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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字是象形文字,其中的讲究,非常有意思。卞容大在玻璃吹制协会上班的时候,有不少时间研究汉字。比如“闻”是听的意思,把耳朵伸进门里头谓之听。这就是说,从造字的那个年代开始,人们就喜欢把耳朵伸进门里头,可见中国人酷爱刺探别人隐私的毛病,是由来已久的了。还有,比如一个人失去了自由,就是被最大限度地限制了活动空间,那就是“囚”“婚姻”二字“婚”就是昏头昏脑地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姻”就是一个大人,被一个女人彻底地限制了自由。“婚姻”一词也可以合解.意思是头脑发昏地不对原
因进行深入了解,就和女人在一起了。中国古代的男人,三妻四妾的,按说他们的婚姻生活,应该是够开放和宽松的了,而且男人只要一不高兴,当即就可以写休书,妻妾只要接到休书,就得无条件走人。古人还要怎么着啊?怎么还是这样制造“婚姻’’二字呢?那么现在的男人,他们怎么过日子啊?
平心而论,卞容大对自己的婚姻,没有原则上的不满。他也不能有原则上的不满,是他自己把自己绕进去的。卞容大只是觉得奇怪:他怎么就把自己绕进去了呢?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傻子,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挺明白的,怎么偏偏就是婚姻这件事情,做下之后,需要经过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够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呢?而当认识终于来到的时候,男人的这一辈子,已然接近尾声。可能中国古人借“婚姻”二字道出的,正是这一点苦衷,男人私心里的苦衷。三妻四妾也好,休书随便写也好,清醒的认识总是姗姗来迟,什么都再也换不回生命的时间。
卞容大的婚姻,是由他的门牙带来的。卞容大的一颗门牙,没有按道理与另外一颗门牙并排而立,却是往斜刺长,企图覆盖别的牙齿。卞容大十二岁,正是由少年过渡到青年的定型时期,卞师傅不允许儿子的门牙长成这个模样。儿子不再是乡下人了,他应该是一个五官端正的城市少年,就像卞师傅贴在家里的那些年画人物一样,如杨子荣、少剑波、郭建光、李玉和,都是革命样板戏里头的英雄人物。卞师傅把儿子带到医院去看五官科,医生却不以为然,医生说在青少年中,牙齿的这种长法,太普遍了,不算什么大问题,等它长长再看看,看看是否能够拔掉哪颗牙,以保持整体牙齿的基本整齐。但是,家长如果一定要求矫正,那医生就有责任提醒家长:第一,费用相当昂贵;第二,武汉还不能够做,要去上海的专科医院做;第三,去上海的来回路费和在上海的住宿费伙食费医疗费,也相当昂贵。卞师傅一听,脸就垮了。
卞师傅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带回了儿子。然后,卞师傅自己动手,土法上马,取出半导体电线里头最细的铜丝,为儿子做了门牙矫正术。卞师傅把儿子捆绑在一把靠背椅子上,因为他没有麻药。卞师傅把铜丝穿进牙缝,套住,用力拉紧,再穿进后面的牙缝,再套住,再拉紧,这样便借助了一排正常牙齿的力量,带动门牙朝正直的方向生长。理论上说起来容易,实践起来异常困难,矫正手术进行了好几个小时。父子俩好像在进行肉搏战。十冬腊月的天气,卞师傅折腾得一身大汗。卞容大的衣服当然也汗湿透了。他嘴角的两侧被撕裂了,鲜血和着涎水,一滴一滴地挂在他的下巴上,三三两两往下滴。
手术基本成功了,因为铜丝终于不再从口腔掉出来。矫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牙套能够坚持戴多久就戴多久。但是,卞容大就不能吃饭了。卞师傅把儿子带到他们单位的食堂。新华书店的食堂里,有一个极大的砂铞子,长年放在炉子上,一年四季都熬着骨头汤,这汤是炊事员们烹调的原料之一,卞师傅就买这种原汤,一天三餐都让儿子喝汤。三天后,卞容大饿得走路都打晃了,卞师傅就在汤里头下了一点面条,把面条煮得稀烂,使儿子仍然可以不使用牙齿就喝下去。卞容大永远不声不响,驯服地按照父亲的要求去做。放学之后,他默默地来到新华书店,拿起食堂的搪瓷碗,在许多热嘲冷讽的玩笑中,埋头喝面条汤。喝完面条汤,卞容大默默回到门市部,趴在书架的沿子上面,安静而专注地写作业。卞容大的作业写得工工整整,作文的标题用美术字来突出,每道数学题的后面,都是老师给予的红色对钩。尤其难得的是,卞容大会在无意中替别人着想,他选择的写作业的书架,是顾客光顾最少的地方,那是出售高级宣纸、高级毛笔和高级研墨的专柜。而其他的一些职工子女,在门市部粗野地乱叫乱窜,随便就趴在当面的柜台上写作业,丝毫不考虑顾客的需要,练习本上肮脏混乱,简直就像鬼画符。坐在门市部收款台后面的收款员陈阿姨,一位现役团级军官的妻子,人称军官太太,
观察了三天,就喜欢上了卞容大。陈阿姨有一对与卞容大年纪相当的双胞胎女儿。
陈阿姨几乎是巴结地对卞师傅夸奖了卞容大:“你这个孩子非常难得!非常!”
