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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至正十年,即公元1350年,全真教道士黄公望在他的富春山居南楼上给自己算了一命。他把从楼下院墙上摘来的葱找那个儿一般高的,仔细地数好了五十根。无用上人知道,他这是要用蓍草占法。这种周易里古老的占卜方法,看似简单,其实很难——难在解卦上,所以,一般人轻易不用。没想到,三变才成一爻,黄大痴就停下了手中饶有兴趣的摆弄,然后就陷入若有所思之中。一向多嘴的无用上人被噱得在一旁也噤了声。他不知道,这黄大痴怎么才卜一爻就不卜了——要知道,三变得一爻,六爻才成一卦啊。他不知道,这黄大痴将会怎样给自己解这一“卦”
那一天,当黄公望在长卷上题完字,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窗外,远山,近树,江岸,他们似乎觉得那富春江两岸的美景,正经过他们眼神的过滤,拓到案上那摊开的长卷上。
在这凝神的间隙,无用上人回头又看了一遍那题字:
“至正七年,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旋填劄,阅三四载,未得完备,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
无用真爱这长卷,他觉得自己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怎么形容都形容不出它的好,好像是突然之间,自已就因为这幅富春山居图而成了一个挑剔、偏执的水墨鉴赏家,成了一个山水画痴。他看着看着,心里就痒痒的——他真想占为己有。作为出家人,他知道自己本不应该有这样的贪心。所以,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的这份贪心一个解释:我愿意用余生去换它。不过,他心里清楚,这富春山居图长卷,黄大痴虽然是应他之约为他而作,但画着画着,黄大痴就把它当作自己的东西来作了,而且越作到后面,他就把它当作生命的一部分来完成了。他清楚,这长卷,是黄大痴的心血之作,是他心中一生山水的写意,现在自己是再也不好意思向他提起曾经的相约了。
“这儿山水真好。”无用看他还在痴痴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并不时地含笑颔首,像是品着一杯极好的崂山绿茶似的。
“好山水——”没想到,这一次,他居然听到了。他看山水,从来都是一看就入了魔,看着看着,就会坐了下来,躺在了地上,像是慢慢地整个人就融化、消失似的。只是,这“好山水——”尾音拖得有点长,对他的话似乎带着那么点讥诮似的。
无用上人心里格登一下,暗自在心里自我解嘲这真是做贼心虚啊,随即,赶紧笑着说:
“千丘万壑,大痴冷暖自知。”
黄大痴哈哈大笑起来,就像那些个月夜,他在湖心长桥或山巅风中仰天长啸那样。他们突然都觉得,隐约群山,茫茫远岫,千里烟波,就在他们的身边心里风起云涌。
“无用,给我卜上一卦。”他突然说。
“在你一峰大师前面卜卦,还不折杀我。”无用笑着说“还是你自己来吧。”
“好,我就自己给自己算上一命,算算我这残年晚景。”
那一天“卦”象很怪,居然一爻的中三变都是“三”
“对了,无用,我黄某今年多大了?”黄大痴好像突然才意识到无用在身边似的,从苦有所思中回过神来,回头笑着问他。
“大痴已届八秩。”
“这就对了,已是耄耋之年。”黄公望说“这就对了。人的一生,对应的三个阶段是童年、中年和晚年。看来,我的时日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回哪里去?常熟?松江?杭州?还是——”无用上人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叫道“我知道,黄大痴是要回浙东平阳老家。”
他看着朋友,像个孩子似的把吃惊的表情在脸上堆砌无遗。
“这不难。”无用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最近你画作的题字,常是‘平阳黄公望’,像那题梅花道人墨菜诗卷、观瀑图、华顶天池图轴、水阁清幽图、江山幽兴图,无不如此。”
“无用有心。”
“啊哈,有心少慧,还是想不明白——你怎么就想着回浙东平阳老家了呢?”
