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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为太平广记第四四四篇,作者不详。原题名‘补江总白猿传’。江总(五一九~五九四)将白猿之子隐藏,救得其性命,据称唐大书法家欧阳询(五五七~五九四)貌丑如猿,本文之作,盖以讽询也。或传询节即自猿之子。据此,本篇当写于第七世纪之初。

    重编本篇之时,余将欧阳将军失妻于白猿做为本篇之主题。所增番人风俗材料得自唐宋三本志书:一为唐段公陆之背葫籚,一为宋范成大之‘桂虞衡志’及朱复之‘七蛮丛夏’。

    清平山堂丛书中,亦有一中国将军在广东山中失妻故事,名为‘陈巡检梅岭失妻记’。

    当然谁也听说过,欧阳将军怎样在战场上被擒斩首,怎样在纪元后五百六十九年降贼的时候他的全家灭门。不过,人们的看法并不一致。有人说他罪有应得,因为他历代受朝廷恩宠倚卑,可惋惜的只是他父子一代名将,功勋彪炳,后来竟落得身败名裂,横遭奇祸。别的人,像江总就很同情他,相信他被陷从贼,势非得已。因为当时皇帝对他在南方的兵权,颇存疑虑,其实这些,全非切题之论。他在三十几岁的时候,遭遇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大大改变了他的脾气,他的情绪颇受打击。这位春秋鼎盛的镇南将军一变而成为一个阴郁、暴燥的苦命人了。他的朋友江总救了他的儿子,而且暗中把他扶养成人,江总在他的小说‘白猿傅’里说到这位将军,但据将军的随员广东雷某──他是将军的一个老幕僚──说江总所记,以是故事的片段。欧阳将军是羞愤而死的。本篇是雷某所说的,他曾亲眼看见过。雷某如今已经是六十岁的老翁了。

    下面就是雷某所述的故事:

    自从欧阳将军的父亲去世后,将军就世袭了他父亲的爵位,我就在他的部下。因为是他父亲的老部下,我深得他信任。将军有一位年轻的妻子,容貌美丽,出自名门。一天,她突然被抢走了。我们都知道,大家也都以为一定是那个白猿又来了。早饭的时候,将军一人闷坐,我真怕看他的脸色。

    我们那时正驻扎在长乐。曾经有人警告过欧阳将军,远征南方土人的区域,不要带着年轻貌美的夫人;因为女人一经失去,便杳无琮迹。将军的住所四围,无论昼夜,都是遍布岗哨,为了特别戒备,有些使女睡在夫人的屋里,男仆睡在前房。在那夜两三点钟的当儿,一个使女醒来,听到一声喧嚷,将军夫人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白猿怎么进去的,因为门都是锁着的。使女的尖声喊叫把我吵醒,她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衣裳还没扣,大声喊说:‘夫人没有啦!’

    我们立刻就追。我们住的房子是在人们熟知的一条山路上的军营里,在一个百尺高的悬崖边缘上,下临深涧;对面峭壁突起,苔藓蒙覆,正对着我们的房门。约有五十尺远。那天大清早晨,浓雾弥漫,二十尺外,景物不辨。沿着雾遮的峭壁追寻那个绑匪,真是危险之极。一失足,错转一个弯儿,就是直堕深谷,立即丧命。徒然追寻了半点钟,只好作罢。

    将军和我们回来之后,简直急疯了,向使女仔细盘问。他两手攒着使女的两肩,推掇着她说:‘你看见什么啦?’

    使女哭着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听到一声吵嚷,醒来的时候,夫人已经不见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将军发脾气。他用巴掌打使女的头。我们从没看见过他那么疯狂。他一向是个正直的人。我们这一些老参谋见过他领导远征西兴,大家都很钦佩他。

    ‘你们有人见过白猿吗?’他问。

    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但是我告诉他,在百里以外,一些相距很远的城市里,很多人都见过他。有的樵夫曾看见他在远处,一个白的身形攀登藤蔓丛生的峭壁,消失在白云遮盖的山峰之间。

    ‘你想,他是不是个土人呢?这是不是来报复呢?’将军这样问是因为在最近几次战役里,将军把一些不同种族的番人羁困在叫做‘山洞’的地方。

    ‘我不知道。城里的人说,他常常到城里规规矩矩的作生意。带着一只鹿,几张狸子皮,或是公野猪的牙,有时候儿也拿一两块麝香,他换菜刀,肉刀,木匠用的家俱和盐。中国话说得很流利,买卖很公道,但是绝不容谁欺骗了他,谁要欺骗了他,第二天或是下星期以内,就会有人发现那个人背上中箭而死。’

    ‘他怎么个长相儿呢?’

