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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 又过一年, 冰雪还未消融,本是艾诺塔最为繁华的塔兰,如今却已失去了生机。
贵族们早已纷纷将自己的子女从整个艾诺塔最好的学院中接回,举家搬迁, 此举乱了人心,许多人见风雨将至, 也忍痛丢下自己住了半辈子的家,带着亲人离开了这座城。
那曾经人来人往的街道,如今已是许久无人打理, 少有的行人都行色匆匆, 只怕那些趁乱滋事的恶徒会盯上自己。
城里城外,两军之间隔着一个难以持久的守护法阵, 漫长的等待,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这份宁静,让其中身不由己的人都渐渐失去了斗志, 心想着这场仗要一直打不起来, 倒也挺好。
塔斐勒立在院中, 仰头望着天空, 愣愣出神, 不知是看那轮残月,还是看那牢笼似的法阵之光。
前日,魔族公主艾格洛琳将那块在魔界久受魔血滋养的龙骨带往了入云塔, 随后动身沃多,只待两军交战之日,以一场大型血祭破除入云塔之印,到时再顺势夺回被不死鸟压制住的两块龙骨,那时,黑龙之力接近完全复苏,即使是千叶流砂,也再无力继续守护沃多封印,艾格洛琳夺走龙首之时,黑龙将重返人间。
不管西南援军是否能到来,远东军都必须殊死一搏,因为不死鸟对龙骨的承受力有限,如果不想功亏一篑,这将是长笙阻止黑龙复生的最后一个机会。
这样过一天是一天的日子,该结束了。
身后管家正忙着招呼佣人收拾东西,瑞伊倚在正厅门边,双手抚着已然隆起的小腹,静静望着丈夫的背影,想靠近,却又怕疏离。
如今整个艾诺塔有太多风言风语,压得人难以喘息。
远东军兵临城下已久,塔兰随时可能会沦陷,所有有能力撤离塔兰的人都已渐渐带着自己的家产转移,可谁都能逃,塔斐勒却不能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西南统领冥络是长笙一母同出的弟弟,必然心向起义军,若不是克诺萨斯的入侵令其分身乏术,西南早已对远东军施以援手。
他与路雷克皆是远东军绝不会放过的人,西南又绝无可能将他们收留,对塔斐勒而言,塔兰是最为坚实,也是所能坚守的最后一座堡垒,塔兰若失守,他便退无可退。
瑞伊不禁扬起嘴角,眼中却写满苦涩。她不在乎曾经仰慕的英雄声名狼藉,不在乎托付的真心得不到回应,看清一切后,她早已别无他求,只想与他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如今却也都成为了奢望。
塔斐勒这两日忽然让管家收拾起了她的常用物品,他要将她送走,她不愿,却没勇气拒绝。
“瑞伊。”
压抑的氛围不知持续了多久,忽如其来的一声轻唤,让瑞伊有些不知所措。
她小心翼翼地缓步走至塔斐勒身后,应道:“我在。”
“快开战了,你该离开塔兰。”
瑞伊低眉道:“你希望我去哪,我就去哪。”
“我都安排好了,明早你就跟着管家一起动身,我支了他与他家人一笔钱,他都会照顾你一阵子,塔兰要能守住,我会接你回来。”
“要不能呢?”
“我死了,长笙应该不至于为难你,你把我为你收拾的东西都带上,别坐吃山空,让管家陪你购置几个房产,选一处舒适的自己住,余下的租出去,也够你们母子衣食无忧一辈子了。”
瑞伊沉默片刻,道:“事到如今,你能和我说句真话吗?”
“什么?”塔斐勒望向瑞伊。
“先王的死,与你和王上有没有关系?长笙公主说你们勾结魔族,是不是真的?先前重伤你的,是魔族,对吗?”瑞伊问道,“因为你想反抗,所以给予惩戒?”
“……”
“那一日,你不过提出想去前线镇守,却遭受魔族狠手,而后王上就一直对远东军步步退让,魔族……到底想要什么?一场腥风血雨吗?”
