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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它们,那就如同向火车头喧叫一样无效了。前面有十几辆车。她一心指望其中有一辆拉的是木兰。这时姚大爷几乎还不知道木兰是一个人儿在车上。因为官兵没停下来抢,他还满以为灾难已经过去了。几辆车正向前奔驰之时,姚大爷一心想赶紧离开官兵,越快越远越好,然后再查看一下有什么损失没有,心里还以为全家还正往一个方向走呢。木兰的母亲简直想要身分两处:一是到前面去认一下儿木兰的车跟那个车夫;一是慢下来察看一下后面的车辆。可是实际上,她却一筹莫展。路只能容单向行车。她几次想跳下车来,幸亏珊瑚拉住了她。她着急过了七、八分钟后,骡子渐渐慢了下来。举目四望,也看不见官兵的踪影了。离开了那个十字路口至少已经有二里地。一辆车栽到路旁的濠沟中,摔下来的那个妇人几乎被后来的车轧过去。另有一辆车驶来,一个客人认识那个人,就跳下车,但是那辆车却停在路当中。当然姚家的车也被挡住了。冯舅爷就各处跑去打听。姚太太简直急疯了。珊瑚跟青霞一直哭。姚太太指着那在前面还在走而且渐渐消失了踪影的几辆车,喊说木兰的车也许在当中,他们必须追上去,不能停在那儿不动。
她喊说:“木兰一个人儿在车上呢!”
父亲知道了这件可怕的事,当时也来不及问为什么木兰是一个人在车上。他抓住了一匹马,从车上解下来,纵上去,飞驰经过人群,追向前面的难民。但是只是一路空追,徒劳无功。
丫鬟这时都下车来问,听了这个消息,脸吓得惨白,说不出一句话来。珊瑚简直真从车里滚下来了。为什么在过去十五分钟内那辆车里只有三个女人两个孩子,谁也说不清楚。母亲把莫愁紧紧的抱在怀里,青霞抱着小孩子。莫愁最初怕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开始哭。别的难民挤过来看看又过去了。有人站住看由车上掉下来的女人。那个女人仿佛是因为她的骡子腿上中了子弹,要从翻了的车上解开套把它松开,可不是容易的事。也有人停下来,听说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与大人失散的事。有人显得伤心,有人无动于衷走过去。体仁说他曾看见木兰车上那匹驿马随着官兵往右方跑去,不过看得不太清楚。若当真如此,木兰已然离开了他们走的那条路,大概是随着一群官兵跑去了。但是车上还有车夫呢?他会把车赶向河间府,也许会追上他们,在路上也许会碰见的。
大家正在心绪纷纷,不知如何是好,看见木兰的车夫手中拿着鞭子从后面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大家一看有车夫没有车,不由脸色变了。
“孩子没出事吧?”
“谁知道?我们叫官兵一冲,驿马受了惊,怎么也勒不住它了”
“她现在在哪儿?”
“她跑到哪儿去了?”
“你怎么把车丢了呢?”
车夫之茫无头绪,正跟问他话的人一样。他的车是被兵马冲到右方去,然后走上右边的一条路,离开了官兵;等他看见离开了人群,下车想把马拉住。马力气太大,他拉不住缰绳,马就向前跑去了。
有一件事是毫无疑问:那就是木兰还在车里。还有,那辆车并没往河间府去,因为车夫最后看见车转弯儿消失在青纱帐里时,车是向北方回去的。他相信那匹驿马还会自己认路奔回新中驿。他出于一片老实忠厚的心肠,才跑来告诉木兰的父母的。
大家无可奈何,等了几个钟头之后,姚大爷骑着马回来了。每辆车他都看过,绕着弯儿察看过,甚至直到跑近看见了河间府的城墙,才放弃了追寻。
姚大爷觉得车夫的想法满有道理,那匹马会寻路返回新中驿的。
太阳快落了。姚大爷要坐着他那辆车回到新中驿,车夫去找他的车和马,父亲去找自己的女儿。别的人只得继续奔向河间府,因为河间府的城门快关闭了。车夫告诉她们在河间府城内要住的那家旅店的名字,他们就在那家旅店等消息。
木兰的母亲整夜没睡,只是暗自流泪。黎明,她叫罗东跟他哥哥起床到北门去找木兰。第二天早晨约摸九点钟,姚大爷回来了。马和车已经回去了,但是没有孩子。他曾经折回去,在十字路口儿一带去寻找,什么也没找到。
这个消息真像晴天劈雷。木兰是丢了,还有什么疑问?母亲嚎啕大哭:“木兰,我的孩子呀,你不应当这么离开我呀!你不应当去找你妹妹目莲呀!你现在若离开我,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儿哇!我还要这条老命干什么?”
