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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后,天尚未亮透,几许寥落的阳光透过湘妃竹帘的缝隙落至雪纺缎质的床上,烟落早已是醒转,此时正呆愣地注视着金线绣制的蛟纱帐顶,神游太虚。
屋子里焚着檀香,幽幽一脉宁静,愈闻愈教人怔。
五日,她在他面前夸下海口,称五日之内,扳倒皇贵妃之事定有分晓,其实只是出言宽慰他,心中是半分无底。恍惚想了一会,她突然直起身,唤道:“夏菱。”
闻声,一直守在门外的红菱推门入内,穿一袭明亮的水蓝色宫装,到底是人靠衣装,想不到盛装打扮的红菱也是栩栩娉婷的美人,少了一分原先的娇蛮,多了几分稳重。
烟落不禁心内暗讶,红菱自入了尚书府便一直跟在她的身旁,因着当时她并不受人重视,而红菱亦是因着脾气颇大,才被派至她的身边服侍,不想她们却是性情相投。而红菱为人一向心直口快,说话也没个遮拦。想不到,现在竟如脱胎换骨了般,礼仪周仝,内敛大方,沉稳小心。让一个人生这等天翻地覆的变化,也不知风离御是如何办到的。
“娘娘,您有何吩咐?”红菱一脸恭顺地问道。
“无人处,还叫我小姐。这么刻板与一本正经的,我只当是从前的红菱消失了呢。”烟落轻笑,打趣道。
“扑哧”一笑,红菱露出昔日天真婉转的笑容,挤弄了下杏眼,道:“宁王交代了,宫中不比宫外,夏菱不能给娘娘添麻烦。不会说的话,就尽量不要开口,只做哑巴便是。”
“瞧你,装作那么大方,还装那么久,是不是憋死你了。”烟落轻轻撞一下红菱的腰,取笑道。心情已是大好,一扫方才的烦闷,有红菱在便是这般好,凡事都能落得个轻松愉悦。
细碎的珠帘响动声远远传来,来人应当是入画。烟落与红菱忙躬身直立,入画虽是单纯,到底年轻,经历的事情少,是以有些事不便让她知晓。
“娘娘,卫大人一早便差人送来了这个,请娘娘过目。”入画敛身福礼,递上一个小巧的黄色绢布包裹。
烟落一手接过,与红菱对望一眼,正声道:“入画,取二两黄金,去御医院跑一趟,替本宫好好谢过卫大人。这边,夏菱留下服侍即可。”顿了一顿,她略微想一想,又道:“还有,秋贵人那边有何动静?”
入画敛眼答道:“秋贵人颇得圣宠,昨晚又被雨露春恩车接了去朝阳殿侍寝。”
烟落只淡淡“嗯”了一声,秀眉轻蹙,挥一挥手道:“你先去罢。”
入画福礼,退出。
待到入画走远,烟落忙将那黄色包裹打开,层层相覆,直至打开了最里一层,竟是几株风干的草,颜色泛黄,样子极为罕见,叶尖极细极细,仿若银针般,凑近鼻尖一闻,倒也没什么特殊气味,再一闻,只觉得心神荡漾,竟有一丝甜蜜的感觉由然心生。
就是它了,依兰草,等了两日,这卫风办事果然是神。
“夏菱,这样,你去寻一趟秋贵人,问她近日有何打算?可要问详细了。我马上去一趟景和宫,等太子下朝。”边说着,她从床上起身。为了防止日后无意中喊错,她已经改口唤红菱作夏菱。
自黑檀木柜中挑了一件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衫,反手将满头青色绾成流云髻,点缀了数颗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殊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一派华贵之气。她极少做这般打扮。
“小姐,再簪上这个。”红菱突然出声。
那一声小姐,叫的是怎般亲切,直勾起她往昔在尚书府的点滴回忆。烟落回眸,只见红菱手中执一朵开得全盛的“贵妃醉”牡丹,花艳如火,妩媚娇妍,还似带着清晨的露水。
“一早便替你采下了。”红菱浅笑道。
“还是你最懂我。”烟落轻笑,顺手接了,簪在头上,重瓣累叠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的光芒,衬得乌黑的髻似要溢出水来。
收拾装扮完毕,她起身独自去了景和宫。情势所迫,她必须双管齐下,是以她并未刻意的去避讳,只管捡了最宽敞的路,直往景和宫而去,一路之上,数名宫女太监都假以侧目,她只当做全然不知。
忽然,空中似飘起了蒙蒙细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起初烟落只以为是错觉,待到那潮湿沾了满脸,恍然才知真实。彼时适逢一路满树的石榴花,灿烂芬芳,阵风吹过,橘红色的花瓣乱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细雨飞花,如置身梦幻一般。
细雨衬着花雨,绝美一景。