    生在本地的王参谋说,他不像苗人,也不像猺,也不像贺老,因为他是皮肤黑,身材小,年轻轻的,脸上也有皱纹。见过白猿的人都说他有五尺十寸高,粗圆的肩膊,两臂坚强有力,显然是没有脖子。最惊人的特点是眉毛雪白,眼毛、满长在胸膛胳膊和腿上的毛也是白的。跑的时候功脚底总是着地;这么一来,跑的步态,很像猿猴摇摇摆摆的样子。究竟这是不是由于爬走岩石的山路养成的习惯,不得而知;不过他的步态,他的岔开很远的大的脚趾头和他那显得瘦一点儿的腿,腿上还生着柔软光泽的白毛,总使人觉得他长得很古怪,怪可怕的。

    ‘他只要姑娘和年轻的妇人。’王参谋又说。

    欧阳将军坐着,下巴低垂在胸膛前,一呼一吸都听得出来。‘有人曾经找到过他抢去的女人吗?找到过抢去的女人的尸体吗?’

    ‘没有。这就是不可思义的事了。’王参课说:‘假如他强奸了那些女人,并且任由他们死活,总会有寻路回来,不然她们的尸体也会找得到的。’

    ‘他也抢孩子吗?’

    ‘不,母亲们光是喊白猿吓唬孩子们。我们听说抢去的女人大多是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王参谋迟疑了一下。接着又说:‘并且,将军,也很少抢有孩子的太太们。这个我没法解释,但是在这一带,大家都相信,有了孩子的女人他决不抢,有的女人说白猿喜欢孩子。’

    欧阳将军觉得很可耻,但又一筹莫展。我们也弄不清楚白猿究竟是为了报复呢,还是和这位中国将军开玩笑。除去失去了爱妻,他还觉得自己的体面和中国军队的名誉势将扫地。

    他真是遇到了无比的强敌,怎么能追捕这个独行的绑匪呢?照一般人说来,他有超人的精力,狡诈,忍耐力;这和运筹一次战役是不相同的。士兵们被派到一二十里以外去,高至巉岩,低至深涧,找寻夫人的踪迹,寻找线索,希望能把夫人找回来。

    大概过了半个月,一个人回来说找到了一只女人穿的红绣花鞋,在离我们驻处三十里外一棵树的枝子上找到的。欧阳夫人决不会在路上走,白猿一定背着她走的。鞋送呈给将军看。鞋已经被雨水湿透了,又软又瘪,已经退了颜色。将军和使女都认得这只鞋。大家断定她一定还活着,还被囚禁,可是到那儿去找这个白猿呢?

    我们真为欧阳将军伤心,他整个下午孤独的坐着。一个副官说,他坐下要吃晚饭了,又把饭推开。那一天,谁也不敢跟他说什么。

    第二天清早,将军找我,还没吃晚饭。他说:‘雷参谋,我们今天去寻找夫人。我已经决定,战事先暂时停止推进。挑选二十几个人一块儿去。必需的食粮都带好。说不定要露营一个月,谁敢说一定呢?当然王参谋得一块儿去。’

    我遵命办理。挑选了二十四个年轻的小伙子,有几个是本地的神箭手,刀剑武艺精通的。我们不用带很多的食粮,因为路上果子很多,山上的苦橘子都长野了。我们知道怎么挖野芋在露天火灰里烤。武器食粮都带妥当了,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将军本人剑法超群,百尺之外,箭穿橘心。