珊瑚劝道:“妈,一切都是天意,万事顺逆好坏,人不能预知。您不要太伤心,免得有伤身体。这条旅途往前还远呢。这些人的命都要靠着您呢。您若没灾没病的,我们孩子们的担子也就减轻了。木兰是不是丢了,也还不能太一定;我们还要接着往各处去找她。这都是我的不好。我千不该万不该把她一个人儿留在车上!”
姚太太勉强抑制住悲伤,回答说:“这不能赖你,是我命不好,才招出这个乱子。我不应该叫你去把她们俩抱过来。可是谁会知道发生这种意外呢?若是木兰出了什么差错儿,让人拐跑了,让人卖了的话”说着又哭做一团儿。姚大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木兰是她最心爱的孩子,若是真的丢了,他可伤透了心。他一听到“拐跑”这两个字,立刻走开,就像个受伤的禽兽一样。
锦儿,原本静悄悄的倚着墙站着,忽然大哭起来。她今年十四岁,差不多跟木兰一起长大的。她教给木兰一切的游戏,唱摇篮曲,从小就跟木兰在一块儿玩,木兰待她就像亲姐姐一样。刚才一提到“拐卖”两个字,她立刻想到自己的命运,想到自己父母的杳无消息。她倒在床上,哭个没完。看见她哭,体仁跟莫愁也哭起来,于是屋里哭喊吵闹,乱到极点。青霞走近,把锦儿拉起来说:“太太刚忍住哭,你又大号起来,招得少爷跟莫愁也哭,快别哭了。”
锦儿坐起来,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还用手柔哭得通红的眼睛。银屏向来不喜欢锦儿,看见就褒贬她说:“自从今天早晨她就一直一个人坐着。莫愁也没梳头,也没洗脸,后来我帮她穿好衣裳的。他们俩那么好,当然她很难过了。”锦儿走出屋去,好像受了委屈似的,一边走一边说:“我哭我的。我爱哭与你什么相干?我喜欢木兰小姐又不干你的事!”银屏怒冲冲的说:“我们同是伺候太太、少爷、小姐的,谁也管不着谁。”姚太太喊道:“你们造反了!”
珊瑚连忙跑到另一间屋子去。她说:“现在是闹事的时候吗?难道现在还不够吗?”锦儿一边哭泣一边说:“我也不想要哭,我是想起木兰小姐来。太太一提到拐卖,我又想到我自个儿。哎呀!妈呀,你若活着,我也不致这么受人家欺负哇!”珊瑚安慰锦儿说:“当然我们大家都难过,当然是会哭的,你也是情不由己呀。”锦儿恶狠狠的说:“若是体仁少爷丢了,你看她哭不哭?”
银屏原来在外面听着呢,现在迈步进来。珊瑚转身把她推了出去,叫两个人谁也不许再开口。
现在父母在想象中的恐怖,想到像木兰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姑娘丢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那种恐怖简直比死还可怕。心中的狐疑不定,心中驱之不去的恐惧,无法猜测她现在的情形,还有能在河间府城里或别的地方会找得到她,这难得实现的希望,这一切一切,使他们的头脑麻木瘫痪了。那天早晨,姚太太不再说别的,只是说:“不管死活,我总要找到她。”她简直变成了呆子,心里只有一件事,对别的一切,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中午,摆上饭菜之后,她呆呆的走到桌子那儿。她吃东西,但是不知道自己是吃饭。还有,锦儿正在安静的吃饭,忽然把饭碗放下,怞怞搭搭的哭起来,离开了桌子。姚太太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静,真使珊瑚害怕。她说:“妈,您得多歇息歇息。您昨天晚上没有睡觉。现在各处去找也得找上好几天。咱们自己也得保重才是。”姚太太像机器一样,就由珊瑚引到床边儿去,半句话也没说。
河间府城有五千居民,这片地方坐落在一带低洼地的中央,周围有一条大河的支流向东北流向天津。东边三十里以外就是沧州,正在运粮河的岸上。往南四十里地就是德州,正在这块三角地带的顶尖儿上,往北几乎距离沧州河间一样远,往河间府要走旱路,往沧州走运粮河。
