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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萍想,也许她这一生都忘不掉那个叫格拉斯敦的英国盟军少尉了。她生命行动的轨道上将永远闪耀着那个盟军少尉用人类的爱点亮的永不陨灭的光明之星。他将伴随着她在人生的道路上艰难跋涉,直至她也和他一样,升上圣洁的天空,化为永恒的宁静。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缅甸平满纳的战壕里,在她二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一个来自英伦三岛的黄头发蓝眼睛的英俊青年,为她的欢笑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那蓬乱的金黄色的头发总晃晃荡荡在她眼前飘,他苍白而安详的面孔,在一片染着鲜血的野花丛中不时地闪现,她闭上眼睛,那头发,那面孔,那野花就透过她薄薄的眼皮,硬往她瞳孔里闯。

    她不知道自己的一路上为什么老是想他,为什么老是让这个类乎于公主和王子的美妙幻梦纠缠着?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了,生存变得越来越困难,她肮脏不堪,手一伸,就能在头发中、衣裳上抓出几个虱子来。她不是什么美丽的公主,任何英勇的或不英勇的王子都不会飞越连绵群山,赶来向她表示神圣的爱心。可她总是把自己想象成儿时童话中美丽的公主,把格拉斯敦少尉想象成白马王子,其实,她对那个英伦三岛的白马王子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她不知道他的年龄,他的出生地,他的秉性和嗜好。她只记住了他的名字,那还是当时在场的缅甸军官告诉她的,可正是这一无所知留下的空白,给了她无拘无束的想象空间,使得她能够用自己的美好幻梦去填补它。

    虚幻的东西总比实在的东西来得完美。

    她把格拉斯敦想象得十分完美,她想,他应该出生在伦敦,应该是在伦敦上流社会一个有教养的家庭长大的,他一定在培养贵族王子的英国剑桥大学或著名的牛津大学上过学。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他为了人类的良知,拿起了枪,走上了血与火的战场。当然,在他穿上军装之前或之后,一定会有许多美丽的姑娘追求他,他都一一拒绝了。他的爱在东方,在缅甸,在平满纳的战壕里。他像一颗由西向东缓缓运行的星,在和另一颗燃烧着爱的星相遇的时候陨落了。

    “曲萍,你又拉在后面了!快一点!怎么老让人等你!”

    声音凶狠而冷酷,像一个迎面劈来的巴掌,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梦幻击个粉碎。

    尚武强身子依着树,站在她前方十几米处的路边对她吼。

    她回到了现实中,强打精神,一步步赶了上去。

    赶到尚武强身边,尚武强看都不看她一眼,身子一转,推了身边的老赵头一把,又吼了声:

    “快走!”

    老赵头被推了个踉跄,顶在头上的小白铁锅掉了下来,“骨碌、骨碌”向山下滚了好远。他不敢作声,可怜巴巴地看了她一眼,慌忙去拾白铁锅。

    她抱住了尚武强的胳膊,身子想向他身上依。

    他闪开了。

    “走,快走!”

    她差点儿哭了出来。

    “武强,我……我走不动了,咱们歇歇吧!”

    她不好意思跟尚武强讲,她来月经了,裤子都被浸透了,月经带已变得很硬,像板结了似的,磨得她很疼。

    尚武强不理,冷冷地道:

    “不能歇,一歇就爬不起来了,咱们得赶在天黑前找到宿营的窝棚!我可不指望靠你们两个废物再搭个窝棚!”

    说毕,他转身走了。

    老赵头不敢怠慢,捡起锅,重新顶在头上,跟着往前赶,走到她身边时,顺手扯了她一把:

    “曲姑娘,快走吧!”

    她默默哭了,忍着下体的疼痛,拖着打满血泡的脚,一步步跟了上去。她没有白马王子,也没有那个叫格拉斯敦的盟军少尉,她只有一个实实在在而又越来越让人伤心的尚武强。她已经属于了他,未来还将属于他,她只能跟他走,听他摆布——他是她的依托,她的支柱,她的天!

    真不幸,她竟有这么一块令人忧心的天!