    其实,高地之行倒是件乐事。一路山水奇绝。我们经过山、原始林、瀑布、树木丛生的地方,满是巨藤,虎尾枞,百尺高的湘妃竹,还有珍禽异兽可猎取。一路并不怕什么人,也不怕野兽,遇到的土人都认识我们。专实上那些人都是世界上最慷慨好客的,只要让他们跟中国人和平相处就行了。当然,假如真是一件报仇的事情,背后一刀把人杀死,他们认为也算不了什么。他们以打猎种田为生,只要对他们公公道道,他们绝不与人争吵。但是要想从他们嘴里打听一点儿白猿的事情,却是绝不可能。他们异口同声的说:‘不知道!’因此,将军疑心白猿不但跟他们处的很好,一定还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呢。

    我们一直西南走,再往前就是欧阳将军从没来到过的地方了。前面地势豁然开朗,一带宽阔的河底,早已经干涸。茂密的森林,到此全然停止,一带干枯的石山,迤逦蜿蜓,横亘在前面,只有灌莽斑斑,点缀其间而已,圆滑的巨石,足证当年这里是肥沃的豁谷,曾有巨水洪流,自山而下。后来,仿佛是造物主念头一转,把河道改到别处去了。西方地平线上,危岩耸峙,矗立如柱,怵目惊心。真是人所稀见。说是危岩如柱,并没有错,因为这些.石灰石的山邱,受风雨潮湿浸蚀了几千万年,现在已经成了垂直的柱子,或是直立的塔一样,面目狰狞,如同锯齿,高耸在天际。这时举目四望,不见人烟。太阳西沉在这些危岩巨柱之后,明暗相间的影子,瘦长古怪,横卧在宽阔寥落的山谷之中。这样荒漠的地方找水喝,真是艰难的很。现在我们已经从驻扎的地方走出了一百多里地。这一带沙漠似乎正是我们止步之处,寻觅白猿之行恐怕是枉然无功了。

    欧阳将军却迷恋这奇怪的地形,不愿折回。横过了河床,地势渐渐隆起,三四里以后。草木出现,并且越发茂密,稍偏西南,锯齿形的山陵渐渐停止,而继之以雄山峻岭,险不可越。在绚烂的日光之中,峻峰危岩,金光闪耀,仿佛山岭城市,神密不可臆测。这时,一群白鹭,在高空之中,朝山陵飞去,那里一定是他们栖止的地方。

    将军也有意沿着枯干的河床走向源头,他的心里,仍然有个指望,所以还命令我们向山里行进。白昼很长,如果我们着实的脚步不停,日头西沉下不久,我们会找得到一个扎营的地方的。在人迹不到的河岸上,行进了一个钟头以后──那河岸上全是水磨得圆滑的石头子儿──我们到了绿草茸茸的山麓。

    ‘看!’小罗喊说。小罗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聪明伶俐,是将军的一个随员。

    我们看见一堆烟熏火燎的石头,四旁都是灰烬,一定有人在这里支帐篷做过饭。有些干橘子皮和香蕉皮乱扔花地上。经适整整两天,我们始终没碰见一个人影儿,一堆营火灰烬可让我们从新感觉到还没有离开这个人类世界。小罗四处走;检查地上。忽然又喊道:‘看哪!’我们全跑了过去。小罗指给我们一条黑带子,女人縳头发用的。

    小罗说:‘这一定是夫人的。’

    我们当然显意相信他的话,可是无法相信这条女人的带子就一定是欧阳夫人的。欧阳将军也不能说究竟是不是,只是凝视着带子叹气。每当人的追求徒劳无功而前途又黯淡无望的时候,人总是不顾实际,任意想像,当时的气氛的确很紧张,我们都盼望找到白猿,较量一番。当然我们也知道,强敌当前,非同小可;但是鏖战一场,总比无聊的长途跋涉痛快得多。

    在星光之下,我们扎营过夜。炎热的六月天在太阳灼热的河道上行进,我们老于行伍的人也觉得够累的,当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甜。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赶程前进,一直攀登山路。两个钟头以内,我们又赶了三千尺。只有一绦小溪流在深谷底下流动滴沥,最后又消失在地下,巨大的白石头子儿,由下向上反射出强烈的热火,一股熟气,直冒上来。树木丛生的山坡上,野鸡很多,常可以看见鲜丽的羽毛出没在枝桠之间。像拳头粗的藤罗处处蜿蜓,正好供人攀援。空气已经渐渐稀薄,我们又在高地之上了。