塔斐勒没做任何回应,瑞伊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她抬头凝视塔斐勒,眸中闪烁着泪光:“能不能一起走?就算从此隐姓埋名,四处逃亡也好,我只想……”
塔斐勒打断了瑞伊的话:“我是个罪人。”
“我相信你有苦衷。”她相信自己认定一生的人,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朝夕陪伴的,绝不是一个会为利益牵引的小人。
塔斐勒愣了愣,伸手抚去她眼角的泪,道:“如果我现在走了,往后的一生,甚至死后千百年,都洗不清这一身罪名了。”
“我不在乎……”
“我在乎。”塔斐勒伸手扶住瑞伊的双肩,道:“这一战比你想象中复杂太多,我是一个军人,更流着艾诺塔王室之血,我不允许自己在艾诺塔存亡之际丢盔弃甲,成为一个没有担当的逃兵。”
瑞伊的身子止不住有些颤抖,她看见塔斐勒眼中的坚定,那是她心中向往与爱慕的男人本就应有的神情,可从前塔斐勒总是对她太过冷淡,她从他的眼中只能看到冷漠……如今,她终于在与他对视之时看见他眼中有光,却见他一句话把自己推向地狱,又从容而淡定的与她诀别。
“所以你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去,说什么守住塔兰回来接我,都是骗我的。”
“对。”塔斐勒没有否认,如今黑龙已对他放下了戒心,连路雷克都不知,血祭那一日,黑龙选择了他为血祭之日的护卫。他隐忍了这么久,终于走到这一步,这将是他阻止黑龙、帮助长笙,为自己赎罪的最好机会,为此,他早做好了搭上自己性命的准备,又怎能在此时临阵脱逃?
瑞伊抽泣着咬紧下唇,不知过了多久,才强忍着心头之痛,点了点头,深呼了一口气,抚上隆起的肚子,哽咽着问道:“你有想过他的名字吗?”
塔斐勒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瑞伊忽然拍开塔斐勒的手,向后退了几步,通红着双眼看了看旁侧的老树,又低头闭上了眼,紧握的双拳在数秒的沉默后渐渐松开,她终是抬眼,含泪苦笑道:“塔斐勒,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对不起……”塔斐勒话音未落,瑞伊已先一步上前撞入他的怀中,那一刻,他下意识想要将其推开,却听她在耳边低声抽泣:“我知道你心里没我,它是冰是石我都认了,谁让我心里除你之外再无他人……今夜过后,你我永诀,你就当怜悯怜悯我,或者把我当做她也行,只此一次,求求你不要把我推开。”
“……”
塔斐勒难以分辨心中滋味,他是刻意疏远过瑞伊,只因他认为瑞伊是路雷克的人,并不知瑞伊确是捧着一颗真心来此。他从未执念于心头那一抹月光,心上人早已触碰不得,枕边人又如何忍心辜负?如果前路不是有去无回,他自然愿与瑞伊和孩子平淡安稳的共度一生,一日复一日,相敬到白头。
只是,残酷的世间从来容不下“如果”二字,天将色变,他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
长笙看着远方熟悉塔兰城楼,愣愣出神。
她一直在等待,等到粮草已不够继续拖延,仍没等到西南方的消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显处于劣势,她的心却是异常平静。
这一战后,迎接的是末日还是下一个破晓,好像在此刻都不那么重要了。
“在想什么呢?”蒋筝走到长笙身侧,与她一同望向远方。
“从前那么患得患失,到了这一刻我却觉得想什么都没有意义,当一个人手中除了性命,好像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失去时,那么她拿性命去做所有的斗争,都是不会赔本的。因为本就一无所有,所以不怕继续失去,不是吗?”
“是也不是吧。”蒋筝看了一眼长笙,目光又转向远方的塔兰,道:“你并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只是自认孤独。你不该把失去的刻在心里,它们化作疼痛充斥着你的整颗心,让它从此再也放不下新的东西。”
“这是安慰还是教育呢?”长笙苦笑着反问。
“两者你都听不进去,我知道的。”
长笙渐渐握紧双拳:“我会倾尽全力。”
她的全力,是在所有人眼中都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力量,这样的力量一旦当众使出,她便再也无法回头。
“你知道后果的,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长笙点了点头。
很多人都觉得她会输,包括一直支持着她的弗兰格与莫妮,可尽管如此,他们仍愿与她一同赴死,只因此战一败,家国必亡。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能牺牲?