烟落抬头瞧一眼天空,太阳正值当空照耀,金黄的光芒洒落人间,而这时却飘起细雨。如此诡异的天象,并不多见,若是这雨再下大了,只怕会惹得人心惶惶。自古以来都有,太阳雨乃是天神落泪,必将有大事生之说。
雨越落越大,烟落紧赶慢赶来到了景和宫门前,寻了一处大树避雨,好歹总算衣服不算湿透,否则,便又如她上次去景和宫的情形了。
等了一会,远远似有一抹颀长的身影,独自漫步在太阳雨中,撑一把明黄色的伞,雨珠似沾染了阳光的金色,映衬着一袭明黄色的衣袍,使他整个人如同浸润在一片茫茫金色雾霭之中般飘渺。
他似乎总是这般一个人寂寞地走着,孤独的影子长长寥落拖曳在地上,愈拉愈长。四周静寂的只余淅沥沥的雨声,此起彼伏地滴落于地。
她一直想,他的容貌当真是与皇上半分也不同,完全承袭了他那草原母亲的深刻轮廓,一双幽深的眼眸,细瞧之下,竟是能瞧出几许不同于旁人的深蓝色的光芒。外邦民族,不同于中原,想来便是如此了,而他的一身孤傲,想必也是承袭他的母亲罢。
而风离御,则是承袭了她母亲秋宛颐的美貌与温文的气质,想来是因着自幼的经历,才逼迫得他变得邪佞无比,而那一定只是为了掩饰他内心苦痛的伪装罢了。
然而,不管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叶玄筝,还是沉静娴雅的秋宛颐,最终都不是那美丽端庄的皇贵妃司凝霜的对手,最终都在她那一双沾满黑色辛夷毒汁的手中,抑郁自尽。
风离澈的脚步,在烟落面前停下。
六月日光酌亮,伴随着细雨纷纷,她正娴静立于石榴树下,殷红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而她只浑然不觉。他从未见她穿得如此华丽,美得教人移不开视线,而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凝滞。
“太子殿下。”烟落出声唤道,声音婉转如同枝头雀鸟歌唱。
他立即醒过神来,恢复神色自如,浅笑道:“你是在等我么?”刿眉微挑,语中竟是有一分调侃之意。
她惊讶于他也有这般戏弄人之时,稍稍怔愣片刻,轻轻颔,温婉地笑:“太子还真说对了。”
“可是惦记着我景和宫中的糕点了?”他亦是笑。伸手向前,便拈起她肩头一瓣绯色的石榴花,又顺手替她将其余落花一并殚了去,道:“你身沾落花。落花残败,不是娇艳盛放如你,该沾染上身的物事。”
烟落一笑置之,只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方才启了菱唇,道:“太子殿下,今日烟落前来,可是有十分重要之事。事关昔年皇后‘失足’落水一案,太子殿下可收起眼下这副浮浪之状才是呢。”眸色沉了几分,语中已是含了正肃之意,刻意强调了“失足”二字。
他闻言深深一怔,锐利的眸子陡然望入她的眼中,那里面清澈一片,似乎能瞧见自个儿的影子,他急急问:“你可是知晓了什么?”语毕,话中有几分殷切的期盼,双眸如晨星闪烁出希冀的光芒。
她不答,只递上了手中的布包裹。
他接过,手在碰触到她微凉的指尖之时,心中一触。打开那包裹仔细瞧了,竟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草,尖尖的叶子若银针锋芒,不由疑惑出声问:“这是何物?”
“依兰草。”她平静的答,知晓他定是不明缘由,继续道:“依兰草,可以磨成极细极细的粉末。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迷幻剂,飘散于空气之中,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而闻了依兰草之人,起初只会觉得心旷神怡,精神大好,是一种安神极佳之物。但是闻了久而久之便会产生错觉,昔年一桩桩愉快的往事会在眼前一一过目,日渐神情恍惚。而这时候,又会克制不住自己去回想起往日极度悲伤之事,这一喜一悲,乃犯了情绪的大忌,对于一个本已是抑郁沉积的女子而言,是极其危险的,极有可能会做出意料不到的事。譬如说:投水!”
她的话如同一枚枚自天上坠落的的冰雹同时砸向了他,颗颗都砸中了他心中最痛之处。
他的俊颜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投水”二字,似两块烙铁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间几乎能闻到皮焦肉烂的味道,痛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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