“啊啊,你急什么。”他说着,顺势坐在身后的靠椅上,拿过茶“我还没有给你解卦呢。你我都知道,这卜术,信的就是无中的那点有,有中的那点无。这解卦,解的就是那点人情世故,心底波澜,它要的就是融会贯通,羚羊挂角。我这卦,一爻中的三变都是一个‘三’,正应了我的晚境所思——所以,我觉得不用再卜了。每一个人——不仅仅是我们这些入门出家的人——当他特别地想起自己的一生时候,那就意味着他的晚日不多了。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可以总结值得总结的。一个人在他的晚年或弥留之际想着,我至所以是这个‘我’,除了造物主造化外,更在于一个人的际遇和内心的秉持——但归根结底,这际遇是由内心的秉持决定的,同时这际遇又成全了我们内心这份秉持。”
无用上人也坐了下来,移过一杯茶。他不知道,黄大痴为什么要给他讲这许多。看来,这黄大痴今天的话匣子算是打开了。
“佛说:想什么就是什么。就像这‘三’变,我觉得它就是为我而设的。我们算命人,会的就是这点无中生有,触类旁通。想我一生,少中老三个阶段,无不和一样东西有关。”
无用看着他。作为过从甚密的老朋友,他隐约猜到他会讲些什么。
“我七岁的时候,被养父从常熟领到平阳。虽然我已经略懂一些人事,养父年纪也很大了,但我对养父养母却并不觉得生分。他们是那种很和气很有意思的人,天生和我投合。我记得,我们先是住在钱仓的凤山脚下,后来全家迁到县城的坡南街。那是一条依山傍河的大街,是温州去福州的官道(驿道),一头连着通福门,一头连的文明塔,一天到晚热闹的很。通福门,就在这街东面的小山脊上,既是驿道的关卡,也是城门和谯楼。我们小孩子常常溜上城门,趴在城墙上看着各式各样的人从月形的城门下进进出出,眼睛抬高一点,看到的差不多就是整个县城或整条坡南街。从通福门下来,是一条陡坡。我们三五个小伙伴,时常像冲锋陷阵战士那样,沿着那一级一级磨得光滑的青石台阶往下冲,看着两边各色摊点影子一般在眼角掠过。沿街的河里停着许许多多的船,我们在桥上轻轻一跳,就到了船上。那桥,多得也像是竹子上的节,一道道的,我记得一共有十四道。我在那儿一天到晚地玩耍,不知疲倦地在通福门、码头和文明塔之间跑来跑去——有时候是搭了船到乡下或到不远处的海边玩。养父除了叫我回家吃饭,再不干涉我,倒是时常笑眯眯地给我送来核桃,甜点,花生,甘蔗,笑眯眯地看着我玩得满头大汗没天没地。有时干脆笑眯眯地教我一些新鲜的玩法,像在河道石缝里诱黄鳝,摸螺丝。有时候,我和伙伴们到屋后的九凰山玩,天黑了才兴尽回来,一边跑下山,一边就看到一街的烟囱都在冒着烟,小伙伴们快到了山脚,都不由得沉下脚步,消尽了兴趣,担心着总免不了又要被家里痛骂一顿或痛打一顿,只有我,丝毫不减兴致,我知道,养父一定又是笑眯眯地坐在街边的石桥上等着我回来。后来,我去上学了,就在街对面的平阳学宫,并不远,他便开始笑眯眯地送我上学,笑眯眯接我回家。学宫里的先生好像特别喜欢和他讲我上学的事情,他总是笑眯眯地听着,就是当先生讲我如何调皮捣蛋,他也还是笑眯眯的,只到先生都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尴尬地呆望着他,他才打哈哈地说‘孩子,孩子,还是孩子’。如果先生给他讲我出色的表现,他也是笑眯眯地看着,不像有些父亲那样有特别高兴的表现,只是在回来的路上,他会一直把手放在我耳边,忍不住似的就要伸手摸一下我的头,一个人嘿嘿地笑。后来,养父过辈了,养母——养母好像比养父小个近二十岁——笑眯眯送我上学接我上学;我去疯玩了,笑眯眯地在桥上等我回家。那时候,他们老人家给我觉得,只要我高兴了,他们好像也就高兴。他们的晚年的全部意义和快乐,好像就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等着我。至于说什么吃的,玩的,我想要的,没有不给的。那时候我们家,在一条坡南街上,都算得上富裕。甚至,那时候,我还跟那些跑江湖的人学了很多薄技小艺,说唱,变脸,杂耍。只要我想学,养父就亲自去跟人家说情,有时送礼,有时给钱,有时候请到家里吃饭。好在,我也学得快,没让他花什么冤枉钱。
有一年,八月十五,因为白天玩累了,傍晚时我早早地就睡了。半夜里在一种奇怪的梦境中醒来,朦朦胧胧中,觉得好像是在家里,又好像是在别处。再定睛一看,养父养母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抬头,是明晃晃的圆月和幽蓝的天空。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天地下,是在后山的亭子里。后来养母对我说,在我睡着了时候,养父叫人把我背到了半山腰的亭子里。说我睡得早,夜里总会醒来,正好可以看看这中秋的明月。我看看他,正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月盘移动,不时回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这时,不远处半山庵里的钟声正好清清朗朗地传来。那时候,我虽然还小,但已经能够感觉得到,这样的夜晚真是太好了。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说说笑笑,边吃月饼边看月亮,居然到了天亮才踩着厚厚的露水下山。那时候,有好心的邻居和亲戚偷偷地告诉养母,说养父对我太宠了,怕是会把我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给耽误了。养父听了养母的话,只是笑笑,说哪里就会给耽误了,是杉木的长不成松树,孩子不是长得挺好的?等我长大了,养母跟我说,养父说我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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