看脸色吃饭,但必须役使老体,不停地做这做那。这是你的心病。你希望留在省城,成个家,接父母出来安度晚年。但事情哪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呢?你从七月到九月的劳碌奔波,你在办妥一切手续之后,喜极而泣的心情我都能切肤体验。不过我还是要劝告你,该你承担的,不能逃避,不该你承担的,或承担不了的,要忍心放弃,你竭力担负起一切,正中小人下怀,你更应该勇敢地抗争。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用法律来捍卫尊严。
只有看透、看淡,才能下得了决定。在世一天,除了善待他人,还要善待自己。虹,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吧。
六
今夜,又有人走了,离开这个世界,结束了他在人间的苦役。街左是灯红酒绿的歌舞世界,街右是凄风苦雨的丧地;一边死人冷冰冰地躺在棺材里;一边活人热腾腾地旋转在舞池里;丧鼓和摇滚乐相谐成趣,分什么喜庆和悲愁呢?
虹,人最可怕的,不是贫穷,不是孤独,而是对真诚和美丽的绝望,当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满腹怀疑时,正是心灵的冰雪高原在逐步形成,一场又一场冰雹打下来,一层又一层严霜盖上去,就是七月流火,也难消融。一个人的力量多么微弱啊,无力改变世态人心,于是要求自己做一个好人,就是这点,也很难做到,诱惑无时无处不在,人在某些时候,无法抵抗来自本能的力量,人对世界的疑惑,是从对自身的疑惑开始的,转而来修复自身。
有什么比对同类的绝望更令人悲哀呢?
我其实是个悲观主义者。父母给了我活泼开朗的个性,让我很好地掩饰了悲观主义者的内核。所以,我总是看到事物阴暗的一面,总是对人性中丑恶的东西更敏感,以此检视自己的过去,对自己做过的一编者按 人之生存,不足百年。可就这区区百年,见、思诸惑多矣。些事,感到不可理喻,追悔莫及。
人要是能改变过去,就好了。
但不能,甚至不能抹去走过的足迹。那美好的、徒增伤感,那污浊的,只能悔恨。
人一旦对世界产生了怀疑,也就渐渐失去了爱的能力,仅有的一点信任,一点爱,洒向一块狭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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