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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功贼(五上)
程名振又进巨鹿泽了!
消息传开,很多人心中,都五味陈杂。
洺州能成为河北南部最繁华所在,全赖于程名振夫妻当年在此屯田。前后数年,修渠筑堤,疏河补坝,中间可谓历尽千辛万苦。当把数万顷白骨累累的荒野终于都重新恢复成了良田时,这对居功至伟的夫妻却被窦建德忘恩负义地赶进了巨鹿泽中。
当年,迫于窦王爷的军力,洺州父老别无选择,只好抛弃曾经收留自己的活命恩人,转而支持窦建德。毕竟,人生在世,生存才是第一位的,其他,暂时都无法兼顾。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便当年最早投靠窦建德的那批人,偶尔提起程名振夫妻的名字,心里都不无愧疚。
然而在不久之前,他们却眼睁睁地看着,当年曾经有恩于自己的女人,被乱箭射死在城门口。
他们都是平头百姓,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提起刀来给杜鹃报仇。但心中的那杆称,却因为杜鹃的惨死,悄悄地向大唐开始偏移。
杜鹃死讯没传开前,刘黑闼算河北的半个主人。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大伙也该暗中帮他,而不是帮大唐。
大唐派来的官员刮地三尺,该杀。裴矩、齐善行等人吃着窦建德俸禄,在窦建德兵败后却立刻投降了敌人,该死。但那个叫杜鹃的女人不该死,无论刘黑闼的人以什么理由杀了她,在洺州人的心目中,都欠下了一笔重重的血债。
如今杜鹃的男人回来找刘黑闼麻烦了。并且,杜鹃的男人背后还有着一股强大的实力在撑腰,以上种种原因加在一起,大伙该向着谁,该帮谁的忙,不问可知。
民心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发生着变动,风暴在一点一滴的酝酿,但刘家军内,除了少数几个清醒者外,大多数人却顾不上理睬程名振。
究其原因有二,一则如今刘家军被强敌环伺,总计兵力不到五千的洺州营,实在是诸路正在向河北开来的兵马当中,人数最少的一路。其二,如今的洺州可不是当年的洺州,自打窦建德在永年建都后,平恩、洺水等县作为京畿重地,城墙重新修筑,比原来高出宽出数倍。城头上的各类防御设施也得到了宽裕的补充。凭着五千兵马就想硬攻其中之一,不把门牙磕下来才怪!
因此,在整个秋天和冬天里,刘家军并没有再巨鹿泽方向的出口投放太多精力。仅仅是募集民壮建了几座烽火台,并且在泽地的出口处修了一座土木结构的堡垒而已。这还是在刘黑闼本人的强烈关注下,不得己而为之。如果按照董康买的意思,干脆派一支兵马直接冲进泽地离去,来个犁庭扫穴。永绝后患。虽然董康买花了重金,却连入泽的向导都没招募到。
那程名振本人也非常沉得住气。肩负血海深仇,整整一个冬天,却只是派少量骑兵试探着对修堡垒的民壮进行了两次骚扰。见附近的刘家军严阵以待,便非常知趣地缩回了巨鹿泽中。待到泽地出口处的堡垒修好后,便更不敢露头了。慢慢地,刘家军上下也没时间再理会这点疥癣之痒,迫于压力,把目光都转向了南方战场。
南方,自从秋雨停后,刘家军渐渐就陷入了被动局面。大唐毕竟国力雄厚,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派遣秦王李世民、舒国公李世籍、淮阳王李道玄三人,各领一路大军前往河北平叛。三路兵马起头并进,遥相呼应,两个月内与刘家军恶战十数场。虽然相互之间各有胜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家军渐渐露出了疲态。
一场恶战结束,**的损失转眼之间就能从后方得到补充。而刘家军的士卒却战死一个少一个。十万兵马所需粮草,每天都以数千石计。**可以从全国各地,甚至大隋留下的黎阳仓,弘农仓往外调拨陈粮应急。刘家军却只能啃当年窦建德留下的老本儿。并且因为河北连年战乱,府库空虚不堪,根本无法为大军提供必要的物资支援。而除了当年程名振屯田,后来被窦建德作为京畿的洺州地区外,其他各郡民间亦非常凋敝,临时征粮都凑不起多少。
勉强支撑到了一月,前方全线告急。不得己,刘黑闼只能把兵力收缩成一团,集中在襄国郡和武安、清河两郡的边缘,以漳水为屏障,试图与**展开决战。
