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中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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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有一瓶珍藏了几十年的老酒。

    第一次见到这瓶酒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第二次见到它，我已二十一岁，正面临着毕业分配。

    我对父亲说，不想回老家，又没关系留城，打算报名支边去。几天后，父亲抱着一个裹得紧紧的盒子出现在我面前，在校门前的长椅上，父亲小心翼翼地打开层层包裹，拿出了这瓶酒。父亲想把它送给一个能够改变我命运的人，用它给我换来留城的机会。我涨红了脸盯着父亲，粗鲁地大吼：不要！现在都兴这一套，爸爸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这一个了，父亲小声解释着。父亲以为我怪他行不正之风，其实我是在心里怪父亲太天真，怪他的礼太轻啊！就凭这能打瞎当权者的眼睛吗？这瓶酒在你是宝贝，在别人眼里也许根本不值一文钱。我心里满是愤怒和委屈，坚决不要父亲去送礼。父亲抱着酒，蹒跚着离开了，他得再坐一整天车回到乡村小镇去。在颠簸的长途班车上，他一定是紧紧地抱着这个宝贝一路来一路去，十五年前的公路可没现在的柏油路舒坦。他满怀着希望来了，希望自己疼爱的女儿不到遥远的西部去受罪，希望凭自己的努力满足女儿留在城市的要求。归去，我不知道父亲心里想法如何，也不愿意想，一想，会里就会堵得慌。

    我的支边申请没有获得准许，被分回了老家的一所乡村中学。汽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向大山深处盘旋，我的失望无以复加。送我去学校报到的父亲却显得很高兴，也许是我的支边行动没有实现，让他松了一口气吧。

    父亲再也没有提到过那瓶酒，我也不愿意看到它。看到它，就会想到曾经的不公平和委屈，想到深居山里，痛苦和希望交织的那些日子。

    但我知道，父亲会永远藏着它的。

    对父亲来说，这不是一瓶普通的酒。这是他最有出息的学生给他的谢师酒。

    文革时期，读大学需推荐选拔，根红苗正，才有资格上大学。这个学生家境贫寒，与寡母相依为命，读书特别用功，成绩很优秀，就是家庭成份高了。父亲不忍人材就这样被埋没了，以学校负责人的身份替他做担保，在大队给他开到了上大学的证明。这个学生在校期间表现出色，被留校工作，十多年后，他娶妻生子，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妻儿，拎着这瓶酒，到我们家里来拜谢父亲。

    趁大人们热烈叙旧的当口，我好奇地打开了酒的外包装，抱出了一个造型奇特的瓶子，紫红色的酒瓶像一张人的脸，又像一块上窄下宽的瓦当，现在才知道，那叫编钟。瓶上写着三个造型同样奇特的字：关公酒。

    关公和酒有什么关系呢？后来知道了关公，知道了温酒斩华雄的故事，终于知道英雄是和酒分不开的，就像英雄和美人分不开一样。关公酒是英雄的酒，是忠、义、仁、智、信的酒。学生谢师提来了这样的酒，老师在学生心目中的份量可想而知，喜欢喝点酒的老师珍藏了这瓶酒，老师对学生对教育事业的珍重也可想而知！父亲拿出这瓶酒来给女儿换前程，对女儿的珍爱更是可想而知呀！好在这样的道理，我懂得还不算太迟。

    几十年来，随着父亲工作的变动，不知搬了多少次家，这瓶酒也随着父亲辗转大江南北。现在，父亲退休了，终于有了一个稳定的安身之处，父亲把酒安放在卧室里那个比我的年龄还大的高低柜里，紫红的陶瓷随着时间的推移愈见其古朴。酒是愈放愈香，我不知道那酒的味道已醇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会启开酒盖，品尝它的芳香。

    今年，我已三十有五，关公酒已易名关公坊，按这壶酒来到我们家的时间计算，它也二十五岁了。别人说“壶中日月长”说的是酒中沉醉的意味，我说，壶中日月长，说的只是一个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