    从齐志钧失踪的那个宿营之夜以后,尚武强在她心中就变得不再那么神圣了,她觉着,他在脱光自己衣服的同时,也脱光了自己刻意包裹在灵魂外面的闪光饰物。他在和她干那种事的时候,粗暴得让她难以忍受,他抓她、咬她,把她的*都咬出了血。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是四天前,他把她按倒在宿营的窝棚里,根本不理会她痛苦的恳求。他完全丧失了人性,竟用枪逼老赵头,要老赵头睡在窝棚外面。可怜,老赵头依着树干在残败的篝火旁蹲了一夜。

    她觉着自己的脸都丢尽了,也变得不像个人了。第二天重新上路时,她整整一天没敢和老赵头说一句话。

    细细想起来,人生也真够荒唐的!如果没有战争,没有上海的“八?一三”,她决不会在穿旗袍、穿裙子的年龄穿上军装的,她更不该在这异国他乡野人山的森林中,草率了结自己的终身大事。在中学时代,她就暗暗爱慕过一个男同学,好几次悄悄地把好吃的糖果点心放进他的课桌抽屉里。她曾幻想着和他结婚,那时,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是那个男同学。她想,他们的婚礼一定会隆重而又热烈,有美酒,有炮仗,有华丽拖地的洁白婚礼裙,有含羞带醉的洞房花烛……

    不曾想,日军飞机轰炸闸北时,那个男同学被炸死了——大约那个男同学的死,也是她参加战地服务团而后穿上戎装的动因之一。后来,心中的白马王子换了一个,又换了一个,可那和平中的洞房花烛夜之梦,却从未换过。就是和尚武强相爱时,她还无数次地向往着那美好而动人的一幕。

    战争残酷地毁灭了这一切。

    战争将人变成了野蛮的动物。

    尚武强变得越来越野蛮了,吴胜男死后,她几乎没有看见过他的笑脸。他一路上折磨老赵头,也折磨她——自然,折磨老赵头是一个样子,折磨她又是一个样子。吴胜男死后,老赵头的保护神失去了,他不断地找借口打他,骂他,污辱他。有时,她实在看不下去,站出来为老赵头讲话,他就连她一起骂。

    往昔那甜蜜的爱全化成了恨。她真恨他。真恨!可往往在短暂的仇恨过去之后,她又会想起他过去的许多好处,便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原谅了他。

    她不能怪他、恨他,还得爱他哩!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未来生活中的伴侣,她还要为他生个儿子呢!生个胖胖的、能扛枪的兵!

    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她都唤不醒自己昏睡的心了,*上伤口的疼痛,耳边粗暴的骂语,带给她的只是一阵阵厌恶和失望……

    每到这时候,那个在平满纳只见过一面的格拉斯敦少尉便跳到她面前来了,那个她从未到过,但在她的幻梦中变得越来越实在的伦敦就仿佛在她身边似的。有时她会觉着她不是在渺无人烟的大林莽中艰难蹒跚,而是在伦敦的花前月下和格拉斯敦少尉挽着手在朦胧的雨雾中散步……

    下体和大腿两侧被那板结的脏纱布磨蹭得越来越疼,她的步子越迈越慢了。她盼望路旁出现一条小溪,使她能够避开人,好好洗一洗。

    停下步,驻足看了看,前方的山上和路两旁的草丛中都没有小溪的影子,连个水洼也看不见。

    她失望极了。

    大约是两个星期前,从那个小村落出发时,下过一回大雨,差点儿没把她淋出病来。后来,便再也没下过雨,水开始变得金贵起来,若是碰不到山泉溪水,莫说洗脸擦身,有时,连喝水都成问题。

    走在前面的尚武强和老赵头又一次远远把她抛下了,她被迫鼓起勇气向他们喊:

    “等等我!等等我!”

    尚武强继续向前走,老赵头却停下了脚步,回转身向她招手。

    她看到老赵头停下了,放了心,向后看看,没有人,这才下了路,钻进草丛中,将那块板结的纱布取下,又用牙齿咬着,撕下了一块衣襟,叠了叠换到体下。

    那块污秽的纱布她信手扔到了草丛中,转念一想,用水洗洗还可以用,又弯下腰把它拾了起来,卷了卷,塞进了口袋里。

    重新上路以后,她感觉好了些,下体不那么痛了,脚步不由地加快了些。一边走,她一边恳切地劝告自己:

    不要恨尚武强,不要恨他!要爱他!爱他!他是你的丈夫,是你在这非人环境中生存下去的保证!你要容忍他的一切,原谅他的一切!

    “再见吧!格拉斯敦!我的少尉!”