“哪里哪里,一个普通孩子而已。”卞师傅谦虚地说,事实上却受宠若惊。小陈不仅仅是军官太太,还是老红军的女儿,逢年过节都享受着特殊的物资供应。小陈大大咧咧的傲慢,那是受到了大家的认可的,谁的社会地位都无法与她攀比。早年,在卞师傅殷勤地为女营业员们去食堂打饭的途中,就经常把唾沫偷偷吐到小陈的饭碗里。
一个星期之后,度日如年的卞容大获得了救助。他的面汤端上之后,总是有人找父亲说话,陈阿姨则飞快地掉换了卞容大的搪瓷碗。在陈阿姨送过来的搪瓷碗里,面条底下压的是鸡蛋羹和汽水肉。卞容大最早看见的是陈阿姨的手,短短胖胖的手指,扁扁的指甲,指甲缝里有陈旧的污垢,但是,对于他来说,这是世界上最温暖最美丽的手!卞容大的眼泪,嗤地就冒出来了,他顾不上害羞,惊讶地抬起头来,寻找到了陈阿姨的眼睛。陈阿姨笑了,示意卞容大赶紧吃饭。他们对视了一眼。从此,卞容大这辈子再也无法忘记他与陈阿姨这高度默契的对视。
不久之后的一天,午后的门市部,一个女孩子出现了。那天,一切都好像是随意和顺便的。卞师傅在门市部上班,小陈的军官丈夫带着一个女儿来买书籍。他们正好遇上了。小陈向卞师傅淡淡地介绍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儿:“这是我爱人和孩子,他们是来买书的。”
冬天里,新华书店不太明亮的店堂,被一位高大英武的军官与他活泼秀丽的女儿照亮了。卞师傅紧紧握住了军官的手。女孩子却跑到卞容大写作业的书架那里,挑选毛笔。东挑挑,西挑挑,公然拿过卞容大的练习本看看,然后撅起小嘴,发出一种故意不以为然的声音,给卞容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就是陈阿姨的女儿。卞容大只看了她一眼,就眼花缭乱了。女孩子戴着一顶洁白绒线风雪帽,脸颊通红,眼睛水灵灵,活像个洋娃娃。当天晚上,在卞容大的睡梦里,陈阿姨的女儿小鹿般地跳来跳去。醒来之后,卞容大发现自己知道害羞了。
卞师傅的自制牙套,不到半个月就松懈了。卞容大吐出一口铜丝,交给了父亲。而卞师傅这个时候的重点,已经是小陈了。在同事了十几年之后,卞师傅忽然发现小陈其实非常平易近人。她是穿毛呢料子裤,戴瑞士英纳格手表,但是她真的非常平易近人,深谙人情世故。为了答谢小陈对儿子的厚爱和照料,卞师傅不断赠送他的家乡土特产:莲藕、鸡蛋、糯米和鱼虾等等。人家小陈立刻回赠粽子、京果、酥糖什么的。卞师傅和小陈你来我往,心照不宣,竟然来往成亲戚一般了。
事实上,卞容大与黄新蕾的所谓革命友谊,主要是双方的家长在努力维系。卞师傅与小陈长期保持着他们心照不宣的状态,他们既密切又疏淡,既随和又矜持,既创造孩子们见面的机会,又把这机会限制在非常短暂的时间内,并且还严密地控制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他们都害怕由于孩子们的年幼无知,过早发生不应该发生的事。所以从表面上看起来,卞容大与黄新蕾的见面,总是像意外。门牙事件过后,卞容大就不再每天都来新华书店了。直到春节前夕,他们才再一次见面。这是新华书店的春节加餐,许多孩子都来代替家长,在食堂窗口排队。人很多,家属和孩子们也很多,食堂里一片热闹。卞容大只敢看了黄新蕾一眼,但是卞容大的这一眼是含着感谢的笑意的,黄新蕾是陈阿姨的女儿嘛。黄新蕾害臊了,她立刻掉开了眼睛,目光定定地看着别处。转眼就是春天了,期中考试都过去了,偶然的一天,他们在新华书店碰上了。他们的父母就在店堂里,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他们根本就不用目光对视,都像盲人一样,在书柜之间胡乱转圈,但是,他们都能够感觉对方的存在。再一次遇见,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暑假了,还是在新华书店,还是在他们父母的眼皮底下。这一次陈阿姨说话了。她让卞容大把他喜欢的一种词典推荐给她的女儿,同时要她的女儿黄新蕾好好向卞容大学习。卞容大找到了词典,把它递给了黄新蕾,黄新蕾说了一声“谢谢”黄新蕾的个子长得很快,看上去已经是一个高挑的少女。高挑的少女瘦削,身板直直的,不说话.冰清玉洁的模样——卞容大偏爱这个成语——但凡身板笔直,不聒噪,干净整洁的女孩子,卞容大一律认为这就是冰清玉洁。卞容大固然偏爱冰清玉洁,但是他一直忘记不了黄新蕾初次的欢声笑语,蹦蹦跳跳,和一种故意肆无忌惮的态度:模糊的印象,也能够让卞容大觉出黄新蕾的变化。但是,卞容大自己不也是极不稳定,变化很大吗?他下身长出阴毛来了!多么丑陋的鬈曲的毛啊!他在变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会突然跑调,就像一匹无法控制的受惊的马。他长喉结了,胡须开始变得又硬又多,脸颊上出现了青春痘,深夜里发生了丑恶的梦幻并梦遗了!没有任何人告诉卞容大这些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可告人的龌龊感使得他陷入自卑,他只有更加沉默。在沉默中,卞容大对黄新蕾深深抱歉。因为他梦遗的对象,有时候,竟然就是蹦蹦跳跳的黄新蕾,她总是戴着洁白的风雪帽,通红的脸颊,水灵灵的眼睛,活像洋娃娃,而下面,竟然是裸体!
从门牙矫正事件开始的1972年到1983年,这是整整十一年的时间,卞容大从十二岁长到了二十三岁,从一名小学毕业生成为了一位大学毕业生。然而,他的人生并没有发生任何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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