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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代,从油漆卡车、飞机、军舰、到清刷大炮小炮的炮管,由猪鬃制成的刷子,其使用起来耐高温,挥洒自如的优势便全然呈现。猪鬃出口的利润大得惊人。又兼重庆猪鬃在国内质量最好,经加工之后,有着色泽光洁,毛身挺直,尺码准确的优势。成箱的猪鬃按规定长短搭配成套,箱子上印着一行醒目的英文商标:CHUNGKING BRISTLES(重庆猪鬃)成为国外商品目录中的专用名词——在欧洲,贸易商们只认可这一品牌。
古老板的父辈,就是靠猪鬃生意在商界确立了自己的地位。而早在1939的春天,国民党当局亲令西南运输处,收购上万箱猪鬃,运往美国换取军用物资。自然由孔家人接手了这单生意。他们先是找古老板谈判,定下苛刻条件,意在将古老板经营的“四川畜产公司”,从对外贸易的阵营中排挤出去。被婉拒之后,马上颁布了一条《全国猪鬃统销办法》。根据该条令批示,全国所有各色猪鬃的收购、运销,均由中央信托局统一管理。各商号不得自行报运出口,囤积期亦不得超过三个月,否则由官方强制收购。
此一出台的规定,显然针对古老板而来。幸亏古老板翻云覆雨,应对起来还不至焦头烂额。他首先要求贸易委员会履行前约。接着,又密令他的香港分公司关门停业。此一举措,等于关闭了*鬃出口的大门。因为只有他所属的“虎”牌商标,才会被美国商人接受。
马天目来接洽古老板的时间,正处于双方僵持阶段。
这天上午,马天目如约来到古老板的公寓。由于是唐贤平的关系,古老板并不是对他太过接受,只是碍于情面与压力,才肯和这个从外表看起来,尚算诚恳的马老板谈一谈。却只是抱了敷衍的态度。
马天目开门见山,等佣人退下之后,直截了当说,古老板,我心里清楚你对我的看法,但咱们不谈时事,不做任何猜忌;坦诚相见,只谈生意。假如我手上有一大批期货从贵公司过手,不要在账面上留下任何痕迹,无声无息销到国外,利润分成当然你来做主,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
马天目一席话,即刻引起古老板的兴趣。知道此人来头不小,马上回应道:有多少?
五千箱。全是上等猪鬃。以后还会有大批供应。
马天目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又拿过随身带的皮包,将猪鬃样品拿出来,递给古老板。
样品不需验看,只需用手拿捏一番,古老板便知其成色。他正愁来年的货源,想不到有人竟送上门来。当即眉梢带笑说:好东西!马老板,你就开个价吧。
这样说着,一丝疑虑却从古老板的脑子里冒出来。如今国统区有限的货源,他知道的清清楚楚,而这个初次打交道的人手里,又从哪里冒出这样一大批猪鬃?不禁偷偷打量马天目一眼,悄声问:马老板,您莫非是……说着,用手比划了“八”字。
马天目淡然一笑,说,古老板,我事先说过,咱们不谈时事,不做任何猜忌;坦诚相见,只谈生意。
古老板发出爽朗笑声,连声说,好吧好吧!那我们就不谈时事,只谈生意。
从古老板家出来。马天目很快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他不禁笑了笑。放慢脚步,转到一家电话亭,给唐贤平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半开玩笑说道:妹夫,我对重庆已了解的差不多了,就不用你那么关照啦,每天派人暗中保护我。也不知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那么关心我的话,还是赶紧安排我跟江韵清见见面吧!顺便也和其他的家人见一见。我生意缠身,说不定哪天就从这里离开,你是想让我抱憾终身,故意要拆散我的家庭吗?
面对唐贤平的闪烁其词。马天目心中充满焦虑。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断定江韵清肯定出了什么难以预测的事。
通过唐贤平的安排,马天目先和江宜清见了一面。但从江宜清这里,却依旧得不到江韵清的任何消息。及至见到江竺清,他们事先商量好一样,说着闪烁其词的话,脸上有着同样模棱两可的表情。当他提出去见岳父母时,江家二姐妹立马表现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推脱母亲重病,父亲三个月前忽然患了痴呆症。你去见了,只会惹他们伤感,自己心里也不会好受。还是算了,别去见了。
马天目窥破他们的心思,声嘶力竭说道:我就是要去见一见!你们这是想干什么?遮遮掩掩的。就算这些年我不在大家身边,没为这个家出过丁点力,可也不该把我当成外人啊!即便你二姐不愿见我,可两位老人家总该让我见一见吧!他们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是活过今天没了明天的人,错过这个机会……你们一个个的,这都安得什么心哪!