大唐皇帝李渊见状,也相机调整战略部署。将三路大军合为一路,完全交给秦王李世民调遣。双方在漳水和两岸隔河相对,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刀来箭往,喊杀声震天。把漳水河染得通红一片,连春汛下来,都无法冲淡那浓重的血色。
兵马一集中,粮草补给的问题便更加麻烦。**这边有整个帝国在支撑,运输路途虽然远了些,借着永济渠的便利,倒也勉强供应得上。刘黑闼那厢八个郡如今却只剩下了一个半郡,为了保证军需,不得不将百姓家春播的种子都给强征了来。即便如此,存在各州县的粮食全部加起来,顶多也只够大军再吃三个月。假使到了夏末战争还没结束的话,从刘黑闼本人到下面普通士卒,就只能挖野菜充饥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开春以来,洺州地面上的治安也开始急剧恶化。百姓们手中的春播的种子被收走后,对刘黑闼等人的最后一丝好感也荡然无存。本来看在窦建德惨遭屠戮的份上,跟刘家军还有些同仇敌忾之心。如今,大部分人却巴不得刘黑闼早日被击败,太平日子能早一天到来。
绝望的百姓们没有力气与军队正面作战,却有的是办法给刘黑闼添乱。各地府库运往前线的军粮或者被运粮的民壮哄抢,或者在运输途中被突然冒出来的土匪打劫,十成之中,能运到军营的竟不足六成!迫使刘黑闼不得不从前线撤下一支劲旅来,组成专门的运粮队,才将各地的反抗之火勉强镇压下去。
除了将各郡县仅存的粮食护送到洺水大营之外,运粮队的另外一个任务就是深入乡间搜敛,掘地三尺,也要将百姓们藏起的粮食也找出来,供应前方。不得不说,刘黑闼在用人方面还是独具慧眼。他麾下的定远将军王小波追随窦建德造反之前曾经做过梁上客,对百姓们藏东西的心理摸得门清,接过军令后,亲自带队示范,从经城县开始,一个屯田点挨着一个屯田点,拉网般一路搜到了平乡,很快就又额外为刘家军“募集”到了一大批粮食。
带着八千多名弟兄,王小波把自己亲手“募集”到的粮食和几个县城的库存归做一堆,统一装上大车,顺着官道缓缓而行。距离前方大营已经不到四十里路了,按目前的行军速度,日落之前,他就可以向刘黑闼缴令。想到军营里边的连绵角鼓,他的肩头就感觉一阵轻松。与其面对百姓们眼中的仇恨,他宁愿面对前军万马。虽然前者不能给他造成什么有形的伤害,但那种强压在眼里的怒火,却烧得王小波心脏一阵阵抽搐,恨不得立刻转身丢下粮食,落荒而逃。
本质上,他不是一个恶毒的人。内心深处也不想这样残忍,把百姓们赖以吊命的最后一粒粮食都给收走。但如果不这样做,刘家军绝对支撑不过这个即将到来的夏天。大唐朝廷不是大夏,李老妪也不会如窦王爷当年那样心软。像他这样的人一旦被抓到后会落到什么下场,前车之鉴在那明摆着,大伙都看得到,根本不用人来提醒。
窦建德曾经抓到过李神通,抓到过徐茂公,抓到过魏征。窦建德将他们待若上宾。窦建德就被李唐抓到了一次,然后就身首异处。同样身首异处的还有王世充,李密和朱璨。只要他们曾经与大唐为敌,就难逃活命。即便像单雄信那样很单纯的武夫,主动服软,恳求为大唐效忠,戴罪立功,也不会被放过。
扪心自问,王小波感觉自己的名望和能力远不及上述这些人。所以,万一哪天刘家军兵败,他绝对没有一丝活路。因此,眼下,他只能将自己心中最后一点点善良抹除掉。如果真的不幸有那么一天,他宁愿用刀抹断自己的脖颈。以血还血!
“这是俺欠河北父老的,而不是大唐天子的。”眯缝起双目看了一眼正在徐徐西坠的斜阳,王小波有些悲壮地想。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那一天终归会到来,即便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突然,一声刺耳的惊叫声打断了他的白日梦。回头望去,队伍的后方升起了一股烟尘,几十匹快马闯入了粮队中。马背上的汉子横刀斜伸,如飞镰般,将弟兄们割翻了一整排。
“好快的刀!”兀自沉浸在满腔悲愤中的王小波第一反应不是调整部署,而是在心中为来袭者暗喝了一声彩。旋即,他便被弟兄们的惨叫声从梦中唤醒,“结阵,结阵!”仿佛不是他的声音,从干干的嗓子里喊出来,破锣般传遍原野。紧跟着,有阵箭雨飞来,将仓促应战的刘家军又放倒了一大片。
骤然遇袭,刘家军被打得晕头转向。好在他们人数足够多,才在付出了三百多条性命后,勉强稳住了阵脚。先前冲入队伍中乱砍的骑兵已经退了下去,在一百多步外重新整队。马背上,有名清瘦的将军挥刀戟指,“平恩程名振来此寻仇,对面是哪位弟兄,放下粮草,程某不找你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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