“我支持你的选择,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答应我,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你该相信冥络,他不会弃你于不顾,你不能让他赶来时以一个屠龙者的身份面对你。”
长笙沉默片刻,道:“我有分寸。”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么有主见的你,我竟觉得……”蒋筝话未说完,忽觉一股酸涩之一涌上鼻尖,没说完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那个曾经不管面对什么,都会傻乎乎将目光望向她寻求帮助的孩子,在经历那么多挫折与生死离别后,拔除了黑龙在自己心中埋下的疑惑之根,秉持着与自己身份相符的大义,从容的做着自我牺牲的打算。
长笙终究是长大了,看着这样的长笙,蒋筝竟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或许……是那个一直接受着她安慰与鼓励的孩子坚强起来了,而向来不够强大的她,在这一刻,更是前所未有的无用,只能病恹恹地站在那个孩子身后,连与其一同战斗的力量都失去了。
长笙望着蒋筝,试图看透她默默含泪的双眸为何晶莹。
沉默许久,她闭眼道:“开战后,你就在这里等我,如果我还能回来,便将对你的许诺一一兑现了。”
话到此处,长笙略微顿了两秒,见蒋筝目光好不闪躲,便继续道:“若是有什么意外……比如我死了,或者我不再是我,弗兰格和莫妮会带你去找冥络,到时你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替我做完余下的抉择……”
“别说这些,我在这等你。”蒋筝开口将她未说完的话语打断,食指轻按上她的唇,弯眉笑道:“要是败了,我就和你一起死。”
“你……”
“长笙,在埃格特的时候,你不是问我,心里有没有你吗?”蒋筝强忍着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道:“有啊,不止心里,我整个世界也满满都是你……当初是你求我,让我不要把你带去没有我的世界,我做到的了,那么现在你也给我听着,我这辈子都缠着你,一日不多,一日不少,你要哪日不在了,我绝不独活。”
“你认真的?”
蒋筝弯眉一笑,坚定道:“我在这等你,只要你还活着,哪怕世人都容不下你,也不要丢下我独自一人离开。”
长笙不敢置信地看着蒋筝,她本以为自己从来都是一厢情愿,就算心中一直有期许,却也不敢勉强也害怕面对蒋筝的答案,毕竟世俗的眼光,从来都是会杀人的利刃,她也只敢心中想想,若是一切灾劫结束之后还有将来,那能默默将曾经答应她的一一兑现了,守护着她一生无忧,便也足够了吧。
此刻,在她打算为那场很可能有去无回的战争豁出一切时,蒋筝却忽然给了她答案。
她一时不知该用何种情绪去面对,去回应,只站在原地,默默将蒋筝凝视,直到一层水雾湿润了眼眶,这才闭上双眼,欣慰地扬起嘴角:“阿筝,等我回来,这一生都不会负你。”
蒋筝永远难忘,长笙再睁双眼的那一刻,含泪眸中,似有盈盈星河,恨不得送她整个世界的明光。
***
塔兰的冰雪尚未消融,空气中仍透着刺骨的寒,那越发微弱的护城法阵一如往日,五色流光将塔兰的天空笼罩,城楼内外,火光通明,照亮了整个塔兰,只是那曾经夜晚也无比繁华的街道,如今只剩一片死寂。
战备早已完毕,战鼓未起,便已人人自危。
塔兰城中未能搬离的住民,纷纷闭紧门窗,在这不眠之夜,与家人一同蜷缩在黑暗的角落,给予彼此安慰——最终胜利会属于谁,塔兰会否易主,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他们拼命祈祷,只求战火不要从城外蔓延至城内,让自己安然度过这场战争。
塔斐勒的府中除他以外已空无一人,府外集结了五百亲卫兵,他只一人独自坐在书桌前,就着微弱的烛光,写下自己的罪状。
自清醒过来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断算计路雷克,使其渐渐失去黑龙的信任,与此同时更不动声色的暗中助力,让远东军一路无阻。如今,最后一战前,他写下了自己所有的过,而对自己所有的付出与功劳都只字不提。
搁笔许久,塔斐勒缓缓抬眼望向窗外月牙,想起曾有那么一人,陪他看过一轮月圆月缺,不禁陷入长久的沉思。
他知道,风铃再一次出现在艾诺塔,应是遵从于精灵祭司的指令,为帮助长笙而来,如今就在远东军中,在救治重伤士兵的同时,随时准备着为远东军第一法师助阵护法。
“你也去西南找过冥络,那里的风沙可大,灼灼烈日很是摧人……我问你那从小就娇气的孩子有没有总是哭哭啼啼,你说他是我的弟弟,自然不会丢我的脸,我能不能理解为,在你的心中,我曾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只是如今,我非但没遵守约定去沃多看你,还在你回来看我时变成了你声名狼藉的敌人,你会不会特别看不起我?”