江老爷子的痴呆病很让人烦恼。他的脑子坏了,也就是说,有点半傻了。记忆对他来说成了一块残缺的线路板。时常短路,又时常运转正常。他常把记忆中发生的事,和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事叠加起来,重叠之后又常把一些常识性的东西漏掉,而抓住一些关键性的东西紧咬不放。
就拿马天目刚进门时的反应来说吧,不用别人介绍——其实大家都不想介绍。私底下商量好,尽量让老爷子和马天目少接触,以免话多,纸里包不住火。并叮嘱马天目少搭理他,说老爷子最近犯了痴呆,保不准会说出一些让人寒心的话来——老爷子便眯着眼问:这是谁呀?马天目摘下礼帽,冲老爷子一鞠躬,刚想说话,便被江竺清拽着,向客厅里走。走过客厅,又径直奔向卧室,去问候卧床的江老太太。想不到老爷子挪着碎步,在后面紧追不舍。嘴里说,这不马天目吗?江宜清搀着父亲,想把他引开,说,爸,今天日头好,咱还是去外面晒晒太阳吧!老爷子推开江宜清,眯着眼说,告诉我,他是不是马天目?江宜清只好回道:是,是我二姐夫。你二姐夫,这么多年都见不到他,他啥前来重庆的?也不过来看看我。江宜清说,他来了没几天,早想来看您哪。
江老太太自从患了脑血栓,已丧失语言表达的能力,却犯下爱哭的毛病。见了谁都免不了哭天抹泪。但脑子尚算清楚。当马天目俯身到床前,向她问候时,她又免不了一通哭天抹泪。看着江竺清,用手指点着外面,嘴里含混说着什么。江竺清自知母亲的心思,她是想把二姐叫回来。好在母亲的反应不会被马天目识破,便借题发挥说,您是想留我二姐夫在家吃饭呀?让我去买菜?哦,我让吴妈出去买菜去了,您就不用操心啦!
一旁的江老爷子随声附和,说,吃饭吃饭,让你二姐夫陪我喝酒。我好久没跟你二姐夫喝一盅了。
离午饭时间尚早,江宜清江竺清姐妹俩也确实没有留马天目吃饭的心思。等坐在客厅喝茶时,江老爷子仍旧念叨着中午吃饭喝酒。江竺清便没好气的回他道:喝啥酒啊喝酒,我二姐夫又不会喝酒!
你二姐夫不会喝酒?彭定邦,你不会喝酒?江老爷子瞪大眼睛,冲马天目说,显然是期待马天目的响应。
他这一喊,瞬时让所有人紧张起来。
彭定邦,你会不会喝酒?江老爷子笑眯眯地又问了一句。
马天目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笑着,看着江宜清,小声问:谁是彭定邦?
江宜清说,你别在意,他把你当成别人了……要不你回吧,呆下去,不定又会说些啥胡话。
马天目感到老爷子话里有话,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俯身说,爸,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你不就是彭定邦吗?我家的二姑爷,酒量挺好,咋就说不会喝酒呢!
马天目表情肃然,说,爸,我是你的二姑爷不假,可我是马天目啊!韵清——你二闺女,去哪儿了?她到底出啥事了?你们到底有啥事在瞒着我呀!
江老爷子不说话。大脑又进入短路状态。眼睛木呆呆地看着摆在桌子上的,马天目带来的礼物。
马天目转身,看着江宜清,有些恼怒地问:宜清,告诉我,你姐到底出了啥事?
江宜清低头。
马天目又转身看向江竺清。
江竺清默然转过身去。
马天目喊了一声,告诉我,她是死是活?到底在哪里?
江宜清再不忍将事情隐瞒下去。抬起头,黯然对马天目说,你离开太久,回来也没用了……你走吧,还是离开这儿吧。我二姐她,已经改嫁了……
马天目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看着江宜清。联想起自己来重庆后,所有人的异常表现,不由泪湿眼角,却又很快平静下来。他看了看屋子里的人,对江宜清说,好吧,我走。宜清,只是麻烦你,碰到你二姐,替我转告她,这么多年,我可从没把她忘记过。
马天目穿好衣服,转身走了出去。
江老爷子大脑又恢复了正常,冲马天目背影喊:把东西拿走!你以为你发了财,在外面寻花问柳,甩了我二闺女。我闺女照样嫁得出去。如今我那二姑爷彭定邦,工作也不赖,一个月挣好些银子,还能陪我喝酒,你以为你是谁呀?忘恩负义的东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