他们寻找木兰只得在客店,城门,通往城镇的路上贴寻人告白。告诉人家他们旅店的地址,悬赏寻人。赏钱是二百两银子。女人要停留在店里,父亲、冯舅爷、仆人罗东,以及赶车的,带着赏钱,要到全城及四乡去寻找。木兰的母亲则变得坚强有力,默默的满街满巷徘徊寻找,还往河里看,不分昼夜的寻找,寻找她的骨肉。
但是河间府挤满了难民和走失的孩子。并不止木兰一个走失的。有几次是来虚报消息的。木兰的母亲甚至于到西门外河边去看一个姑娘的死尸。
姚大爷骑着马到四乡去找,别的人往东走到沙河桥,往西走到肃宁县。
但是找不到木兰的踪影。
这个孩子也许已经落到贩卖童奴的贼匪手里。这种情形有八九成。木兰总会值一百两银子,虽然谁也不敢这么说。冯舅爷一天回来说,人贩子都在运粮河上跟那些船娘做生意。锦儿本来就是被人拐卖的,她说在河上贩卖人口是真的。并且说当年那船娘待她很好。那些年,运粮河是由北京到南方的交通要道。青帮霸占着运粮河,他们有一套完善的组织。在津浦铁路修建之后,运粮河失去了生意,青帮才加入了红帮,在长江上称为青帮,后来在上海法租界还统领着盗贼、鸦片烟贩子、妓院。他们是以拐卖、绑架、抢劫出名的,不过他们也慷慨行善。他们的首脑人物充当工部局的顾问,领导水灾旱灾赈济,每逢他们的生日,官方高级人员还亲身前往拜寿。这一组织是个自卫、互助、合作的秘密团体,对低级失业的大众保障其生活,大家公平分享,彼此之间十分慷慨大方,共同遵守荣誉义气的门规,这种组织实际上导源于一千年前的秘密会社。稗官野史上的英雄就是他们崇拜的神,还有忠贞的战将,劫富济贫的侠盗,群众仰慕的好汉都是。
义和团本也是一个秘密的组织,是白莲教的一支。明亡之后,他们是要推翻满清的。但是历史环境却使他们变成扶清灭洋的一股力量,引起了国际间的大事。
姚家既然深信木兰是被拐卖了,于是搜寻几天得不到结果之后,就决定往运粮河上去找。冯舅爷自请往东到沧州,只有一日的行程,顺着运粮河往下去,在市镇上,渡口上,都停下来寻找线索,大家则继续赶路,约好在德州等他。
只有两件事,似乎显得有一线希望。第三天,姚太太找来一个算命的瞎子,向他问丢了个孩子的事。她把木兰的生辰年月按天干地支说明。算命的说木兰的八字儿有福气,有双星照命,所以十岁时该有磨难,但因命好,自会逢凶化吉。并且,她运交得早,虽然不为高官显宦的夫人,一辈子也不愁吃不愁喝的。问他这个孩子是否可以找得回来,他则深不可测的说:“有贵人相助。”总之,因为木兰的八字儿太好,所以卦金他索要大洋一元,姚夫人则给了他两元。
这样,姚夫人心情好了许多,她到城隍庙去烧香。说也怪,两个杯-,在神前扔了三次,都是大吉。
那天晚上,做母亲的做了一个梦,跟以前梦见的一样。她分明听见木兰叫:“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于是又看见女儿在溪流的对面草地上摘花儿,跟木兰在一起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子,她不认识,以前没见过。母亲叫木兰过来。木兰在那边儿喊:“您到我这儿来啊!我们的家在这儿。您在的那边儿不对呀。”母亲想找一个渡船,或是找个桥,但是没有。于是似乎觉得自己在水面上安然行走,往下,往下,再往下,顺流而下的好快,这时已经忘记了女儿。她经过了城镇、村庄、山顶的佛塔,正漂近一座桥时,看见一个老翁在桥上疲惫而行,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丈夫。她还看见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搀扶着丈夫,而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木兰。她在河上向他们呼叫,但是他们好像没听见,还是照旧一直往前走。她两眼盯着她不放松,不料自己碰到桥柱子上,不能在水上漂了,往下一沉,就醒了。第二天早晨,她把梦告诉了丈夫,两个人都大为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