    到了山岭,我们看见一片惊人的景象。在一带山岭后面,有一道用巨大的圆石和斧子斫成的石块建成的水坝。那究竟是什么年月,用什么方法,由什么人们建成的?简直令人无法想像,因为石头那么巨大,如果没有适当的工具,只有超人的巨灵才能搬的动。这条水坝,显然是山里边的人们修来转变水道的,因为这里有一道很深的激流向左方流去,直泻入下面的池塘。一个角儿上立着一通石碑,下一半已经埋入土中,上面刻着蛮人的怪字。在我们部下当兵的一个蛮人告诉我们说,那字的意思是‘苍天保佑之地’。且不管这个荒弃沉沦的石碑吧。我们总是又远离人境了。

    我们侦察了一下,才看出来这条泻入下面山涧的激流,正横在我们站的地方和对面无法越过的沟崭。环山若千里,纵目不见桥梁,不论石桥木桥,一概无有。对面全是峭壁矗立,纵然有桥,也无用处。仿佛山地人修建水坝,主要为了军地防御,目的并不怎样在于种田,而是要把这一带山构成一座坚不可破的保垒。

    可是在北面,总应当有一个进口才对。我们向右转弯,逆流而上。走了不远,荆榛过于浓密。我们竟会失迷了水道,走出了灌莽之后,看见一道五百尺高的花岗石的墙垣,拔地而起,状如山城的壁垒,形势天成。巨岩之间一条缝隙里,有石头台阶。段段可见,那段石阶最后消失在巨石的阴影之中。亳无疑问,我们已经寻到进口了。可是前进势必万分危险,我们面面相觑,立了一会儿。

    将军说:‘这个,看来很古怪,背后是什么,真不敢说。要打算进入这个天然的城池,恐怕不是专靠膂方可成的。如果只用枪箭交战,不论跟谁比,我们也没有逊色,可是现在就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连出路都不知道的地方作战了。这里的人一定不欢迎外人随便闯进去,这当然毫无疑问。不过,我还是要探查一番。如果白猿真在里头,当然要有一场恶战,如果不在里头,土人一定会很和善。你们意下如何?’

    我们都赞成探查一下这条进路。

    走到了石头台阶的顶头,我们才发现那是个陷人牢──一块宽约三十尺的平坦的地方,正受上面射下的枪箭,唯一可掩蔽之处,只是一块大石头下的数尺之地而已。在大石头之间,一条小径蜿蜒约十步之远,然后通到一个用硬木做的沉重的门,门从里面按装得很牢固。每次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这个门道。再没有堡垒修得这么好,设计得这么巧妙了。

    我们敲了几下门,没人答应,仔细一听,远处有女人孩子说笑的声首。我们又邦邦打了几下,又喊了几声。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岩石上面露出了一个人头,问我们是什么人。王参谋用本地土话告诉他说,我们是一群猎人,找路往南方去的。那个人头缩回之后,不久,里头一片嘈杂。等我们仰头一看,有十三支箭已经向我们瞄准。将军告诉他们我们并无恶意。请他们开门。

    我们已经身陷绝境,无计可施。门开了以后,王参谋首先立在门前。他用眼四下一扫,有二十支箭排成两列,摆好架势,指向门道。第一排人跪着。第二排人站着。王参谋一看,自己正是箭垛。跟前又有五六个人,各执短刀在手,分立门旁。不受欢迎的外来人,只要把头往里一伸,便会刀起头落,情况如此紧张,随机应变,才是真勇。王参谋含笑向前,几个提刀的人也一齐迎近,拔刀出鞘,正在这个当儿,有两个人先后自内跑出。于是刀声叮当,羽箭飞起,我们之中有三四个人,应声倒地。

    蓦的一声叫喊,喊杀立停。我们抬头一望,近处岩石顶头,正是白猿,站在上面,威风凛凛。

    欧阳将军迈步向前,白猿下阶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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