末了,久久无人应答,夜寂静得好似时间被凝固了一般。
直到城外那蓄势已久的战鼓声划破了此夜最后的一片宁静,这最后一声叹息才悠然而落:“这样也好。”
他起身,穿上许久没有碰过的军装,领着府外集结的亲卫,快步赶往入云塔。
入云塔内,罗恩已经布下巨大的祭祀之阵,城外的鲜血之息,顺着空气或顺着泥土,一点点被拉拢聚集于此,整座入云塔从外部看来,已被一层触目惊心的血雾笼罩,血雾之中,隐隐还有诡谲的紫色魔光缓缓萦绕。
塔斐勒守在塔外,身旁的士兵眼中透露着惶恐不安,此时此刻,谁与魔族勾结,早已一目了然,可却仍然没一人敢出言质问。
想要活着,是人类的本能。
深夜的寒风吹得人脸颊生疼,塔斐勒闭上双眼,眉心紧锁,似在等待什么讯号。
远处的战火将塔兰的夜空映得通红,这种近在眼前的危机感让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留在此处的勇气,这座越来越空旷的城,在这一夜出现了新的逃亡者。
塔斐勒听见了妇女孩童的哭声,听见了急迫的催促声,听见了人们看此刻的入云塔时,那一阵阵惶恐的逃窜声。
在肉眼可见的事实真相面前,向来喜欢私下议论纷纷的人们已不再去纠结谁对谁错,因贫苦而抱有一丝希望不愿离去的人们也已不再在乎离开那间居住依旧的简陋小屋后一家人该如何存活,他们只想逃离这被战火波及的城市,只想活着离开早已被魔化的帝都。
一场恶战持续了一整晚,路雷克不断派人向塔斐勒来报战况,只因战前塔斐勒说会找时机帮他,他选择了相信。
——报!远东军攻破了守护法阵!
——报!远东军在进攻城门,我军正全力抵抗!
——报!远东军死伤比我军惨重!
天色渐亮,身后入云塔的魔气越来越重,塔斐勒明显能感觉到一阵不适与心悸,黑龙的意识在脚下渐渐复苏,愈发强大,早已不是平日里只能借助旁力的一丝神识。
——报!远东军攻势渐弱,叛首长笙已亲自上阵,陛下欲下令出城追击,特来询问殿下意见!
“不急,再等等。”塔斐勒不禁皱眉。
塔斐勒清楚,此刻情势大好,路雷克必然心中狂喜,前来问询,绝不是为了他的意见,仅仅是在乎黑龙的意思,他说时机不到,便等同于血祭尚未结束,路雷克必然会听。
时间一分一秒煎熬着无数人的心,塔斐勒仍在等待着什么。
——报!远东军士气已衰,陛下欲出城追击!
“再等!”
远东军,败得如他预料中的一样快。
塔兰城作为艾诺塔帝都,建城之时便耗费巨资,虽长年无战,城防却一直无比坚固,更有护城法阵,只要守军守住城楼不出,进攻者便无计可施,只能硬攻。
然而,要想从同样精锐的近卫军手中攻下塔兰,没有三倍以上的兵力,几乎就是飞蛾扑火。
这本就是一场胜算渺茫的仗,远东军之所以会为了长笙拼命,一时为了柏德死时的遗愿,二是因为她无比坚定地对他们说过:“援军将至!”
如今,援军未至,胜利无望,士气渐颓,路雷克若大开城门出城追击,远东军必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余地……
不能再拖了吗?可现在,真的不合适。
塔斐勒下意识捏紧手中的刀柄,转身望向入云塔——血祭尚在进行,还没到出手的绝佳时刻。
第三次,来传信的小兵带来了让他心乱如麻的讯号。
——远东军士气低入谷底,陛下已准备出城追击!
就在此时,南面的守城军官竟也慌忙赶来,指着人们心中尚还安全的后撤方向,语无伦次地打着报告:“二殿下!打……有人打过来……没没,没有后路了……”
塔斐勒睁眼:“西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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