    她含着泪水,轻轻说出了声。

    沿途的尸体越来越多了,有时走上百十步就能碰上一具,老赵头想,说不定哪一刻,自己也会一下倒毙在地上,成为这众多尸体中的一具。

    早就断粮了。他们只好刨野芋,刨芭蕉根充饥。饥饿使他忘记了一切危险,他吃起什么都肆无忌惮。结果,昨日宿营时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开始浮肿,皮肉像发酵似的,手一按就是一个青紫的坑。曲萍胆小,不敢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只用大树叶子接雨水或露水喝,偶尔打到蛇,才吃点蛇肉。尚武强也很小心,野芭蕉根根本不敢吃,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也只冒险尝尝野芋头块。可尚武强却活得比他和曲萍好,说话的嗓门依然很大,走起路来精神也挺足的,他因此而怀疑,这位上校长官身上还藏着什么食物。

    他不敢说,更不敢向尚武强谋求生存的平等。一直顶在头上的白铁锅,他早就想扔了,尚武强却不让。尚武强要用这锅烧水喝,泡着尸体的水,他不敢生喝,他还要烧水烫脚哩!他活得认真而又仔细,对自己的生命极其负责。他却不说他是为了自己,而说是为了大家!

    老赵头心中清楚得很,这“大家”只是个幌子,在三人组成的“大家”中,只有尚武强是主人,他和曲萍都是奴仆,他又是两个奴仆中最卑贱的一个。吴胜男科长说的那种叫“尊严”的玩意儿,在这非人的生存环境中根本不存在,在他身上更不存在。他命中注定了一辈子要为那些有尊严或曾有过尊严的人们做牛马,直至他永远告别人间的那一天为止。他认命了。他亲眼看到,过去曾有过尊严的曲萍姑娘比他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他还有什么理由不认命呢?曲萍一路上被尚武强糟践了好几次,他知道。他看到她悄悄的哽咽,默默地流泪,他无能为力,更帮不了她。

    对吴胜男科长的思念越来越强烈,他忘不了吴胜男用手枪逼着尚武强向他认错的情景;忘不了她映在血泊中的安详的脸孔。他想。若是吴胜男还活着,情况不会变得这么糟,吴胜男决不会容忍尚武强这么胡作非为的,她说不准还会用枪顶着尚武强的胸口对他说:

    “尚主任,你是人!不能像畜生那样,只为自己活着!”

    她会这样说的,会这样干的。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然而,她去了,永远地去了。她是为了他呀!她用自己柔弱的女性身体,为他挡住了缅奸的枪弹……

    身体摇摇晃晃,步履变得一步比一步艰难,一步比一步沉重,浑身上下的老骨头仿佛都散了架。眼前一片昏花,分不清是白日还是黑夜。脚下总像踩了棉花似的,软软的、绵绵的。又是上山,道路不好,每向山上挣一段,都要喘息好一阵子。

    前面的尚武强和后面的曲萍都和他拉开了几十步的距离,他隐隐约约能听见身前身后的脚步声。

    又累又饿。浑身上下都被从皮肉中渗出的汗水泡透了,溃烂的大腿根又疼又痒,他实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觉着自己再坚持走下去,一定会一头栽倒在地上,永远爬不起来。

    他毅然站住了,将顶在头上的白铁锅很响亮地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下了。他下了狠心,不管尚武强如何吼叫,他都不走了!他一定要在这儿歇歇,找点东西吃。他也该有尊严哩,曲萍也该有尊严哩。凭什么他们非要听尚武强的不可!尚武强不敢打死他的,不敢!若是他真敢打,那倒好了,一枪下去,他一生的苦难不就结束了么?!

    白铁锅着地的响声惊动了前面的尚武强,他回转身看了看,气喘吁吁地问:

    “怎……怎么回事,老赵头,爬起来!爬起来走!妈妈的,摔……摔一跤能摔死么!”

    尚武强以为他摔了跤。

    他不理。他看着下面路上的曲萍姑娘,无力地向她招了招手。

    尚武强又喊:

    “老东西,你他妈的要找死么?!快跟上来!”

    他还是不理,心中恨恨地骂:什么长官,妈的,王八蛋!

    曲萍一步步爬了上来,坚定地加入了他的行列,在他身边坐下了。

    曲萍厌恶地向尚武强站立的地方看了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老赵大爷,别……别理他!他要走,就……就让他一人走吧!咱们就在这儿歇歇,找……找点东西吃!”

    “嗯!”

    他点了点花白的脑袋,用军帽扇着风。

    尚武强声嘶力竭地叫骂了一阵子,不但骂老赵头,连曲萍也骂上了,骂累了,也在原地坐下了。

    这时,山下上来了一拨散兵游勇,大约十几个人。他们走到老赵头和曲萍身边时,领头的一个大个子兵关切地问他们:

    “哪部分的?”

    曲萍道:

    “军政治部的!”

    “走不动了?”

    曲萍点点头。

    那大个子兵叹了口气,领着那拨人又向前走了,走了没两步,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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